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间 | 卫辉:一场20万人的转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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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人间 | 卫辉:一场20万人的转移

卫辉全城大转移那天,王清送走最后一个病人,已经是晚上7点多。天黑了,医护人员都在院门口等铲车,准备去投靠别处的亲戚。王清在水里泡了两个小时,心想“只要能去公路上,去哪儿都可以”。

没人能想到,一场暴雨之后,一座原本繁华的城市,会成为水上孤城,一片汪洋,有些地方水位深达两、三米。建筑、树木、街道、有400多年历史的镇国塔都浸在水中。被淹,断水,断电。家,住不下去了,几乎全城的人,都在想尽办法离开。

卫辉是河南新乡下辖的县级市,距新乡市仅二三十分钟车程,市域常住人口57.5万人,中心城区常住人口24.8万人。卫辉被称为“豫北水城”,三条河流穿城而过:东孟姜女河在卫辉中部并入卫河;卫河与共产主义渠从西南流入,东北流出。

从7月20日起,暴雨持续了三天,24日之后又连续放晴。不过,市区水位并未因此下降,反而不断上涨。后来的官方说法是:“受强降雨影响,卫辉卫河、共产主义渠、东孟姜女河三条河道多日高水位运行,狮豹头、塔岗、正面、香泉四个水库均出现溢洪,卫辉城区的河流直排无法开启,城区积水排放困难,部分配电房进水,影响抽水泵站正常运行。而泵站停运又造成排水速度下降,无法及时恢复供电,形成恶性循环。”

三支救援队对《在人间》表示,最深处水位一度达到 5 米。水位是一点儿一点儿涨起来的,当水到脚踝处,大多数人都没觉得有多严重。随着水位上涨,眼看着水淹没了家里的汽车,淹没了楼房的一层,卫辉市民开始了一场“全民撤离”。

7月20日,卫辉下起暴雨。上午10时03分,卫辉气象台发布暴雨红色预警信号,当日共发布四次红色预警。但在当地人的朋友圈里,许多人在晒马路积水中逮到的鱼,“不知道是不是鱼坑里的鱼给冲出来了”,气氛轻松愉快。

新乡医学院第一附属医院职工王清蹚水回家,最深处没过小腿。这家医院是卫辉市唯一一家三甲医院,离卫河的直线距离只有500米。

王清住在友谊新村中区,距离卫辉市政府不足2公里。晚上6点到家时,胡同口还没什么水。7点,一楼客厅灌进浅浅一层水。丈夫是公职人员,已经被派到孟姜女河边去守大堤。家里只有60岁的公婆,以及11岁和5岁大的孩子。

王清当天晚上有些不安,没怎么睡着。凌晨1时30分,卫辉市气象台继续发布暴雨红色预警信号。

7月21日,起床后,王清发现水已退出客厅。这让她松了口气。但上午7点,卫辉市防汛抗旱指挥部启动防汛一级应急响应。当日,卫辉市共发布6次暴雨红色预警信号。下午五六点左右,家里客厅又进水了。她怕串电,拉了电闸。

这天晚上,家住卫辉市汲水镇下元村的潘晓阳家也停水停电。她21岁,身高1.63米,当天下午,马路上的水已经到她大腿根部。她家有院子,有二层楼,家中住了四口人:父母、她自己和即将上初三的弟弟。

据中部战区官方微博,7月22日凌晨,中部战区紧急派出第83集团军某勤务支援旅,分两方向奔赴新乡市、卫辉市。

凌晨4点多,潘晓阳看见水已经灌进院子。等到7点半,一楼的水已经没过她的腰部。没时间考虑,家人各拿了两件衣服,以及给狗吃的冻鸡架。狗是父亲养的,共有9只。有泰迪这样的小型犬,也有史宾格那样的大型搜救犬。大家把它们赶到二楼。二楼其实只有一间屋子,这屋子里没有床,家人把楼下的被子抱上来打地铺,屋子里还有一笼子鸟和几池鱼。

潘晓阳听见外面有铲车和消防车警笛的声音,想出去。父母阻止了她,他们认为只有家里最安全,“事情不会那么大”。潘晓阳一夜未眠,躺在地上支着耳朵听,等村委会用大喇叭吆喝说让撤离。“但是没有,电话、微信、喇叭,没人通知我们。”

