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判无罪后的张志超和他失去的15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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改判无罪后的张志超和他失去的15年

2005年,不满16岁的高一少年张志超以强奸罪被判无期徒刑,他的同学王广超以包庇罪被判3年徒刑,缓刑3年,最终在看守所待了13个月。2020年1月,此案再审,撤销原审判决,改判张志超、王广超无罪。

张志超不愿意再提起过去的15年,「15年就像是活了一天一样,没什么变化,永远重复着同一天。」

但那15年,仍然在纠缠着他。

1

张志超在小区楼下迷路了。

2020年初春的一个早晨,他坚持单独出门散步,一口气走到了小区外的步行街,那是他这半年来去过最远的地方。回到小区时,他分不清哪栋楼是家。一模一样的居民楼包围住他,晃花了眼。姐姐买给他的智能手机,听说有个「导航」的软件,但他不会用。家人没等到他回来,出门寻找,才看到站在不远处,盯着手机手足无措的他。

年初拿回再审「无罪」的宣判书,张志超回了一趟山东临沂老家。给逝去的亲人磕头,看一眼已经破败的老房子,是对过去的告别。一个星期后,他又「躲」到姐姐一家居住的苏州。张志超的母亲马玉萍认为,在异乡,他或许能更快地从痛苦中走出。

没有正式工作,张志超有点焦躁。马玉萍也着急,她不知道如何和重归的儿子相处,两人沉默地坐在家中。偶尔,张志超问起她,过去的十五年过得怎么样。马玉萍不回答,只说「向前看吧」,又陷入沉默。

向前看——对张志超来说,世界变化太大了,「外面的路好宽啊,车变得那么多。好像在15年前,你离开了一段时间,突然穿越回到这个15年后的社会,觉得一切都特别新奇。你在家里什么都不用干,用手机就可以叫来各种各样的吃的,搜到各种各样的新闻,出门就可以叫到车,特别不可思议。」

他在努力适应这个时代。他打字很慢,每个音节是由双手的食指在键盘上,一下一下「戳」出来的。学会微信聊天后,别人发完七八条消息,他才吃力地跟上一条短短的回复。为了学服装设计,他报了一门教PS的网课。但只要看电脑、手机超过一个小时,就眼睛通红、流泪。临睡前,他写日记,「特别想把每一天都记录下来,总觉得以前那些年都白活了,只想把现在的日子过好。」他给自己取了一个网名,「岁月无声」,微信头像是一把木吉他。出狱后,歌手马良的《往后余生》,他听了好多遍,「很有共鸣」。

他不愿意再提起过去的15年。「15年就像是活了一天一样,没什么变化,永远重复着同一天。」他用了哀求的语气,「太痛苦了,回忆太痛苦了,我们不要提了,好吗?」

但那15年,仍然在纠缠着他。

重审辩护律师李逊来苏州看他。一行人去了一家苏州菜馆,张志超举着菜单,看见一道菜标着七八十元的价格,惊讶地说:「现在的菜好贵,这个价格我想都不敢想。」律师们打趣让他喝酒,他怯怯望向马玉萍,「看妈妈的,妈妈不太喜欢我喝酒……」得到允许后,喝下一小罐啤酒,他的脸瞬间红了。

受李逊律师指派,2020年6月1日,北京市大禹律师事务所律师、张志超的国赔代理律师袁枫向临沂中院递交国家赔偿申请,请求申请国家赔偿共计788.9万元,其中包括188.9万元人身自由赔偿金和600万元精神损害赔偿金。7月8日,袁枫在苏州见到了张志超,和他同行的,还有一位山东省临沂中院的法官。

南方夏日湿热,张志超总是戴着一顶鸭舌帽,到了室内也不摘下。他总是微微弓着背,有人走过,他抬头匆匆看一眼,马上垂下去,恢复到原来的弧度。马玉萍头发花白,脸上布满皱纹,袁枫说,极少看到她笑,「她一直很沉重、很悲苦」,而张志超,「还是那个高一的孩子。」

当天早上,在一间茶室,经手本案的那位临沂中院法官给张志超递来土特产:几块用塑料袋裹着的煎饼,一箱子酱菜,一罐咸鸭蛋,一桶油。他向张志超发来和解请求,希望能够在国家赔偿的金额上做出协商,降低数额。

