从事发到“张勇知道”的11天 阿里价值观何以“失灵”？

看不出问题，就是最大的问题。——摘自《阿里土话》

本报记者 李立 上海报道

从阿里巴巴董事会主席兼CEO张勇对“阿里女员工被侵犯”公开表示“震惊、愤怒”，到作出处理决定，其间没有超过24小时。

8月8日凌晨，张勇再次现身内网，公布了“女员工被侵犯”事件的处理决定：同城零售事业群总裁李永和和HRG徐昆引咎辞职，阿里巴巴首席人力资源官童文红记过处分，涉嫌男员工被辞退，永不录用。关于其是否存在违法行为，警方正在调查取证。

不过“闪电战”似乎不能“终结一切”。外界更为关心的是，从7月28日事发，到8月7日晚间张勇“得知这件事情”，中间经历的漫长11天，究竟发生了什么，阿里巴巴最引以为傲的价值观何以“失声”。

“希望这场‘闪电战’不是到此为止，阿里需要正视的是组织内部的危机和一系列价值观事件带来的冲击。”多名接近阿里巴巴的人士接受《中国经营报》记者采访时表达了类似担忧。

“哪个公司都会随机进去一些人渣，但公司的组织流程是要保证把人渣给组织带来的伤害降到最低，当需要非组织流程才能把人渣暴露的时候，就不是一个人渣的问题，是组织失能。”一名阿里巴巴前中层员工发出上述感概。

漫长的11天

根据曝光的公开信息，从事发到张勇知道，过去了11天。

事情发生在7月27日晚间到28日凌晨，当事人于7月28日报警。根据涉事女员工在内网发帖叙述，8月2日在家人陪同下从济南返回杭州，“第一件事就是去公司找领导反馈这件事”。经过多方沟通无果后，走投无路之下，选择打印宣传单、并带着喇叭，到8号楼1层饭堂进行现场曝光。

张勇在内网的回贴显示，张勇是在8月7日当晚才得知此事，8月8日凌晨随即在内网公开道歉表态，8月9日作出处理决定。但是一位普通女员工从“被侵害”到将消息传递到最高层，已经度过了艰难的11天。

在一向倡导自由、开放的阿里巴巴内部，一名普通员工遇到“难以消化”的问题，怎样才能“下情上达”，及时获得回应，记者向多位阿里巴巴人士进行了求证。

多位人士表示，首先是向上级主管、HRG进行反映。不过向HRG反映是否有效，不止一名受访人持保留态度。

一名阿里前P9员工表示，HRG的职能只是协调，因此对他们来说，没有发生事情才是最好的。“HRG的内卷本身也很厉害。”

在阿里此前公开的考核标准中，业绩和价值观各占50%。连续两个季度，成为末尾10%，则会被淘汰，上年度 KPI达3.75分则是晋升条件。（3分为不合格，3.25分是需要提高）。

“不过HRG最怕的是内网。”上述前P9员工告诉记者，“部门有一个人自称得了抑郁症，长期不上班，但是HRG明确要求不能给他打最低绩效，怕他去内网闹，主管也很无奈。”

坚持“永远实名，永不删帖”的内网不仅管理高层会看，创始人马云也会现身。在《阿里土话》的内部宣传册上这样写道，畅所欲言的内网、各种沟通渠道，营造了阿里自由、开放的言论氛围。“我们鼓励大家正视问题，并带着积极的心态去解决问题，但不希望带着情绪能胡乱放炮，冷语伤人。”

接近阿里内部的人士告诉记者，去年开始为了增加下情上达，特别增加了“老逍果汁会”，过一段时间，逍遥子（张勇）会邀请普通员工一起喝果汁，面对面聊天反映问题。该接近阿里内部的人士说：“员工问的问题都还蛮尖锐，像取消周报、饭补这样的问题都是果汁会争取的结果。”

“果汁会”可以通过内网报名，随机抽选，但是投诉被侵害的女员工，显然等不到每隔一段时间开放的“果汁会”了。在内部投诉无效、被拖延的情况下，她选择了内网、员工食堂直接呼救。

