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张楠茜
“我正处于人生第四次大危机中,只想幸存下来,继续写我的书。”耶鲁大学法学院知名教授、“虎妈”蔡美儿(Amy Lynn Chua)在最近一次与《纽约时报》的对谈中如此表示。
上个月,她因为被举报疫情期间在家举行有学生参加的派对、违反不得社交的协议,而被耶鲁大学法学院取消了部分教学资格。
在多家美国主流媒体的调查中,有学生为蔡美儿作证,说她没有在疫情期间举办派对,更没有纵酒,当时除了他们和狗以外,没有别人在场。
蔡美儿认为自己遭受了不公平的对待,她给全学院同事发送了自证清白的邮件,在社交媒体上质问学院所下决定的程序正当性,并敞开家门接受媒体采访。
虎妈蔡美儿
“我只是在给危机时刻向我求助的学生一些建议。最近针对亚裔美国人的歧视和暴力激增,他们觉得无法得到学校的支持,也没有其他人可以求助。”蔡美儿在一封发给学院同事的邮件里写道。
2011年,蔡美儿撰写的自传式作品《虎妈战歌》在全球范围引起关于东西方文化与子女教养方式的激烈辩论,也让她火遍全球。
“虎妈”身份以外,她还是耶鲁法学院最知名、最具争议性的一位亚裔女教授,她的教学备受好评,由她撰写的另一本关于民主市场导致民族仇杀的书籍,同样登上过畅销书榜。
前几年,她建议学生在申请最高法院大法官布雷特·卡瓦诺(Brett M. Kavanaugh)的助理职位时“要注意外表”的相关言论备受争议。而她的丈夫、同在耶鲁法学院任职三十多年的著名法学教授杰德·鲁本菲尔德(Jed Rubenfeld),因为涉嫌性骚扰而被停职两年。
深陷各种争议漩涡当中,蔡美儿不得不开始反思自己二十年来的行事法则:她的教学风格是否不再为这个时代所接受?她又能否安然度过所谓的“第四次危机”?
虎妈蔡美儿和丈夫鲁本菲尔德
深陷“晚宴门”风波
暑假结束后,耶鲁法学院的一年级新生即将报到,但该学院最知名的教授蔡美儿却被撤销了一年级新生小班教学导师的资格。
3月底,有学生向耶鲁法学院院长希瑟·格肯(Heather K. Gerken)报告,蔡美儿在家组织学生参加纵酒晚宴,其间蔡美儿的丈夫以及联邦法官均在场。这违背了她与学院2019 年达成的相关约定,蔡美儿因此受到处分。
耶鲁法学院的课堂通常有75名学生,而新生小班仅有约15名学生,这也是该学院特色的精英教学模式。小班意图促进同学之间的友情,也让学生有更多机会与教授面对面交流。根据学院公示的文件,每个小班都有 1400 美元的预算基金,用于“集体晚餐和其他活动”。
不少人对学院的做法感到困惑:小班教学的任务之一就是和学生交流,蔡美儿却因为“和学生共进晚餐”而被剥夺教学资格。
耶鲁法学院院长格肯
耶鲁法学院学生提供的一份档案显示,蔡美儿本学期多次在家中招待学生。院长格肯在4月21日的教师会议上提到了一份材料,其中包含学生被蔡美儿邀请去家中做客的短信,以及关于学生喝醉、法官在场的说法。
但这些证据的可靠性和真实性存疑。几位看过这份材料的教授称,材料没有任何说服力——不仅是未经证实的二手信息,也没有证据表明蔡美儿家中有纵酒和狂欢行为。
一位教授称之为“打小报告式的间谍行为”,并质问说:“我们现在是在哪儿,1953年的莫斯科吗?孩子们被要求揭发自己的父母和兄弟姐妹?”