袁枫记得那场景:张志超一直不太言语,但那一刻,他突然一把摘掉帽子,「你们看」,他指了指自己的头。袁枫看到,他的前额彻底秃了,头上只剩一圈稀疏的发茬。他抻直两只胳膊,颤抖着。31岁的张志超,手臂瘦得只有正常成年人的一半宽,血管和骨头在细白的胳膊上突起,「你们看我这胳膊成什么样了?换成你们自己,你们愿不愿意坐这十几年牢?换作是你们的孩子,你们愿不愿意看到他们被关这么多年?」张志超说,「你们说按规定,可如果按照规定,我当年就不会被关进去。」

▲ 张志超。图 / 北京市大禹律师事务所供图

2

2004年,张志超进入临沭二中。 临沭二中是临沂市的重点高中之一,新班级里,他和王广超成了同桌。 张志超1米8,200来斤,是个爱笑的胖小伙儿,喜欢在桌肚里看小说。 王广超是复读生,前一年中考,他差了几分,又读了一年才考上。 王广超很努力,他想好好读书,上大学,摆脱父辈务农的命运。

2005年2月11日,警方在临沭二中综合楼三楼北侧的一间厕所,发现了该校高一女生陈娟的尸体。高一年级学生王绪波向警方指出,他曾经在学校听到了女孩的尖叫声,并随之见到同年级学生张志超与另一个男孩。侦查案卷显示,第二天,学校的微机室里,警方用电脑轮番滚动学生们的学籍档案与照片。当电脑屏幕上显现出王广超的照片,王绪波指向他,「就是这个戴眼镜的。」而后,张志超被认定为犯罪嫌疑人,被指采用「捂嘴、掐脖子」等手段对被害人实施强奸,致其窒息死亡。王广超因「虚假证言、包庇」被列为同犯。

2006年3月,山东省临沂市中级人民法院一审以强奸罪判处张志超无期徒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王广超被判有期徒刑3年,缓刑3年。

据张志超回忆,在一审开庭前,他被提讯过13次,次次被打。他无法忍受,只好松口认罪。两名与他同监室的人证实,他们曾经看到,张志超的脖子、肚皮、腿,都存在被电糊的痕迹,布满红色的小点。当时,刑警大队只叫来班主任杨勇,作为监护人核查笔录并签字。张志超后来向律师回忆,在派出所,他看见了从走廊对面走来的杨勇,对着他大喊了一声,「老师!」杨勇愣了一阵,没有理会张志超的叫喊,扭头走了。未满16岁的高一学生张志超,在后来的15年,前后被送入少管所和监狱。

在监室,张志超每天的工作是给附近的服装厂做袖子和拉链的拼接。他1米82的个子迁就着低矮的工作台,弯腰、低头,弓成虾形,颈椎和腰椎因此受损。300台缝纫机轰鸣,布料加工的过程产生大量粉尘,他患上了肺结核,肺部出现大面积钙化灶。每顿饭只能喝一碗青菜汤,再配一个馒头。近几年条件好了,一星期能吃上一次米饭。工作、吃饭、睡觉的循环,「活得像个机器人。」他说。

每天晚上,监室组织犯人看电视,只能看半小时的《新闻联播》。他看到国家正在巨变,北京奥运会、智能手机的出现……每个人都在笑,张志超好羡慕。电视机里的世界和他是割裂的,他很想到那个快乐的世界里去,「去感受一下那种自由自在的、走在路上的感觉。」但是,他只能透过一扇窗户,四四方方,望出去,是对面另一栋监室的灰色墙壁。「天只有那么小一块,永远就那么一块。」

狱友不知从哪儿弄进来一些报纸碎片,他看到和自己相似的冤案,冤案里的母亲为儿子平反,奔走数年无果。张志超不忍心马玉萍吃同样的苦。「进监狱后,我的心里很阴暗,觉得这个世界就是这样,没什么希望了。」但是,「强奸犯」的罪名让他遭到耻笑。他读过几本法律书籍,看着电视里播报的新闻,反复挣扎了几个月,他的想法改变了,「我觉得,不是我犯的罪,我不能承认。」

2011年,入狱的第6年,张志超决定翻供,称自己认罪是因为曾遭到刑讯逼供。他对前来探视的马玉萍说:「妈妈,你相信我是因为那个事进来的吗?」他悄悄递给她一张纸条,写着,「我没有犯罪」。

