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间 | 住窑洞的巩义村民,对抗暴雨四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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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人间 | 住窑洞的巩义村民,对抗暴雨四十年

无论是否有暴雨,东黑石关村的十几户村民,都是容易被遗忘的一群人。

郑州西边再往西,途经巩义市区,便是东黑石关村。早先,这里隶属孝义镇,前几年纳入了城市规划,归巩义市杜甫街道办管辖。黄河在北,嵩山在南,但与这座村庄没多大关系。关系密切的是,比邻而上的名为伊洛的河。

村庄傍山而建。房屋结构以窑洞为主。吴波和哥哥相继于八十年代在此出生。父母先后打了两孔窑洞。吴波上三年级后,家里终于盖起平房。窑洞和平房组成了院落。“我有了上房顶看天空的机会。”吴波感叹道。

2007年,吴波从山村考学出来,后留在北京从事媒体工作。母亲在青岛打工,哥哥远在新疆。老家只剩父亲吴宪军一人留守,他说“家里有房子,还需要给乡里乡亲帮忙。我一直没出去打工。”

7月20日,郑州暴雨的消息散布后,吴波打开了老家的远程监控视频。

58岁的父亲患有晕血的毛病。去年,他在家做饭时,切到了手,见血后倒地,不省人事。躺了不知多久,父亲独自醒过来。发生此事后,哥哥在家里安装了一个监控设备,“防止我爸再出事。”

吴波从监控里看到的最新动态是:父亲站在客厅,透过玻璃窗观望着院子里掉落的土和泥。画面戛然而止。“不会发生什么不好的事情吧?”吴波心切地按下手机,尝试联系父亲。但是,电话始终没人接听。

有个念头挥之不去,吴波几近崩溃:“不会吧,真的不会吧。”他和哥哥转而联系伯伯家,也即隔壁的邻居。电话还是打不通。哥俩陷入焦急的等待中,只得以“信号塔倒了”安慰彼此。

大约等了两小时,再打,电话终于通了。“家里不行了。”只听父亲这么说。

连日的强降雨导致山体滑坡,泥石流冲毁了窗户和墙壁。屋里边、窑里面,尽是泥沙,还夹杂着石子。“屋后面的泥浆有1米3高,整个屋子没法住人了。”父亲说。

■ 被冲毁的房屋满是泥浆(吴宪军供图,下同)

那天五点过,吴宪军正在吃酒。他打开水龙头,发现没水。多年的经验告诉他,泥浆滑下来堵住了管子。这预示着,泥石流将奔涌袭来。他赶紧从屋内撤离。

每年的七八月,吴宪军和山沟里现住的十几户人家,过得就不安生,提心吊胆的。晚上不能睡着,要关心天气变化,还得细听泥石流的声响。这几天也一样。他没怎么睡觉,一直在听雨的大小,听屋后的动静,盘算着家里的食物怎么储存。

“这次可能是有历史记录(降雨量)以来最大的一次。” 近几年,天气变化跟过去不一样,“极端天气特别多,一下雨就是狂风暴雨。”

去年吴宪军也经历过一次“逃亡”,泥浆大约50公分高。当天,天气预报提示没雨,结果还是下了。他困在窑洞里,跑出去喊救援,给邻居打电话,最后被村民接走。

这次,一听天气预报,吴宪军第一时间给充电宝加满了电。“最起码通信要畅通。”

比起去年,今年更严重,关键是要人命。“没有生命,还谈什么?”泥石流将山整个剥光,土被水拔起来抽走了。原先山上长着酸枣还有别的树,如今只剩山顶一点绿。

房子彻底报废,连同床和各种电器。吴宪军仿佛告别般一一数着家里的物件:“厨房里有燃气灶,还有电磁炉、冰箱;洗澡间有电热水器、吹风机和洗衣机;客厅有一个3P的柜式空调。泥石流砸下来后,空调冲到了客厅中间,看着特别可怕。”

当天晚上,吴宪军冒险回了趟家,拿了袋方便面充饥。无处可去,他在野外过了一宿。天亮后,几户人家被孩子接到了县城。余下的十来户,逃到了离家五十米外一个相对安全的仓库里,打地铺避雨。金毛与吴宪军在仓库汇合后,守在门口哪儿也不去。

金毛其实是吴宪军喂养的一只黄色的京巴狗,平时在后院活动。暴雨前,吴宪军观察到雨没有停止的迹象,便把金毛抱到了房前,“那边有路,它还能跑。”要是金毛还在后院,整个院子被砸后,它将埋于泥浆中。“它幸运,我也幸运。”

■ 在仓库避雨的村民

停电断水,信号时有时无。吴宪军等村民无聊地躲在空旷的仓库里。雨势减小后,村里派人送了些吃的。早上提供包子和米汤,中午煮的面条,还发了矿泉水。吴宪军总算安顿下来。

自救后,吴宪军像往常一样,趁着雨天上山疏通管道。村里的土地分到了各家各户,零零散散的;还有一些集中起来外包给了开发商。土地是别人的,山上遇到洪水,灾害也不大,没人愿意配合山下的人维护排水管道。“再上去泄洪,人家不愿意。”唯有雨天,师出有名。

以往历次遇险,吴宪军等村民总是各自使出最大的力气,将灾难降到最低,没想过靠政府。“但这次清理也不行,泥里夹着石子,很难弄。”

