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天救援队前队长:生死救援N次,他却无法救出自己|隐秘而伟大

蓝天救援队前队长:生死救援N次,他却无法救出自己|隐秘而伟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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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去的一年里,老倪想过千万种“如果”。

如果第一辆车是有手台的……

如果那天停在高速上的挂车司机放置了警示标牌……

如果不亲自带队对接弥雾消杀机零件……

甚至如果他没有参加2020年武汉的救援行动……

……

蓝天救援队机动队队长许鹏(昵称大本)是否还活着。

可这些无力的、假设性的“如果”,终究还是抵不过现实的悲怆。

他和许鹏的家人都明白,这个世界“没有如果”。

01

2020年2月21日凌晨4点左右,一辆货车、一辆白色皮卡、一辆吉普车,以90公里每小时的速度依次行驶在山东境内的济广高速上。

吉普车司机老倪(倪荣凯)一边用手台和皮卡驾驶员许鹏对话,一边看向窗外——天气糟糕透了——空气里布满了细密的水珠,吞噬着吉普车灯射出的光线,分不清楚是雨还是雾气。雨刮器急促地来回摆动,却始终擦不干净老倪的视线。究竟什么时候能驶出这片模糊的区域,他心里没底。

老倪的吉普车(左)和许鹏驾驶的皮卡车(右)

老倪的吉普车(左)和许鹏驾驶的皮卡车(右)

但有一点是确信的,这三辆车带着从山东青州服务区交接的100台弥雾消杀机,必须尽快送到物资紧缺的武汉。

“许鹏跟我说的,整个武汉要洗一遍,整个要洗一遍。”

许鹏是蓝天救援队机动队队长。20天前,他还在摩洛哥,武汉疫情消息极速扩散的几周,他打了一通越洋电话,告诉好兄弟老倪要赶紧去找弥雾消杀机,“机器消杀完一个地方,安全一个地方”。

一天后,他们找到4台。可武汉这么大,用这么几台机器消毒公共场所,杯水车薪。他们想找到更多。

焦急的许鹏当即就决定回国。为了尽快去疫区帮忙寻找、对接、运送物资,他额外花费了几千元的机票钱,辗转从另一个国家飞回上海,马不停蹄地和蓝天救援队队员会合。2月7日,他已经出现在了武汉。

许鹏(右)前往武汉早晨装车

许鹏(右)前往武汉早晨装车

2月13日,许鹏决定从武汉出发,与老倪在寿光会合,他们在随后的几天中辗转各地寻找消杀机零件,以提供给制作工厂。随后在2月21日亲自带队将消杀机送往武汉。

当下,他正在老倪前方,开着那辆白色皮卡。

距离梁山服务区大约一公里处,一辆挂车沉睡在雨雾中的高速上,没有警示标志、没有灯牌。它像黑影般闪现在第一辆货车司机视线内,司机猛地打满左转方向盘冲出车道避让。好险。他放慢速度行驶,没有听到后面有撞击声后,就继续向前行进……

此时,老倪已经用手台呼叫许鹏好多次了,他提醒前方路段出现一段奇怪的红色拥堵路段,可许鹏却一直没有给他回复。直到看见前方50米处白色皮卡顶上冒着的蒸汽迅速向自己靠近,老倪才意识到,大事不好。

蒸汽团下白色皮卡直直撞上了挂车,插入挂车底部,“车头没了”“水箱爆了”。

老倪急忙停下,下车查看情况。只见安全气囊炸裂,碎片散落一地,许鹏瘫坐在驾驶室里大口大口吸气。

“你要坚持!一定要坚持!”

老倪急眼了,许鹏卡在驾驶室里,根本拖不出来。他拨通所有能打的电话,120、119、110、蓝天救援队员蔡超的电话……

在电话里,他歇斯底里地哭喊:“快救人,快救人,大本快不行了……”

二十分钟后,39岁的许鹏在他面前停止了呼吸。他拼命按压许鹏的胸口,但也无济于事。

02

老倪接受不了许鹏的死。

很长一段时间,只要他坐上汽车的驾驶座位,就能看见白色皮卡在前面行驶的影子,以及许鹏慢慢在他面前停止呼吸的样子,“像放电影一样,反反复复”。

他只能安慰自己,许鹏离世是受到重击后瞬间失去意识的,肯定没有承受太多痛苦。你看他面容干净、甚至没有血迹,像是沉沉睡去,他是没有痛苦的吧……

他沮丧,恨,甚至开始怀疑这个世界。如果那天不去运送消杀机,就不会有悲剧发生;作为蓝天救援队的一员,他连自己的队友都救不了,难道还要去救别人吗;为什么这桩车祸落在如此醉心助人、对生活充满热情的许鹏头上,这不公平。