因为这张纸条,马玉萍开始奔走,四处寻求律师为儿子辩护。第一次申诉被迅速驳回。马玉萍得知消息时正在街上走,接到律师电话,她呆站在原地,眼泪一下流了出来。

▲ 宣判无罪当天, 张志超和王广超在法院门口相拥而泣。图 / 北京市大禹律师事务所供图

3

2005年2月12日,大年初四,王广超和父亲正在煎饺子,饺子刚下锅,四个身着制服的警察走进厨房,要求带走王广超。走之前,王广超扭头看了锅一眼,饺子还没煎好,在锅里嗞溜嗞溜冒油花。

审讯室里,对方扔来一本法律的书,给他翻了几页,上一页是「教唆」,下一页印着「包庇」。「就像在学校里做填空造句,他们给我灌输一些东西,我再慢慢编,慢慢想。」王广超回忆,他被铐在铁制的椅子上,嘴巴很快被扇肿了,接着有人用螺丝刀的底部一下下敲他的脚踝,「像小和尚念经似的。」电棍靠近皮肤,会吸起一层皮,两三秒钟就炸开一朵小火花,疼得他龇牙咧嘴。

王广超要求和张志超对质。本来,他们关系不错,住在一个宿舍。每隔两个星期,马玉萍便带着家里做的饺子来看张志超,王广超也跟着吃到了饺子,他记得有一回是鱿鱼韭菜馅的,临沭不靠海,那是他第一次吃到鱿鱼。

他猜测,是张志超杀了人,将他拖下水。穿制服的人将他带到了另一间审讯室。审讯室里,张志超的双手被铐在背后,跪坐在冰凉的地上。两个男孩都只穿着单薄的秋衣。王广超喘着粗气,「张志超,我们当时有见过面吗?你为什么不说实话?」张志超不回答,高大的他蜷缩成一团,低着头,在角落里发抖,没有回应王广超的眼神。很快,他们被分开。

同学王绪波指证自己的经过,王广超当时并不知情,是后来律师告诉的他。那一次对质之后,他坚定张志超是犯了事之后「咬」他,「他太坏了。」王广超想。

一审开庭前,王广超被暂押临沭县的看守所内。每天干活,将堆成山的蒜头剥成蒜米。因为未成年,他被分配了10公斤的量,比成年人少5公斤。长时间剥大蒜,拇指指甲脱落了两次,化出脓水。疼,还得继续剥。吃得也不好,王广超的脸开始浮肿,脸色蜡黄。偶尔去空地放风,空地上焊了一圈钢条,像一个铁笼子。电灯长明,从来没有熄过。每晚入睡,水泥床边总有一名狱警看守,目光寒冷。王广超哭了很多次,他托狱警转告家人,「王广超想见律师」。

父亲请来一位律师,律师告诉王广超,「你只要认罪,开完庭判缓刑就可以回家了。」王广超不明白什么是缓刑,他只是想回家。他告诉律师,「只要能放我回去,怎么样都行,马上开庭就好。」

开庭的路上,他和张志超再一次碰面,一前一后,被法警押着,坐进了一辆面包车的后排。座位恰好容下5个人,他们之间隔着一个法警。王广超记得,他不停用眼神「钩」左边的张志超,但张志超的头垂着,没有看他一眼。车向法院开去,十多分钟的时间里,两人都没有说话。

「我想,张志超可不可以看看我,至少说句话也行。到那时为止,我都不知道他有没有杀人,我心里有太多未解之谜。」王广超回忆,「如果他没杀人,我想说不定在庭上,张志超可以翻供。」如果张志超翻供,自己的包庇罪名也就不存在了。但在庭上,张志超承认了所有罪行。王广超绝望了。他抬起头,发现坐在旁听席最后一排的父亲。父亲戴一顶帽子,帽檐压得很低。父子俩远远地对视了一眼,又各自低下头去。

王广超认罪了。回看守所的路上,他和张志超又是一辆车。「我很气愤,很恨他,但我没心思再去追问他,心里五味杂陈。」他看到,庭外等待的母亲追着面包车,大声哭喊,姑姑和婶婶在身后架着母亲,不让她倒下。

▲ 王广超在宁波的家。图 / 受访者

4

「那孩子很乖。」2015年初,腊月二十八,在山东淄博的监狱里,重审辩护律师李逊第一次见到了张志超。李逊觉得他眼神干净,「像是一个心智还没有发育成熟的孩子」。提起刑讯逼供的过程,张志超突然剧烈颤抖,眼泪劈里啪啦地往下落。每次会见结束,张志超都站起来,对着李逊深深鞠一躬。临走前,李逊对他说:「我不知道会用多长时间把你从这里领出去,但你要相信我。」