单身母亲陈妍带着女儿居住在卫辉市区鼓楼前街的旧平房里,21日,她发现房子开始漏水,但也没当回事,到22日还觉得下雨很好玩。第二天上午9点,房顶漏水愈发严重了。一大团一大团泥从屋顶掉下来,地面也都是泥。她感觉到了危险。

7月22日晚间,新乡市防汛抗旱指挥部办公室发布消息,22日17时40分,共产主义渠洪水漫溢进入卫河,顺卫河下泄,请卫河新中大道以下至出市境所有村庄紧急转移群众,组织人员上堤堵口抢险。

“那个水从堤上出来,整个下元这边会全部被水冲破,我就着急了。”潘晓阳找到所有能看到的救援队电话打过去,又编辑了求救微博请朋友转发。第一个救援电话是从云南打给潘晓阳的,时间是23日0点52分。此后,这样的电话,潘晓华一共接到过58个,都是在核实信息,没人保证会来救援。

凌晨四五点,潘晓阳的母亲突然想到女儿的电脑和档案袋还在楼下,下楼找。电脑找到了,档案袋不见踪影。一楼的积水已没过脖子,一切都漂在水上:电视、台式电脑、冰箱、柜子。

■ 潘晓阳手机中的图片不多,更多时候,手机都没电。

潘晓阳爬到屋顶,发现四周的屋顶也到处是人。胡同里的楼间距不远。他们打着伞在屋顶间跳过来、跳过去,想找离大路近一些的位置呼救。潘晓阳家周围没有什么地方可跳,只能呆站着看。

陆陆续续有救援队来接人。很少有皮划艇会主动进入胡同,因为这需要逆流而上。有些皮划艇容量也小,一次最多载下四人。潘晓阳还发现他们大都是明确目标而来的,会先叫某个人的名字,听到回应再把人接走。

“我太害怕了,神经极度紧绷。我怕手机没电。我想救援队会先救老人、小孩、孕妇、病人,年轻人会是最后才救。”

23日上午,卫辉市人民政府发布了一则公告,决定于当日12点半,“启用柳围坡蓄滞洪区,请蓄滞洪区范围内群众立即撤离。”

在98处国家蓄滞洪区中,海河流域有28处,其中,河南境内有9处。为降低洪峰,减少洪水对下游影响,自7月19日开始,河南省先后启用崔家桥、广润坡、良相坡、共渠西、长虹渠、柳围坡、白寺坡等7个蓄滞洪区,用以蓄滞洪水。

位于柳围坡蓄滞洪区的上乐村镇33个村子的村民扶老携幼,紧急撤离,庄稼与村庄,都被奔涌而下的洪水吞噬。

王清认为启用柳围坡蓄滞洪区,意味着卫河受到的压力会缓解,卫辉的内涝会减轻。但事与愿违,城内水位依然在涨。。

■ 7月24日,河南省卫辉市,救援人员正在运输应急物资。刘博文/摄

卫辉市副市长孙建明也在这天发了一条朋友圈,向外界求助食物和救灾物资,提到需要水、方便面、火腿肠、饼干各2万件,还有强光灯、雨具、夏凉被等各1万件,让见者紧急扩散。

■ 7月24日,河南省卫辉市市民转移中。刘博文/摄

24日,王清早上5点多起床,发现出不了门了。水已经从一楼客厅漫到了二楼台阶。她心里纳闷:为什么雨停了,水还在涨。公公试图蹚水出小区,也因水太深无功而返。前几天留下的铲车司机电话,王清连打了三个,打不通,手机也没电了。只能先去还有电的邻居家充电。

中午11点,一家人终于听到主路上传来皮划艇的声音。王清向窗外喊,“你要去哪个方向?能否捎我去医院?”对方回复,这是接家里老人小孩的,已经坐满了。

一天前,陈妍带着19岁的女儿去了下街居委会三圣庙街的亲戚家。刚出发时,水只没过小腿。走了半个小时,水越涨越高、越流越快,陈妍身高1米56,水已经到腰部。

下午2点,陈妍和女儿发现三圣庙街也没法住了。门外水已经淹到大腿,对门一位老人家已经被淹,家里还有位外甥在发烧。两人出门查看情况,走到三四公里外的卫辉十中附近,“整个学校被淹完了”。好在学校暑期没有人,救援队从附近社区往外运人。

4点半,她们回到三圣庙街,亲戚家里的水已经涨了十多公分,到了肚脐下面。两人于是决定去老城区,陈妍在那里还有个门市房,可以住。门市在桥北,是卫辉市比较高的地方,四周没有水,她们看到老城区的人都还在正常买菜。