山体滑坡是遗留问题,并非偶然。自1982年以来,吴宪军等十几户,一直被泥石流困扰着。

那一年,河南洪涝灾害频发,东黑石关村陷入危机,“淹死了几个人”。从此以后,山沟里的人陆续迁出。“但我们村的领导,一代接着一代不解决问题。”吴宪军说。

与吴宪军关系老好的邻居牛国红说:“过去我们遵循政策,把房建在荒山薄地,靠土山建。 每次下雨,我们提心吊胆,打伞在外等雨停。几十年都是这样。

吴波回忆,在他小时候,大概九几年,村庄也发过一次大水。伊洛河涨潮,淹了村里唯一的道路及河边村民的房子。洪水泡塌了地基。“村民都想往高处走,可是宅基地的置换手续比较复杂,不是想去哪儿建就能去哪儿的。”

1990年左右修地铁,占了一部分村民的宅基地;2008年左右修高速公路,又占了一部分村民的宅基地。完整的村庄渐渐被瓦解。失去宅基地的村民先后被安置到了比较高的地方,当地人称“岭上”。吴宪军所在的山沟,也即第一生产队,由于宅基地未被占用,“想搬也搬不走”。

政府在岭上辟了些地,建了一批新的宅基地,也投资盖了安置房。拆迁的村民不是有了新的宅基地,便是搬进了安置房。命运弄人,安置房占用的土地,正是一队曾经的农用地。随着村庄的人口越来越少,土地被村委会集中起来,统一承包给私人种果树或开发别的项目。

2020年1月14日,河南省政府确定巩义市为“全省农村宅基地和农民自建住房规范管理综合改革试点市”。2021年2月4日,巩义市人民政府印发了《巩义市农村宅基地制度改革试点实施方案》。方案提到“加强农村住房建设安全管理。慎重考虑宅基地选址安全。”“妥善处置历史遗留问题。对历史形成的各类宅基地问题进行系统排查,研究制定符合本地实际的处置办法。”

村里的人,大部分搬到了岭上。山沟里剩下的十几户,受灾最严重。“我们应该移走,但他们说政策不允许。原先是乡村改造,起地自己盖平房。后来提新农村建设,但我们这儿一直没解决。”

完整的东黑石关村消失了一大半。施工挖土,生态失衡,山开始松动。山沟成了潜在的地质灾害风险区。一队部分村民搬出来,到县城买了房;搬不走的,守着窑洞干等政策落实。

山沟里的房子,早就不适合居住。巩义市政府在2020年5月12日下发了红头文件《巩义市农村宅基地和住房建设管理办法(试行)》。其中第十三条规定:“原有住房因自然灾害等原因灭失,需要异地新建或在原址翻建的”,可申请建房;第九条写明“不得在地质灾害隐患点选址建房”。

去年,吴宪军联合了十几户村民,向村委会申请“异地安置”,请求上级部门在岭上批块新的宅基地,让他们搬离危险地带,可是没等到批复,却等来了更大的暴雨。

吴宪军在十里地外的县城做工程监理,项目跟农村改造有关。他说:“周边的村庄都比我们搞得好。附近好多村子盖小区,村庄整体搬迁,但我们这儿不知咋回事,安置不了。”迟迟等不来搬迁,十几户人家扎在山沟里自生自灭。

■ 泥石流袭击后的窑洞口

一个月挣3000块,吴宪军的收入在村里属于中等水平。修路时,他家的耕地被占。“还要出去买吃的。”在家门口,他开垦了几平米的荒地,种点应季的小菜,还有玉米、豆子等粮食;秋天就种些白菜、萝卜。“在外面买得少点,收入有限”。

脱险后,吴宪军终于有时间跟儿子通话。“自个儿孩子我不想跟他说。”但是吴波不放心,非要父亲拍下家里受灾的情况。收到照片后,他十分难受,没想到家被毁了,“原本可以避免的。”

这个夏天,吴宪军遇到了“靠自身能力解决不了的事”,才向儿子坦露宅基地和2020年自己遭遇泥石流的事。一直掉土,掉啊掉,全往家里灌。去年,父亲花了好几天时间,清理完家中的泥土。但今年,他们回不去了。

“还是儿子不够强,没让他敢依靠。”近两天得知真相的吴波打算在县城给父母买套房子,但长远的计划解决不了眼下的居住问题。他建议父亲去另一个村的舅舅家暂住。吴宪军却说,自己必须守在村里,“拖了四十年,我看他们解不解决。”

对农民来说,宅基地是非常重要的资产。人一旦离开,事情解决起来便尤为拖沓,甚或停滞。何况此时,村庄的主干道已被阻断,要想离开,父亲得从院子后面上山,走小路绕到北沟,从那边出去。“他只能待在那儿,守着自己破败的家。”吴波无奈地说。

在山沟里,一下雨,泥水就往下淌;稍微下得大点,泥石流便暴发。“去年要是村里配合,把我们清出来,我就不用担心。”吴宪军有些气愤。别人羡慕他住着冬暖夏凉的窑洞。但他的苦恼,谁懂呢?“年年这样,咱老百姓没法活。”

东黑石关村新上任的支部书记兼村长孙文功称,今年山沟里的十几户的院子已成危房,符合相关政策,村里肯定会安置。二期安置房正在建中。

目前,吴宪军等人,尚未逃出山沟,也没脱离险境。雨仍时断时续地下着。

( 应采访对象要求,文中吴波为化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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