三位去过蔡美儿家的学生对《纽约时报》表示,他们参加的并非“晚宴”,只不过是几个下午,蔡美儿让他们以两三人一组的形式来家里上课。
学生们还告诉《高等教育纪事报》,他们在蔡美儿家吃了小吃,没有喝酒,也没有联邦法官在场。三位学生都带了自己的朋友,而蔡美儿家中当时只有她自己和狗。
有两名学生说,他们正遭遇个人危机,因此去蔡美儿那里寻求帮助;一名学生说,去蔡美儿家是因为蔡邀请他过来聊聊未来,“在进入法律行业之前,听听她的人生故事,对我未来的发展是一次很良好的谈话”。
也有学生说,他们当时没有戴口罩,但保持了社交距离。蔡美儿对此辩解说,她之所以在家里会见学生,是因为外面太冷了,而且由于疫情,平日她也无法在法学院和学生见面。
左:蔡美儿,右:最高法院大法官卡瓦诺
对此,法学院的一位发言人回应说,只要遵循新冠活动指南,“教职员工和学生可以随时预订学校的会议室”。
除了指控证据失实,在蔡美儿看来,学院对她的惩罚程序也有问题。3月28日,蔡美儿先是收到来自《耶鲁每日新闻》的邮件,向她询问如何看待下学期不再给新生小班上课的事情。她感到“震惊又迷惑”,因为当时她没有得到学院的正式通知,而是从记者这里听说这件事。
邮件里,记者还提到她在家举行宴会的行为违反了她和院长格肯2019年达成的协议,而蔡美儿认为,这泄露了个人隐私。
“作为教职员工中唯一的亚裔女性,我受到了不尊重的对待,这完全缺乏正当程序。”蔡美儿说,她要求学校对此进行外部调查。不过据《高等教育纪事报》调查,指控档案是由学生提供给媒体的,没有迹象表明是耶鲁法学院泄露了信息。
受丈夫和友人牵连?
蔡美儿的一些朋友认为,她是被丈夫鲁本菲尔德拖下水的。
现年62岁的鲁本菲尔德出身于犹太知识分子家庭,是美国著名宪法学专家、教授和作家。他在耶鲁法学院执教30年,2020年8月,因被指控对学生进行性骚扰,被停职两年。
因为秉持右派的保守观点和较为张扬的个性,蔡美儿和鲁本菲尔德在左派主导的法学院显得十分另类。这对在美国司法界有着广泛人脉的夫妻被视为“政治掮客”,随着近年来美国学生组织力量的强大,他们受到越来越多的质疑和指责。
2011 年,奥巴马政府推动大学打击性行为不端的问题,鲁本菲尔德却对此公开提出质疑。2014年他在《纽约时报》发表专栏文章,指责大学夸大了对于性同意标准的定义——要求“没有强制性压力、醉酒和权力失衡”,这或将导致那些没遭受性侵的人们会认为自己也是受害者。
这篇文章在学校引发轩然大波,有学生发布公开信称,鲁本菲尔德“对问题的表述不仅与受害者所面临的现实脱节,还有法律依据上的错误”。近百名学生在这封公开信上签名。
在#MeToo运动的影响下,三名女生于2018年向校方举报鲁本菲尔德存在性骚扰行为。法学院聘请了调查员,在正式程序之外听取匿名投诉。有学生称他为“法律界的 Louis C. K.”(被多名女性指控性骚扰的好莱坞演员、艾美奖得主);多名女性透露,在校园里私下流传着一个关于鲁本菲尔德的传言,身为法学院学生,她们都曾被警告,在他身边要小心。
虎妈监督女儿练琴
最终,一份长达 23 页的报告指控鲁本菲尔德对女学生进行过语言上的性骚扰、企图强行亲吻、触碰身体。鲁本菲尔德对此予以否认,并将之归咎于人们对他学术观点的抵制。“我写了一些关于性侵的有争议的文章,因此成为人们虚假指控的目标。”
蔡美儿拒绝就丈夫的指控发表评论,她只是强调,她在耶鲁的角色“在对杰德的调查过程中完全没被提及”,她的课程依然是“法学院最受欢迎的课程之一,尤其是对女性和少数族裔而言”。她甚至在2019年获得了耶鲁法学院女教师奖的提名。
不过,蔡美儿在当年请了病假,休养了一段时间。“我像隐士一样生活。因为丈夫的这些事情,我只能保持低调。”事后她如此表示。
同样在2019年,蔡美儿因为举办社交派对,与学生喝得酩酊大醉并发表不当言论而被警告。为了息事宁人,她与学院达成私密协议,保证以后不再邀请学生在课外、非工作时间参加社交活动。学校当时也暂停了她对新生小班的教学工作。
