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了两次的“墨茶”

人类的死亡往往有两次，一次是肉体离开这个世界，一次是在他人心中被遗忘或唾弃。

而一位B站up主，就短短的不到一周内经历了两次，甚至更多。

整个周末，互联网都浸泡在一种悲悯忧伤的氛围中：

一篇名为《深夜泪奔！B站最惨up主活活饿死，无数网友彻底破防痛哭！》的文章全网刷屏。

文章写的是我们现在都很难相信的事——近日，一个年轻人，业余以“墨茶Offical”账号在b站进行游戏直播的up主，因贫困无法医治，“饿死”家中。

“墨茶”生活在贫寒的大凉山地区，而根据他b站账号，“最后一条动态发在新年前”、“临死前想吃一口草莓都没吃上”等等细节，又为这个故事更增添了凄苦的色彩。

B站网友纷纷“破防”，自发地开始祭奠墨茶。

在今冬，多的是车厘子降价跳水的新闻，大家很难想象，2021年了还有人吃不起草莓。如果这位up主的故事是真的，那大概是互联网上最悲苦的事件了。网上掀起了一阵怀念的飓风，大家开始急切地想知道更多关于“墨茶”的一切：

他是谁？

这都是真的吗？

“他只是想吃口草莓”

墨茶的故事开始于B站。

他深耕游戏区，作品几乎都是游戏片段，偶尔也会直播。

在被网友发现之前，关注他的人并不多，互动也是平平。

当一个人离开世界，他的网上痕迹就会像一本日记，袒露出他的生活侧面。

从动态里就可以看出，他一直生活清苦，并且被病痛折磨。

“病”似乎是墨茶生活的主旋律，胃痛，咬肌痛，鼻腔痛。

他的鼻腔里好像有肿块，“呼吸一口冷空气都会痛”，偶尔因为疼到难以支撑直播时，他会很抱歉地和粉丝们请假说明；太疼的时候也会怀疑自己“能不能坚持到做手术的那天”。

最终为了做手术，他出了一大笔钱。“-2049”的余额下面，是自己买药的说明，三种药，一片一片买的，总共买了三片。

他身体不止一处有问题，在展示出的就诊单里面，可以看出他虽然治愈了鼻翼肉瘤，但还饱受糖尿病、肝功能损伤的折磨。

他的经济状况肉眼可见地不理想，只花20块钱买个电饭煲，还要“希望能用久一点”，累极时候一包方便面可以就能慰藉真·打工人饥饿的灵魂。有网友知道他的窘境，给他推荐更便宜15块5包的泡面，他在回复里道了谢。

冬至那天，他说自己从小到大都没有吃到饺子；被病痛折磨得极痛苦时，只能幻想一口吃不到的草莓。

他的最后一条动态留在了2020年的最后一天，留在了病床上，从此不知所踪。

一位与“墨茶”相熟的网友表示，他是1月4日之后去世的。原因是2型糖尿病的并发症酮症酸中毒，而这个病的主要原因是营养摄入不足。根据这里的信息，墨茶是被饿死的。

“墨茶”是98年的男生，大凉山人，从小被父母抛弃，生活条件极差，有严重的胃病。

他去过成都打工，被老板欠薪掰断身份证，没钱租房，身体状况差还不能干体力活，好心的网友接济了他一笔钱，建议他当up主赚点零花钱，还给他送了电脑和直播设备。

他有一双对他不理不睬的父母，甚至还有抢他拆迁房的亲属，他被扫地出门，只能在外面租房，边打工边直播，最后贫病交加，倒在了这个冬日。

在和网友的群聊里，他说自己想吃腊肉饭、想喝牛奶、想要个热水壶；

但是在下一秒又会感恩起生活，说自己“已经挺好了，至少有个住处”。

大凉山已经世世代代被打上了“贫困”的烙印，up主墨茶的动态加上网友的推测，一幅由“原生家庭不幸、打工时被老板欺负、生活困顿吃不上好饭、贫病交加、但热爱生活喜欢养猫”组成的墨茶生活拼图，被网友逐渐还原。

故事的另一面

不过很快，网上就开始出现质疑墨茶离世的真实性的声音。

知乎答主“初码”从糖尿病的角度出发，说只有I型有可能会引发酮症酸中毒，而网友猜测的“长期饥饿”状态也很好缓解，仅仅需要两三个包子就不至于死掉——何况根据他的诊断单判断，他所罹患的二型糖尿病，和“饥饿”没什么关系。

既然不会因为饥饿离世，那他是否尚存人世就有待考量。

开始有人猜测，他的情况是否如他所说的那么严重、是否会危及生命？他和家里人的关系有多差、为什么孩子去世了都无人施救？还有，在精准扶贫真的政策下，怎么会有人连低保都没有，出现被平白饿死的故事？

阴谋论夹着猜测，逐渐形成了舆论阵线上的第二层颜色，有人说等待墨茶狼狈收场，反对“用想象捏造贩卖焦虑”。

事情开始严重了起来，所有人都在等待墨茶的死亡，或者道歉。

为了不使大家无端猜测，bilibili网站核实后发通知，说“墨茶”已经离开人世，打赏和收入将退回给粉丝。

虽然B站的语气很温柔，但在这件事上，公共在意的除了“死没死”，还有“如何死”。

为了真相，四川在线去了墨茶的老家实地采访，还原了事件的侧面。

一些真相和网友知道的情况相同。

“墨茶”父母在他很小的时候离异，他曾经在凉山、西昌、成都等地方打工，1月10日被发现在出租屋内因病死亡，两天后已经安葬。2020年他曾经做了鼻肿瘤的手术，同时检查身体看得出，他也确实患有糖尿病、高血压的病痛。