蓝天队员在汉口站全面消杀,图中使用的是许鹏对接零件制成的消杀机

蓝天队员在汉口站全面消杀,图中使用的是许鹏对接零件制成的消杀机

就在离世前一天早上,许鹏给老倪打了3万元,分担购买弥雾消杀机的钱。要知道,这个美院毕业的师弟并不太富裕,近两年工作也不甚顺心,和朋友合伙创办的设计工作室经历了几次投标失败,靠纹身维持基本开支,除此以外还会接一些绘画或其他的活计。

许鹏牺牲后,合伙人在刺青店门口增加了一个牌子:“大本营”

许鹏牺牲后,合伙人在刺青店门口增加了一个牌子:“大本营”

“但他赚的钱有80%都投入公益救援。”老倪细数许鹏的开销,缅甸洪灾救援、玉树雪灾救援、浙江丽水泥石流救援、可可西里藏羚羊保护……每一次前去救援、外出培训都需要许鹏自己承担行程费用。

但许鹏并不在乎这些,总是眉飞色舞地向老倪讲述自己未来可能会继续投入的方向,谈论着生或死的故事,以及那些做人理应保有的准则。老倪清晰地记得,在车祸发生前的一周里,许鹏经常谈及在可可西里做野保志愿者的事,他谈论保护区时激动瞪大双眼的样子刻在了老倪的心中。“跟铜铃一样瞪得老大了,就是很向往那种,感觉从他的眼睛里面能看到可可西里。”老倪说,许鹏生前表示在可可西里的野保经验或许未来可以复用到非洲。

许鹏在可可西里

许鹏在可可西里

这种热忱一如老倪初见他时,许鹏浑身上下散发出来的味道。

事实上,许鹏并不爱细数那些因救援而参与的生死故事,但出于对他本人的好奇,这些故事在老倪不断地追问之下才慢慢浮现出一角。

2016年,四川广元沉船事故时,许鹏接到救援队的任务,运送设备到事故现场。在现场,许多人害怕见到沉船内遇难者的尸体,但许鹏却用审慎的字句对老倪描述,一名穿着红色衣裙的漂亮女孩从水里被打捞上来时的样子,“像一个完全睡着的孩子一样……你一定都不会感觉到恐惧,只会感觉到对生命的敬畏。”

2018年下旬,玉树雪灾,许鹏忍耐着高原反应,在高海拔地区坚持救援工作一个月,给灾民扛大米、送物资。后来老倪在一些影像资料中亲眼看见藏族人对许鹏的钦佩和情谊。

又如,某年在国内某个无人区内,许鹏驾驶着自己的越野车寻找失联的探险者。

许鹏(左)参与救援

许鹏(左)参与救援

“单单(西藏)这个话题我跟他聊了基本有三天三夜,我就像一个学生一样不停问他,我们聊到早晨天亮才走。”老倪回想起初见许鹏的情形,这种情景后来似乎被不断复制黏贴在他们的交往过程中,也鼓舞着老倪参与救援工作。盐城人许鹏每年待在苏州家中的时间只有一半,而只要在苏州,他又会抽出一半时间在老倪的餐饮店内与他畅谈。

对于内向的老倪而言,许鹏像他生命中的一束光,一个对生活热情到每一次接触都会有亮点的灵魂。

“不知道为什么一个人会有这么大的能量,浑身充满了干劲。”

除了救援活动,许鹏还爱玩乐队、做皮具、鼓捣越野车……在老倪和许多朋友的眼中,仿佛只要是他感兴趣的事情,就一定能做到极致,这种特质与他爱交朋友的外向性格交融在一起,让许鹏成为一个极受朋友欢迎的社交圈中心人物。例如,他熟知各种配置的越野车适用何种场景,他购置装备穿越中国四大无人区,在越野车圈内广为人知。

他还将越野车文化带入蓝天救援,把自己在公益组织的救援队伍塑造成为一种遇事立即可出发的机动队,在灾难中像尖刀一样直插救援现场的心脏。

老倪觉得有趣,梳着背头戴着耳钉的许鹏,私下随和外向,但是一旦穿上蓝天救援队的队服时,就会变成另外一种严肃、认真的模样。就算是平时组织日常拉练基本训练时,也是如此。

“他说,每条训练基本守则,背后都是由安全事故的血和泪铸成的,马虎不得。他说,穿上队服就要对得起这身衣服。”老倪说道。

许鹏(右)给队友培训

许鹏(右)给队友培训

时间并非老倪的解药。一年零三个月后,不甘和感怀将他内心的一部分变成了许鹏。他发现自己生活的一角,正在重走许鹏向往的轨迹。

“我一直跟许鹏说过,说我们要去健身。”过去不怎么动弹的老倪有170斤重,许鹏离世后,他拼了命地训练健身,体重掉了15斤,外观发生了明显变化。他说自己想变得更好、更强壮、更积极,继续完成许鹏希望做到的事,尽自己的力量帮助处于灾难中的人们,挑战自己,“如果我能登上珠穆朗玛峰,我一定把那个旗子挂在最上面。”

“(希望)将来遇到他的时候,我能告诉他,原来生活可以这么精彩……把余生过好,是我觉得许鹏给我带来的最大的启发。”