蔡美儿说,那段时间她的办公室外看不到一个学生,这对于一向乐于同学生交流的她来说,十分煎熬。
2020年,鲁本菲尔德因为性骚扰指控而被停职两年,其间不享受任何工资福利;蔡美儿则在这一年恢复了对新生小班的教学工作。此次遭遇停职后,蔡美儿在推特上辩解说,自己以为从去年9月复职开始,2019 年私密协议中有关社交活动的禁令就该失效了。
一直为外界诟病的,还有这对夫妻共同的朋友——最高法院大法官卡瓦诺。
出生于1965年的卡瓦诺同样毕业于耶鲁法学院。2018年7月,美国时任总统特朗普提名他为最高法院大法官。同年9月16日,一名女子指控卡瓦诺多年前在她读高中时曾对自己实施性侵,联邦调查局就此对他进行了调查。不过9月28日,美国参议院司法委员会仍然通过了他的提名。一年后,有媒体再度披露卡瓦诺面临性侵指控,特朗普出面维护了他。
对于好友,蔡美儿曾于2018年写文章公开支持他的提名,还称赞他是“年轻律师、尤其是女性律师的导师”。尽管蔡美儿是在卡瓦诺遭遇指控前写下的文章,但事发后,她并没有撤回上述言论。而耶鲁法学院也因支持卡瓦诺而遭到学生们的强烈反对。
之后有媒体爆料,蔡美儿曾告诉那些想成为卡瓦诺助理的女学生,要穿得“像模特一样”,才能博得他的欢心。蔡美儿后来否认发表过类似言论,但她的大女儿却成了卡瓦诺的助理。
学生评论呈两极化
被称为“全美最佳法学院”的耶鲁法学院,把法律看作是改善社会的重要力量,多位美国总统和政府要员都毕业于这里,著名校友有前总统克林顿和第一夫人希拉里。
耶鲁法学院规模小、学生数量少而精,因为学术研究、专业选择和政治观点的差异,学生们诘难或攻击教授的现象屡见不鲜。
蔡美儿带领她偏爱的一小群学生获得诸如法官助理这样的工作机会,无形之中让其他学生感到不公平。但也有人觉得,这种不公平是天然形成的。“耶鲁有很多学生在老家都是超级明星,来到这里却没获得足够的关注,看到有其他学生做得更好,就觉得不公平。”一位教职员工向《纽约杂志》(New York )指出,现任院长格肯在处理小班课程事务时,过于恭顺讨好学生,将学生的关切置于教授的利益之上。
格肯曾通过发言人表示,当教职员工违反规则时,会破坏学院里尊师重教的环境;她作为院长,有责任创建一个让所有学生都能茁壮成长的社区环境。
当蔡美儿被撤销部分教职之后,一些学生在邮件中公开表示,认为她的遭遇是“险恶的”,亦有学生评价,院长的做法是“种族主义和性别歧视”。
“蔡教授比我在 YLS (耶鲁法学院的缩写)遇到的任何其他教授都更关心她的学生。”一名学生在邮件中写道。另一个人则说,蔡教授“让我感到自信、舒适和得到支持”。有几个人直言,她是法学院最好的教授。
畅销书《乡下人的悲歌》一书作者万斯也曾就读于耶鲁法学院,他在书中特别感谢过蔡美儿,称她“是令人尊敬的智慧学者,也是自信能干、育儿有方的‘虎妈’,很多时候她既是我的老师,又像我的亲人,她的帮助让我获益匪浅”。
反对蔡美儿的学生认为,是她煽动了学生们对法官助理职位的狂热。“她过度推销这个职位,使人们认为自己分外需要她,这种焦虑会持续存在。”一位学生说,“但我不认为要靠着成为教授的酒友,才能在专业上取得成功。”
“反蔡阵营”中的一位女性校友发表了长达五页的邮件,表示她对蔡美儿的敬意是如何消逝的——因为蔡美儿否认了她此前关于成为卡瓦诺法官助理要在着装上注意的评论,从而“将学生们置于不利境地”。“说心里话,Amy让我非常难过。”这位校友写道。
一些曾经喜欢她的学生也开始倒戈。“她模糊了教授和学生之间的界限。”一位学生评论道。
关于如何促进同学之间的交流,蔡美儿有其独特的想法。2017年秋天,她让所有小班学生在客厅围坐一圈,邀请每个人讲述自己遭遇过的最尴尬的事。
有学生被蔡美儿自信的个性所吸引,因为她愿意讲述与“现有制度和权力结构”相关的事情,并能理解边缘学生所面临的困难。但很快,他们开始听到一些令人无法接受的事情,蔡美儿会猜测学生的性取向,有时还透露其他教授的隐私,甚至在课堂上模仿过一名残疾学生。对于以上种种说法,蔡美儿都予以否认。
“虎妈”人设的坍塌?
