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年代末的监狱囚歌,是东北第一次文艺复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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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年代末的监狱囚歌,是东北第一次文艺复兴

编辑:素卡 策划:mark

最近,“一辈子都不会打工”的人,与命中宿敌“电动车”握手言和。

在焦虑与亢奋高速流过的今天,大家只当是平平无奇的每日魔幻,笑一下算了。

“周立齐”是谁?是网友戏谑的窃·格瓦拉,是一个被解构文化玩弄又抛弃的普通人。

其实他还有个身份, 一个曾坐过牢,又想回归社会的边缘人。

诸如他一样曾身陷囹圄又被投入众生的脱轨人群,很久都没有在主流文化浪潮中激起什么涟漪。

可曾经有段时间,“监狱文化”甚至在主流语境中找到了重要位置。

在摇滚老炮儿们的嘴里,流传过一句话:“(20世纪)八九十年代的文艺青年,起码要会唱《铁窗泪》”。

囚歌,是夹在过往时代中一个短暂的秘密。

囚歌,多数是监狱服刑人员的自发创作,以第一视角阐述其生活、心境与人生感悟的歌曲。

比如《武林外传》中老白那两句“手里捧着窝窝头,菜里没有一滴油”,就出自囚歌代表作品《愁啊愁》。

《明星大侦探》中“凶手”投监的BGM歌词—— “铁门啊铁窗啊铁锁链” ,则出自另一囚歌代表作《铁窗泪》。

有时也见诸音乐播放软件的评论区, “三不该呀四不该,我不该异想天开想要去发财” , 是后浪们对父辈记忆的怀旧。

网易云音乐中,囚歌《十不该》下的网友评论

上述三首作品,曾被称为“囚歌三部曲”,且都出自一张1988年发行的专辑 《悔恨的泪》 ,也曾被收录在1989年的《铁窗泪》中。

而当我打开豆瓣关于《铁窗泪》的专辑描述,我一时陷入了困惑,因为它的封面有些似曾相识。

年代加持的最高画质

再一细看,这不是窦唯的《黑梦》么?

你也许觉得这种错位十分荒诞,但这种错位与荒诞其实体现在囚歌文化的方方面面。

比如,《悔恨的泪》这张囚歌开山之作并非迟志强演唱,但迟志强却被誉为“囚歌皇帝”。

而迟志强成为“囚歌皇帝”前后的人生更是充满了荒诞与唏嘘。在与监狱挂钩前,他曾是20世纪80年代国内炙手可热的男演员。

迟志强,1958年出生于黑龙江省哈尔滨市。

当时的东北是共和国长子,重工业之都,人们在众多巨型国有工厂的机器轰鸣中规律生活。

1958年的哈尔滨街景

迟志强14岁时被长春电影厂选中,成为一名电影演员。

16岁时,他就参演了著名电影《艳阳天》、《创业》。

这时的迟志强,无疑是哈尔滨以至全东北人的骄傲与谈资。

22岁那年,迟志强通过电影《小字辈》中公交售票员一角,迎来了事业巅峰,从东北人的心头好变成了全国人民的青年偶像。

《大衆電影》1980年第1期

这一年,迟志强与唐国强、刘晓庆、陈冲等11名演员获得了“文化部优秀青年演员创作奖”。

迟志强(右一

用迟志强自己的话说:“电影院天天有我的电影,《大众电影》期期有我的报道。”

而这一切荣光,结束于1983年。那年还在河北拍戏的迟志强被南京警方跨省抓捕。

在进到看守所的当晚,迟志强看着因为偷窥女厕被判死缓和强行搂抱女性被判4年的两名“舍友“,预感到自己完了。

1982年,迟志强在南京拍摄《月到中秋》时,于当地结识的朋友家中与一众青年男女跳过贴面舞,并与年轻女性在未婚情况下发生过双方自愿的性关系。

贴面舞形如20世纪60年代日本青年的“流氓舞会”