同时，故事的其他部分也和事实有偏差。

墨茶姓陈，他的家庭不属于贫困户，墨茶父母离婚以后，他被判给了母亲，母亲有轿车，有自己的足疗店，还在西昌市有房。

墨茶的妈妈说，由于他职高肄业后沉迷网络，生活费由自己供养，母亲要求他自食其力，后来两个人关系紧张；而他的鼻肿瘤手术是父亲出钱做的，虽然如此，他和父亲的关系也并不好。墨茶长期不接父母电话，最后遗体被发现，还是亲属找到了他的出租屋。

一夜之间，墨茶的人格画像从“无人问津的可怜孩子”，眼看着就要变成“无所事事的啃老社会青年”。

然而刚刚引起一波飓风般的同情，大家尚未从这场沉浸式怀念剧场中走出。虽然有网友质疑界面新闻的细节与官方通报有出入，但是这件事已经奔着吵架的方向去了。

渐渐地，没有人再关心墨茶

吊诡的是，墨茶活着的时候，无人问津；他死了以后，各路声音却甚嚣尘上。

网友们迅速分成了几大阵营。

“逝者为大派”的网友继续怀念着这位“吃草莓的小男孩”。

有人建立了“墨茶official”贴吧，而为了表示祭奠，甚至有人为他还原了面部画像，在画面上看，他是一位清隽秀美的小男孩。

有至情至性的B站网友提出要他重新投胎回到自己的肚子、变成自己的孩子，因为她家适合打游戏，有猫可撸，她还会为墨茶准备草莓。

坚持“原生家庭论”的网友则下意识地怀疑官方通报。

因为墨茶已经没了，父母可以任意讲述关于孩子的一切。在父母的语境里，一个孩子“性格孤僻喜欢上网”“我们希望他自食其力”这种话太过轻盈，没有看到应有的理解和包容。

甚至他做完手术以后，明知他还有其他疾病，用一句“不接父母电话”解释由糖尿病导致的死亡，似乎有不负责任之嫌。

毕竟还是个98年出生的23岁孩子，职高肄业时候还没有独立生活的能力，而他的爸妈当父母不需要考试，一切悲剧都源于“原生家庭的绞杀”。

更热闹的，还数性别对立阵营……

“激进女权派”一向觉得“男人都不行”，网友网友扒出了墨茶的B站小号，发现里面有一些侮辱女性的游戏截图，一些行经和发言，与周围令人作呕的猥琐男不无两样。

将枪对准女性的臀部无疑是极强的性暗示——看这种东西的社会青年，能是什么好东西吗？

“温和女权派”开始呼吁女性别对男人有那么多的怜悯、女人还是应该多多关注女性。

因为上一个患癌去世女up主“松饼君”，活着的时候忍受男网友的嘲讽和网络暴力，在离开世界以后仍然要被辱骂。

“凭什么女人离世被造谣，男人就要被全网怀念？”

甚至有人额手称庆，听说你死前没吃到草莓？那我就找“女拳”姐妹抽三斤草莓，毕竟“看着就喜庆”。

而那些曾对墨茶表示同情的人，沦为一句“茶孝子”，他们的感动无比廉价，共情非常可笑，嘲讽和诋毁自不必说，甚至有人给他们P了骨灰盒。

女人说话了，那男人自然也要说。

“拳师不是人”派也愤怒异常。毕竟死了人，竟然毫无怜悯之心，这种人，自然都是泯灭人性的拳师。

于是乎，一管窥全豹，女权的本质就是仇男、反人类、扣帽子、蹭热点、不做人，男女有别就像人畜有别，争取女性权利，一定是美帝的阴谋。

距离墨茶被推到公众面前只过了不到一周，但是他的形象已经拥有了无数个人设，从吃不饱饭的小可怜，到不学无术的社会青年、侮辱女性的肥宅、骗钱的坏蛋、被原生家庭压垮的悲剧者……

当一个人展现出他的多面性的时候，事情会被公共声音推出无数个延伸的声音波浪，人们只想看到自己想看到的那一边，而讨论开始蔓延得没有边际：

有人从始至终都宁愿相信墨茶是个完美受害者，在社交平台上用刻奇的言语装点自己的精神世界，边把他想成70斤的瘦弱男孩边喊着“破防”加入这场狂欢，让自己看起来极度悲悯忧伤；

有人为了展现自己清醒克制，事发时第一时间质疑，事发后积极嘲笑“墨孝子”，一边教育其他人的感情不要那么廉价，一边显示出一个理性主义者的高昂姿态；

女权主义者和反女拳主义者不出意料地开始大战，墨茶已经变成了他们相互丢水包的素材和介质，墨茶的言论和生平被二次拆解后，纷纷放进这些“主义者”的是非容器里，用来佐证自己的观点正确；

到这时候，已经没有人在意墨茶，所有人只想吵架。

每个人都在讨论“墨茶”背后的细节，但是真相如何，已经无人关心。

那个和父母冷漠疏远的肥宅“墨茶”，和那个爱护小猫对网友热情亲切的“墨茶”，哪一个才是真的？又或者，他们都是墨茶的某一面。

墨茶不是好人，也不是坏人，他只是个被抽丝剥茧的普通人。“墨茶”已经走了，他本人并没有可怜到需要一场盛大的祭奠，也绝对不至于犯下值得在死后仍被口诛笔伐的过错。

事实上，所有和墨茶相关的描述，并不是非此即彼的。但是大家仍旧喜欢从真相中裁剪出能为己所用的那一小部分，从细枝末节中总结出有利于自己的结论，兴致勃勃地互相攻击，获得某种虚无的自我肯定。

也许，很快又会有下一个热点人物出现。人们最热衷的造神又毁神运动，也不会终结。

作者丨杜都督 编辑 | 花木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