找到李逊以前,张志超的母亲马玉萍也找过其他律师,一听到高昂的费用,她便绝望地放弃了。像是碰运气一般,2014年秋天,她找到李逊所在的大禹律师事务所,跪在李逊面前,边磕头,边用浓重的山东口音向他哭诉。李逊听不懂马玉萍的话,急急忙忙拉她起身。听完马玉萍的描述,李逊决定接下这个案件,不收律师费,不收差旅费。

他在北京市大禹律师事务所任主任,在张志超案之前,他曾与律师李长青为河北廖海军案共同辩护。2018年8月,廖海军及其父母改判「无罪」,后获国家赔偿。有人劝李逊算了,翻不了,李逊不服,「那就别干了,学法律的人,荒唐到这种程度的案子你都办不成,做律师还能办什么?」

北京京师律师事务所的律师王殿学也加入进来,和李逊共同辩护张志超案。通过阅卷和调查发现,他们发现,该案存在关键证据丢失、作案时间地点存疑、有利证据被隐匿、口供矛盾等多个疑点,排除张志超的供述之后,在卷证据无法形成完整的证据链。被害人陈娟的尸检照片,他看过上千遍。他放大观察陈娟的眼睛,对照法医学的书,从眼球玻璃体的浑浊程度,判断死亡时间是否与口供吻合。

接下张志超案后,只要是临沂来的客户,李逊一概拒绝接待。马玉萍则陷入奔波。案子在济南,儿子在淄博,律师们在北京,为了挣来往三地的路费,她洗碗,当保姆,一接到律师电话,她就辞了工作,坐绿皮火车去北京为儿子申诉,跑了几十次,每回都住地下室,30块钱一宿,一股霉味儿。

2017年11月16日,最高人民法院作出《指定再审决定书》,载明原审判决认定的事实不清,主要证据之间存在矛盾。该决定书决定:指令山东省高级人民法院另行组成合议庭对本案进行再审;本案在再审期间不停止原判决的执行。

马玉萍赶往淄博监狱。听到再审的消息,玻璃后的张志超一阵惊愕,马玉萍以为他没听清,重复了一遍。张志超听完,大哭起来。他做了一个简陋的日历,在废纸上从「1」写到「31」,每过一天,就划掉一个数字。日历做了一本又一本,开庭的消息迟迟未来。他开始失眠,头顶出现一块块斑秃。

山东高院先后延期开庭6次,李逊和王殿学认为,「这显然违反了刑事诉讼法的规定。」在漫长的阻滞之后,2019年12月5日,山东省高级人民法院在淄博中级人民法院开庭审理此案。

▲ 案件重审通知书。图 / 李逊律师微博

5

2020年5月,我在宁波见到了王广超。这个同案人在长达9年的时间里被人忽视。

他住在城郊的村子里,周边荒凉,工厂员工宿舍三楼他和妻子的房间只有15平米,一块帘子将「厨房」和「卧室」隔开,边上系着亮丽的红绳。王广超话不多,说话时,双手频繁地在桌下搓着腿。深蓝色工服上绣着四个字,「叶仕金属」——他在这个工厂开了7年货车,中间有一年转行去深圳卖房,没有任何收入,又回到这里。

妻子叶婷说,前一晚,王广超下班回来后,默默抹泪。她问起原因,「明天有记者来,」他说,「我又想起那段日子了。」

2008年3月,王广超从看守所释放后,再没有回到学校。他曾经坚信「知识改变命运」,但他再不愿意走入那条上升的通道。「那时觉得,读书没有什么用了。」从临沂的一所电动机维修技校毕业后,他开了一家电动机修理店。

2012年夏天,一个女人走进王广超的电机铺子,「是王广超家吗?」王广超应了一声「是」。「我是张志超的妈妈……关于张志超这个事,你知道点什么吗?」她说。他怒了,「你儿子把我害成这样,你怎么还敢来我家?」王广超将她赶了出去,但马玉萍又来,几次三番后,父亲试探着问王广超,「有没有可能,张志超也是被冤枉的?」

「我很矛盾。一方面,我相信警察的办案,张志超可能是真凶,但是另一方面,我想起他们对我的审讯,又有点怀疑。我从来没有想过,这个案子会这么大、这么可怕。」王广超说。

2014年,一位来自北京的律师与王广超见面,将张志超曾经遭受刑讯逼供的情况、王绪波指证的过程告诉了他。王广超开始相信,张志超没有杀人,他和自己一样,同样是被不幸命运击中的人。