当晚,两人蜷缩在单人沙发上睡着了。

■ 7月26日,河南卫辉市,洪水中的镇国塔。田卫涛/摄

23日,早上七八点时,突然传来轰隆一声。隔壁的一堵围墙被冲塌。潘晓阳的父母这才动了想走的念头。

有邻居是警察。他穿上救生衣,游出去吸引皮划艇的注意。如果不是因为他,也许人们注意到下元村的这条小胡同还要更久。潘晓阳一家是最后一波离开的。走之前,他们打开了鸟笼,并给所有狗解开了绳子——除了那只史宾格。它喜欢粘着潘晓阳的父亲,如果松开绳子,它一定会跟上船。但船里没有更多位置了。出了胡同,潘晓阳才发现外面的水比家里的还要深。加油站的整个顶都没了。铁道、火车,也都没了。“我之前去青岛旅游没有坐成汽艇,没想到在我家门口坐上了,不可思议。”此时,他们已经在家中二层的小屋里困了两天半。“没有吃的也没有喝的,没办法上厕所,活着就行了的一个状态。”

26日凌晨,“全城撤离”的说法开始在微信群里流传。

深夜一点多,陈妍和女儿被隔壁门店叫醒,得知仿古街小广场正在救援、转移市民。这里的水位南高北低。仿古街十字路口位于卫辉主干道比干大道以北,前一天中午,市民李杰明看到十字街两侧乌压压全是人,估计有千人以上,她描述这里为“灾民救援点”。这一带越往北,水越浅,但也到了腰部。人们都在等船,但目之所及的冲锋舟只有七八艘,一艘最多可载十三四人。有年轻力壮的本地志愿者指挥冲锋舟先往里走,接应老人、孩子和孕妇。四五十岁的也被算作年轻人,只能站在一旁眼巴巴看着。拉上一船人,就送去地势更高的卫辉市财务局,那里有武警官兵和蓝天救援队的人管理。一个来回需要半小时。

■ 7月26日,河南省卫辉市,载满市民的冲锋舟和铲车,塞满“运河”一般的街道。田卫涛/摄

而26日这个凌晨,陈妍和女儿看到有三四十人在等待救援。凌晨两点半来了三艘船,但每艘船只载6人,陈妍和女儿上不去。他们返回家中给手机充电,凌晨4点联系上救援队,说可在人民路北端等待,马上来。但他们没来。另一些救援队则说已经撤离。陈妍女儿打了一晚上电话。天亮时再回到仿古街小广场,那里已有二三百人。

4个小时过去,两人有些无助地站在门市边,看鱼冲到岸上,有人钓鱼。他们注意到附近老鳖坑(卫辉市场东北角)坡上有个孝馨苑养老院,有十几位瘫痪的老人,子女都在一线抗灾。院长说:“咋这么大的水,这些老人怎么办?”他甚至哭了。陈妍女儿提出帮忙。八九个人把老人从屋子里转移出来。那是7点40左右,没有救援队来。太阳出来了,人们就又把老人搬回屋内。

陈妍和女儿接着寻找船只或铲车出去。她们沿着北阁门河堤走了一个半小时,一路碰到许多熟人,11点半到了石庄小区。那里当时水不到大腿根,聚集着五六百人,八九辆铲车,二十条左右的船。又走了一百米,有艘军船主动提出载人。8人容量船已经超载,有十几个人。发动机很快坏掉。两人接着走,又找到一辆载有40人的重型卡车坐上,终于脱离了“深水区”。她们中午在一个设于售楼部的救助点用完餐,到达新濮路时已是下午一点。有许多十几分钟一趟的厢式货车开到新乡大转盘。

到了新乡,陈妍母女暂时住在了附近的宾馆里,但宾馆不提供饭菜。居委会打电话来询问情况,两人又转移到了新乡树人小学的安置点。60多人一间,学生宿舍,上下铺,有物资,有人管。“挺好的”,陈妍女儿说。

24日,王清所在小区里的水已经发黑,到处漂浮着垃圾,又脏又臭,低下头看不见自己的脚。王清屏住呼吸,走到小区门口等铲车。这时开来一辆平日拉建材的大卡车,车里站满了人。他们说,这是从离卫辉市30分钟车程的太公泉乡派来转移人员的车。“师傅你等等。”王清喊道,她想赶快回家把公公和两个孩子带出来,撤走。师傅说:“一会儿还会有车,你们去石庄小区门口等。”