03

许鹏没给妻子朱琪慧(化名)留下什么。这个二年级孩子的母亲几乎一力承担家庭所有事宜,近两年许鹏工作室盈利情况不佳,持续把部分资金投入公益活动,让朱琪慧不得不开始靠一己之力解决家庭生计问题。她是父母的小女儿,结婚之前并不擅长处理家庭琐事,甚至不会做饭和打扫。

她不可避免地感觉到一种委屈。“我像是一个伪单亲家庭,因为所有大大小小的事都是我决定,我自己做。”

例如,孩子上幼儿园时,她考虑搬去更好的学区,看房、买房、卖房、搬家,整个过程都只有她自己参与。而丈夫则负责那些与小家不甚关联的生生死死之事。

“我不知道他能不能感受到,该说的我也说过,有的时候,我是觉得他有点回避这个问题的。”

许鹏(右)一家三口

许鹏(右)一家三口

她眼中的丈夫许鹏,有些孩子气。他的爱好、理想、原则,从恋爱到结婚丝毫没什么变化,而某种程度上来说,为了这个家庭,她只能不断说服自己,改变自己,成全丈夫最了不起的闪光点,对生活的热情——这也正是大学时期许鹏点燃朱琪慧的地方,为此她给予了丈夫最大的宽忍,理解他帮助他人的社会性工作,希望用自己的力量弥补极度不平衡的婚姻。

渐渐地,两人因为这样的关系改变了相处模式。朱琪慧太忙了,忙得没时间再参与丈夫邀请她去的公益组织活动,忙得没有耐心听他激情洋溢地主动交流活动详细情况,另一方面,她觉得疲惫,因为丈夫总在说些和自己的生活、与家庭无关的事情。因此双方沟通的方式变了,成了习以为常的、直来直去的报备。

许鹏接到的一般是紧急救援任务,向妻子报备行程时,通常已经到达了任务执行地点。

疫区武汉也不例外。

“当时就觉得很荒唐,不理解他,为什么要去。我说你是非医务人员,作为一个非医务人员,你去那边能帮到什么忙?武汉是非常不安全的一个状态,怎么保证自己的安全?“面对妻子的连连发问,许鹏解释他在武汉市内承担物资转运、秩序维护等工作,每次出入都有严格消杀过程……为了让妻子排除担忧,他把自己转运俄罗斯捐赠物资的照片发去。但独独没有向妻子提起还要协调外省资源,进行长途运输物资工作。

“他还会提醒我,让我和儿子不要经常出入公共场所。我说武汉都这样了,你还来提醒我吗?你自己关心关心自己吧。我说我这边没什么问题。我只是觉得你要早点回来。”

但最终朱琪慧也没能等到丈夫,没能等到女人生命中那个永远站在身旁的另一半的帮助。

“我现在没有退路了。不管遇到任何情况,我都得去解决各种问题,这个是一个比较大的考验。”

许鹏为孩子做的成长纪念册

许鹏为孩子做的成长纪念册

比起妻子,更难以接受许鹏离世的,是骨肉至亲。

许鹏带走了母亲汪芳(化名)此生所有的快乐,似乎往后的生活变得不再有意义。

2021年早晨7点,她接到儿子队友打来的电话,“哇”地一声崩溃大哭。

在得知儿子的死讯之前,她的心脏“扑通扑通”地跳,反复询问电话那头是否打错了电话。

她和丈夫在救援队的护送下,从盐城赶往事发山东。

起初老两口并不知道许鹏到底在做什么,成天忙东忙西,打电话联系儿子,他总说自己在外地。后来一问才知道,儿子参加了救援队。

“我问什么是救援队,他说,你不懂,是公益组织。”

直到许鹏参与2016年阜宁龙卷风的救援行动时,他们才真正意识到这个公益组织,有点危险。

“他发了好多照片给我们,我说你们这个做蓝天的又不拿钱,又没有待遇,这么辛苦,怎么新闻不报道你们?他说妈你不知道,我们是公益组织,少说多做,我们是不需要报道的,默默奉献。”

在她的印象中,自此之后,儿子从事的救援工作似乎越来越危险,但她和丈夫都没劝说儿子放弃。

“我们心想公益组织做好事的,我们也不用劝他。”

有一年春节,儿子发来照片,照片上是他的越野车。汪芳记不得是哪一年了,只记得儿子是去无人区寻找一名走丢了的自行车探险者,越野车的尾部插着国旗。她半开玩笑地对儿子说,“你又不是救世主,哪儿管得过来”,许鹏却认真回答她,“凭我的能力,我能帮多少就帮多少,只要是我能力范围之内的。”

她知道儿子是个有信念、有号召力,并且值得被人记住的好孩子。虽然她恨,最终许鹏在取与舍之间,竟然舍弃了他自己和他的家人。

如今,在邻居家的孩子归来时,她仍然能清晰想起许鹏生前开车下高速,快到家时给她发的短信:妈,我回来了。

本文作者:徐燕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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