沉默的中层

“单纯把板子打在HRG是不公平的。”一位接近阿里巴巴的人士则希望更理性看待类似事件。HRG没有权限和能力解决这类事件，更让人感到不安的是中层的沉默与和谐。

晚点团队曾报道，内网上曾经掀起的大讨论，中层的沉默被认为是逃避责任。中层何以选择沉默，“绩效文化造成的内卷并没有波及到中层”，上述接近阿里内部的人士向《中国经营报》记者证实，中层对“淘汰机制”有一定的免疫力，在这样的机制上中层也会本能地表现出一团和气，明哲保身。

“即便绩效分垫底也可能仍然是一号位。”一位阿里前员工亲历了“一团和气”，他曾经向主管反映直接领导的管理问题，“360盲评的时候他得分垫底，但他仍然是一号位”。

表面上的一团和气可能带来表面上的和谐，“从某种程度上是激化矛盾”，更深层次会让员工对组织感到失望。

多名受访者表示，这种“沉默主义”延续到“女员工被侵犯”事件上让人感到非常难过。“最让人感到寒心的是几个大佬的已读不回，即便要等待警方的调查结果，也应该让相关当事人停职、给予女生正常的关心和心路疏导，同时正常上报。”

“和谐和失望积累到一定程度，危害的是组织本身。”一位不愿意透露姓名的阿里员工认为，大家慢慢都不讲真话了，以和为贵，那个敢讲真话、充满创业激情的阿里正在消失。

“团队和谐到一定境界就危险到一定境界。”在阿里内部视为红宝书的《阿里土话》上写着这样一条，“简单、开放、透明，是阿里文化最纯粹、最值得我们欣喜的部分……如果一个团队和谐到一定程度，也就意味着这个团队如一潭死水，很难掀起波澜了。”

没有价值观，阿里会怎样

多位受访者认为，变形的绩效考核、沉默主义，正在吞噬阿里最引以为豪的价值观。

被称之为“六脉神剑”的阿里价值观一向被认为是阿里的根本。马云曾说：“阿里历史上所有重大的决定，都跟钱无关，都跟价值观有关。”在马云看来，价值观让阿里巴巴在困难和面临巨大压力的时候依然敢于坚持。

2019年马云退休前夕，曾经亲自主导过“新六脉神剑”的修订。当时亲历者接受《中国经营报》记者采访时曾透露，马云亲自闭关修改了十几个小时。

修改后的“新六脉神剑”包括六条：一、客户第一、员工第二、股东第三；二、因为信任，所以简单；三、唯一不变的是变化；四、今天最好的表现是明天最低的要求；五、此时此刻，非我莫属；六、认真生活，快乐工作。

但是在面临激烈的外部竞争和环境的变化下，阿里价值观显然并没有得到充分贯彻。“以往阿里遇到问题，最先坚持的一定是价值观。比如在引发激烈讨论的月饼事件上，可能有点过，但没错，毕竟要维护价值观。”一位离开阿里的员工认为。

在他看来：“阿里最可爱的地方，是从上到下的理想主义，这个基础就是大家对价值观的共识，但这件事情最让人难受的就是价值观不能一以贯之。”

“‘月饼门’和‘蒋凡事件’发生后，让大家看到价值观的双重标准，普通员工犯错，半天内被罚，老板犯错到处理经历了漫长过渡期，再到这次的女员工投诉无门，大家其实期待的事，价值观永远是阿里最应该坚持的，打在每一个人身上一样疼。”另一位阿里内部员工告诉记者。

“相比外部环境和竞争的变化，最大的危机其实来自内部，这支队伍还能不能打硬战。”一位阿里长期观察人士认为，闪电处理让外界看到阿里的决心和勇气，后续还要看高层是不是下决心，继续下刀子。

没有价值观，阿里会不会死？公布《新六脉神剑》之前，记者曾这样问阿里巴巴。

“没有价值观，阿里不可能走到今天；有没有价值观，阿里都会死，这是一个公司的规律。但我们希望能活102年，希望我们死的那一天，别人不是说这帮人贪财图利，如果我们坚守我们所坚持的这些东西，真的在商业的战争过程中出了什么问题，大家觉得这帮人是一帮牛人。”一位高层管理人员如此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