公公背上女儿,邻居背上儿子。走到石庄小区已经1点了。直到下午4点,老人和两个孩子才等到下一班车。回太公泉乡的路程,因为水深路绕,花了6小时。

王清和丈夫则留在了卫辉。他们一个是医生,一个是有守堤任务的公职人员。王清在水里泡了一个多小时才等到铲车,到办公室已是下午2点。医院里此时尚没有被水淹。王清不想再蹚水下班了,她住在了附近的姐姐和姐夫家中。

第二天早上,王清从姐姐家出来有些意外。地面是干的。走在前面的一个80岁街坊说:“放心吧,1963年的洪水都能没什么事,这次肯定也不会有什么事。” 根据卫辉市档案局干部乔柄祥的记录 ,1963年8月3日凌晨,全县普降大雨,下了七个昼夜,累积降雨量达到 778mm,占全年降雨量的60%以上。全县需要紧急安置的灾民则达到10万人以上。

不过到下午2点半,医院里涌进了水。下班回到姐姐家,水又淹到门口的院子。姐姐经营着一家临街铺面,总是很晚关门,这天也提早回来了——临街都是水。一家人合计:“如果水真进了院子,就上二楼。大不了困一天,哪儿都不去。”

26日早晨,王清蹚水进了医院,科室已经停水停电。

当日早上7点,王清所在的新乡医学院第一附属医院通知要开始转移病人,按照轻症、重症、病危的先后顺序。有的联系转院,有的人想回家。10点,全院停电。楼道口的水已经漫到大腿根,但她还和同事试着去给病人取药。中午,第83集团军某工程防化旅、某勤务支援旅和集团军医院官兵紧急加入救援。医院最高的一栋楼有23层,只能一级级把人往下抬。有外科的医生和护士在等待救援艇的时候,不停帮重症患者吸痰。照顾新生儿的护士们则一手抱着婴儿,一手抱着奶瓶。还有刚生完孩子的产妇。

经过民间救援队、武警官兵和医护人员十几个小时的奋战,至27日凌晨,全院9000多人完成大转移。

王清送走最后一个病人,坐上铲车回头看,卫辉市最高的这座建筑125年来第一次灭了灯。“你问任何一个卫辉人都知道,它就是卫辉的长明灯。”这座医院的前身是加拿大传教士罗维灵创建的博济医院。而罗维灵之所以会来中国,正是因为光绪十三年黄河决口,豫北地区水涝遍地,灾情严重。

她还想到前天上班路上遇到的那个乐观的80岁街坊,才过去一天多,老人们的说法就变了,“活了一辈子,现在又要离开家了。”

■ 7月26日,河南省卫辉市新乡医学院附属第一医院,救援队和医生正在转运病人。田卫涛/摄

据官方统计数据,截至7月28日12时,卫辉市受灾人口近30万人,紧急转移安置20.4万人,其中集中安置4.7万人。卫辉城区积水最高峰达到2000万立方米,目前还有积水1600万立方米。

■ 河南省卫辉市航拍图,整个卫辉市浸泡在水中。田卫涛/摄

7月27日晚,当地在东孟姜女河左堤上临时开挖宽5米以内的排水槽下泄城区涝水。在卫辉城区西侧翟阳线沿线积水进入城区路径上,修筑拦水围堰,将存蓄积水拦截在城区以外。城区至少有34台大功率抽水设备,并启用每小时抽水4000立方米的司湾泵站。已开启城区8处排水闸,增开剩余2处排水闸,向河道排除积水。

7 月 28 日上午10点左右,国家应急管理局局长黄明出现在卫辉。在一支当地人拍摄的视频中,黄明身边的工作人员询问当地人,卫辉新老城区一共有多大。“25平方公里。”一位短发女性答道。被淹的面积有多少?“18平方公里。”

新乡市政府副市长武胜军说,将尽最大努力,争取3天基本解决卫辉城区积水问题。

卫辉并非真的空城,不愿意走的老人有不少。市民李杰明说:“县城里很多留守的都是老人和孩子。五六十岁的老人照顾八九十岁的。不管志愿者怎么去喊他们都不答声。因为这是他们生活一辈子的地方,他们不想走。”

王清和潘晓阳都在新乡的亲戚家,陈妍母女仍然居住在安置点。

她们不知道,几天之后能够回家,那会是什么景象,自己会是什么心情。

(应受访者要求,王清、陈妍、潘晓阳、李杰明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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