在如今这个连“罗志祥时间管理大师”都只能成为一个梗儿的年代,80年代里迟志强的担心看起来有些荒谬。

1983年,《关于严厉打击刑事犯罪 活动的决定》出台,“严打”开始了。

当时,注明于1979年新《刑法》第160条量罪尚且宽泛的流氓罪,最高可判处死刑。

犯流氓罪游街的囚犯们

比如说电影《芳华》中黄轩饰演的好人刘峰,也是因为听着《甜蜜蜜》抱了喜欢的姑娘,而被定义为流氓,开除文工团。

作为公众人物与流氓的形象反差而招致的民愤,再加上某报社一篇《银幕上的新星,生活中的罪犯》添油加醋的不实报道,迟志强在“众望所归”中,以流氓罪被判刑四年。

迟志强从“东北之光”变成了“东北之耻”,巨大的落差、与人交流的渴望,促使他在狱中将种种复杂的思绪、忏悔、展望,都写成了一首首囚歌。

1988年,已提前刑满释放两年,并在长影工地车间当过打工人的迟志强,得到了一个机会:由长影音像公司将他在狱中所作囚歌整合为一张《悔恨的泪》专辑进行出版。

虽然专辑上打上了大大的“迟志强”名号,但迟志强本身五音不全,整张专辑其实是由吉林歌手翟惠民(男)、张秀艳(女)所唱。

发行人认为迟志强的名气与经历才能让专辑打开销路,所以采取了一种隐晦的误导。

迟志强仅在《铁窗泪》开头念了一段旁白

不想专辑磁带投入市场后,反响超过了所有人的预想。

按迟志强在《鲁豫有约》中所说,《悔恨的泪》当年在内地卖出了1000万张。

1988年,出版公司又为迟志强如法炮制了《拥抱明天》,内容同样是反映服刑生活与改过自新的囚歌,再次卖出了600万张。

迟志强与妻子

而迟志强“囚歌皇帝”的名号,也在这命运再一次的错位中,坐实了。

市场的积极反馈下,大家都嗅到了囚歌中的商机。于是在1988年前后,以东北为辐射中心,涌现过一大批以囚歌为卖点的唱片。

比如也曾因流氓罪入狱的歌手张行,出了一张《三年后的张行》。他在歌里唱道: “谁能理解这已知思过的言,谁能给予破碎的心一丝温暖。”

还有以女性服刑人员为表达主体的《高墙少女》,个中曲目《少女泪》《悔不该》几乎是女性化口吻的“迟式囚歌”。

由此,以迟志强及其作品为核心,以“服刑”、“悔过”为集体创作议题的囚歌宇宙正式形成。

但80年代末,国内主流音乐市场本来是“西北风”的天下。

所谓“西北风”,指的是家国情怀思潮下,大规模北方民歌风的流行歌曲热。

比如《黄土高坡》《少年壮志不言愁》,以及《红高粱》里姜文扯着嗓子给巩俐唱的“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

《红高粱》(1988) 剧照

当年,专业人士断言,囚歌绝对压不过斗志强劲的“西北风”,认为囚歌过于“悲天悯人”,所以“相信80年代的人民定能分辨取舍”。

《“西北风”与“囚歌”》—— 凌旋 《人民音乐》1989年5月刊

但很明显,他们错了。

囚歌的出现直接改变了当时流行音乐的局面,东北大街小巷都是囚歌的声音,迟志强也以这种方式再次获得了松花江东父老的认同。

比如说在1988年,《电影世界》创刊35年活动在沈阳体育馆举行时,迟志强、毛阿敏等一众歌星都去了。

沈阳体育馆,排队进场的人们

但当报幕员喊出“下面是大家久违了的长春电影制片厂著名演员迟志强”时,台下炸开锅了,红旗、彩旗、人民币甚至钱包全往迟志强头上扔,大学生们一边尖叫,一边拉开大红横幅,上面写着大字—— “迟志强我们爱你”