不得不承认的是,蔡美儿的学术成果经常被“虎妈”的身份光环所掩盖。
她在2003年撰写的《起火的世界:输出自由市场民主酿成种族仇恨和全球动荡》曾登上过《纽约时报》的畅销书榜。很多业内人士认为,这本书具有里程碑意义,其中揭示的原理直至今日仍被反复印证:主导市场的少数族群的存在,令民主和自由市场很难和平共存。
虎妈监督女儿练琴
她和丈夫还合写过一本名为《向上流动:接近成功的三要素》的著作,书中认为某些族群通过优越感、不安全感和自制力取得成功。
但这些书的影响力都远远不如《虎妈战歌》。老虎象征着力量和威慑,蔡美儿在这本自传体中回忆了自己是如何以严格、传统的东方“鸡娃”方式来教育两个女儿学习音乐的。她为女儿们规定了“十不准”:不准夜不归宿;不准参加学校的小组娱乐活动;不准经常看电视或玩电脑游戏;任何一门功课的学习成绩不准低于A ……
“从孩子本性来讲,绝不会爱好努力,因此从一开始就不给他们选择‘不努力’的机会。”她在书中写道。
除了每天都严格规范女儿练琴,为了增进家庭感情,蔡美儿也付出了极大气力——每晚全家人都会一起阅读,她和丈夫每年也会带着女儿们周游列国。
蔡美儿之所以选择对女儿们施以严苛的教育方式,与自身的成长经历息息相关。她于1962年(虎年)生于伊利诺伊州香槟市,祖辈来自中国福建,父母是菲律宾华裔,坚信“实干”精神。她的奶奶是商业女强人,父亲蔡少棠毕业于麻省理工学院,是“非线性电路之父”,母亲则精通化学工程。
虎妈和女儿小时候
蔡美儿在四姐妹中排行老大,从小从父亲那里接受的教育就是“要对世界有所贡献”。四姐妹都接受了严格的家教,每天下午演算数学、练琴、绝不允许在外过夜,对待父母要毕恭毕敬,以及在家要说中国话。
1987年,蔡美儿以“荣誉毕业生”的称号毕业于哈佛法学院,曾任《哈佛法律评论》主编,供职过华尔街的律师事务所,还曾任教于多所常春藤大学。
蔡美儿的两个女儿最终都被哈佛大学录取,在《虎妈战歌》的前序自述中,她们对母亲万般感激。“假如我明天就要离去,我将告别的,是我以110%的努力去活过的完整生命!为此我得说一声,虎妈,谢谢你!”大女儿索菲亚如此表示。小女儿露露也写道,“我的自信是我自己争取来的,我的母亲给了我赢得自信心的工具。我想我以后也是个虎妈,做高要求的父母并不总是一件坏事,有时候这意味着你对孩子有信心。”
与此同时,《虎妈战歌》却为蔡美儿招来诸多恶评,她一度被认为有虐待儿童、种族歧视的嫌疑,甚至收到过恶意包裹。但这本书激发出全球对不同教育方式的讨论热潮,远远超出书籍本身的价值。
2011年,美国《时代》杂志将蔡美儿列入“全球最具影响力人物”榜单,排名13位,并称赞她是“大西洋最勇敢的思想者之一”。
在《虎妈战歌》中,蔡美儿对自己的描述是,“脾气暴躁,毒舌,快速原谅”和“强迫性残忍”,但实际上,和她接触过的人对她的评价多为“热情、乐于助人、招人喜欢”。
最近的风波让蔡美儿无法再继续最喜欢的教学部分——和不同学生交流、给予他们各种意见。最近一次和《纽约杂志》记者见面时,她穿着女儿的旧衬衫和膝盖上有破洞的紧身裤,显得有些沮丧。她说,突然看到自己被描述为一个有很多人脉、无情、有权势的人,需要调整心态。
“20年前,我被鼓励和赞美去做许多事情,比如敞开家门,接纳无处可去的一小群人,让他们变得亲密。我真的不明白,哦,天哪,有些人在这个空间感到不舒服,或者说,这个地方的竞争比你想象中要多。”蔡美儿说,“我从没那样想过,我的自我认知也许有点儿失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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