而囚歌随着磁带和大车司机的录音机从东北传遍了全国各地,取代“西北风”成为当时音乐文化的主流。

那时监狱里曾有 “囚歌唱得好,号里挨打少” 的江湖传闻,“号”指的就是囚舍、牢房。

而在监狱外,普通群众酒喝多了,都会扯起嗓子唱几句《十不该》;在各地的舞厅里,人们也会伴着囚歌缓缓起舞。

时有学者称这一风潮为对应“西北风”的 “东北风”

《10年流行歌曲所昭示的青年心理》—— 周殿富 《中国青年研究》1990年5月刊

所谓“东北风”,不仅是因为核心人物迟志强及其发行团队在东北,也不仅是因为囚歌的曲调多取材于东北民间小调(比如《狱中十二月》为著名的“春歌上宫调”)。

更因为囚歌在那个年代,一定程度上贴合了东北人民的心境。

《人民音乐》杂志编辑部主任金兆钧后在《光天化日下的流行》(2002)一书中说:“从消费上可以看出,购买这些(囚歌)磁带的人主要是在东北、华北等北部地区。”

承受了命运大起大落的不只迟志强一人,还有他背后千千万万沉默的东北人民。

80年代末,东北的国企下岗潮虽还未全面开闸防洪,但东三省经济增长已是强弩之末,1989年时,东三省的GDP总和占全国的12.27%,到了1999年,只剩下了9.86%。(数据来源:《新中国六十周年统计资料汇编》)

1989年,是囚歌火热,“东北风”横吹全国的一年,也是共和国长子最后的荣光。

表现在很多东北人的感知上,是开始发觉企业效益变低,铁饭碗有隐隐不保之势。

《反“炒鱿鱼”说》—— 张国华 《中国农垦》1989年5月刊

也表现在70年代补偿性生育高峰中出生的那一大批东北年轻人,开始与有限的工作岗位形成矛盾,他们无法再像父辈一样全部顺理成章地进入编制。

于是熟悉的秩序松动,东北大地出现了越来越多的流动或闲散年轻人。 当正道求财变得艰难,试探与越线的冲动就会在人们的心底滋生。

最后的荣光,也开始变成了最后的狂欢。

这时再看诸如囚歌中的歌词,无疑就是对这些越线人群警世恒言般的规劝。

而“东北风”囚歌中所传达的坚守正道、相信未来的宗旨,在全国通货膨胀、人民陷入短暂迷茫的大背景下,也恰好切合了全国人民的精神缺口。

再之后,90年代后期全国囚歌热开始消退,只有东北地区在诸如斯卡拉和各地隐秘的小剧场中仍然活跃着对囚歌的演绎,很多二人转演员也借助囚歌翻唱完成了在东北农村市场的下沉变现。

二人转演员魏三翻唱囚歌的光碟截图

而也是这时,外界开始将东北描述为正在下沉的土地。

“钢铁已经生锈,只剩钢铁的城市还在风中守候。”

所以,我们总说东北文艺复兴,街溜子的“来颗华子”,老舅的“蒜味蒸汽波”与“马大帅&德彪的奇妙冒险”这都是后话。

囚歌作为那个年代真正的东北民谣,才是第一次东北文艺复兴的开始。

现如今外人的眼里,海南是东北人的居住飞地,东北是文艺青年的哀伤飞地。

而“监狱"之于主流文化语境,也像是一块文化飞地。

天然的隔绝,使铁窗内外成了彼此的孤岛。

而监狱内其实一直都有自成一脉的文化,比如他们会写诗。

比如他们会用缝衣针与蓝墨水在身上做粗糙原始的刺青,刺的多是“悔”“家”等等。

对于那些并非罪大恶极并想回归社会的边缘人群,他们的监狱文化,始终是一个关于“救赎”的故事。

而他们的剥离与融入,也是一个文明社会必须探讨的命题。

对于我们,也许只有当你在食堂打饭,看到窗口大叔手臂上那个已被岁月冲刷掉色的“忍”字,听他嘴边偶尔哼起“铁门啊铁窗啊铁锁链”时,

才会瞥见一些夹在时代扉页里,斑驳的人与事。

特别鸣谢:

X博士东北线人:80后威哥、70后勇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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