那时,王广超已经离开家,到了宁波。他闭口不提看守所里的经历,埋头干活。将货物装上车, 塞满7米6的全封闭车厢,送到上海的工厂,198公里,来回需要8个小时,重复7年后,他不用开导航,会条件反射地转弯。在高速服务区,他吃一个粽子或烧饼就是一餐,他总是吃得很少,对妻子,他说过,13个月的看守所生活把他的肠子饿细了。

凭借每月8000块钱的收入,一家人的生活有了起色。6年前,他们全款买了一辆10万块钱的小车,又在县城里买了房子。上个月,大儿子五年级的升学考试,和王广超当年一样,考了年级第一。

在山东临沂老家,王广超和叶婷的婚姻一度是村里人咀嚼的话头。他们相亲认识,家人告诉叶婷,王广超曾经犯过事,但她觉得他忠厚老实,两人很快结婚。王广超的父亲拿出一个带锁的小箱子,里面存着那张宣告有罪的判决书,「我儿子是这个罪名……但他是无辜的,你要不要看一眼?」叶婷推开了,「我又不是不相信他,我看它心里难受,我不要看。」

但那13个月还是在生活的细节中留下痕迹。王广超害怕穿制服的人,一看到警车就打颤。儿子夜里要喝奶,叶婷轻轻喊一声丈夫的名字:「王广超……」王广超在黑暗中猛然坐直,急促地问:「怎么了?怎么了?」7年前的一个夜里,车开到绍兴,王广超打了个盹,撞上高速公路的塑料水马,交了近2万块的罚款。以普通人的眼光,此事到底为止,但是回到家,王广超跟叶婷念叨,「我好害怕……我好害怕……」

「他没有告诉我他具体在害怕什么,只是一下子变得胆小,有一点风吹草动,就开始提心吊胆。」叶婷说。

王广超喜欢开车,因为不用和人交流。窗外,唯一变化的风景是路桩,一节节地掠过。为了不让自己睡着,他插着耳机听书,听完了路遥的《平凡的世界》,又听贾平凹的《山本》。书里的一句,「闭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他觉得像极了自己的命运。「如果我可以继续读书,命运也许会不一样。我反抗过好多次,都没有用,被磨得没有斗志。」

2019年底,得知案件将会再审时,王志超的父亲给他寄去了当年所有的涉案材料。厚厚一叠纸,被父亲完整地存放在盒子里,已经发脆泛黄。「他可能一直等着我翻案的这一天。」王广超说。

▲ 获得自由后,张志超和母亲、李逊在宾馆。图 / 北京市大禹律师事务所供图

6

2020年1月13日,案件宣判那天,气温降到零下7度,淄博中级法院门前,律师们抬头看到,细细的雪粒飘洒下来,地上结了一层薄冰。

庭上,张志超和王广超再一次相遇了。王广超看到,穿着囚服的张志超话不多,每句问话答的声音都很轻,眼神呆滞,不再是过去那个眼睛明亮、笑容爽朗的同桌,「我在想,张志超是不是傻了……」他印象中张志超那张胖乎乎的脸,塌陷下去两块,骨骼的线条锋利起来,有些无法言明的东西彻底丧失,「我感觉他被管怕了,像一头被驯服的野马,服服帖帖的,你怎么样对他都行。」

听到「无罪」的判决,庭上哭声一片,张志超低头落泪,马玉萍捂着脸,哭声闷在手心里。

李逊回忆,法官敲下法槌宣布判决生效时,众人退庭,法警却习惯性地将张志超往下压去。马玉萍跑上前拉开他们,「放开我儿子!」场面一阵混乱。李逊从席上冲了过去,一边将张志超往回拽,一边将马玉萍从地上拉起。「张志超跟我走。」李逊拉住张志超往外奔,王殿学在后头说法警「别跟了」。他们匆忙走了出来,与他们同行的一位律师朝门外的媒体记者大喊:「无罪!」

「真正把张志超领下法院的那个台阶,才能叫无罪,才能叫自由,一秒也不能多待。」李逊说。

张志超像一个社会的新生儿,被众人从法院里牵了出来。母亲为他准备了一件带厚毛领的藏蓝色袄子和一双新鞋,寓意「重生」。外面的天很亮、很大,他感到一阵晕眩。李逊叮嘱他,「15年来,这个社会发生了很大的变化,陌生人给你的东西不要吃,饮料也不要喝。」张志超点点头,「记住了。」

王广超没有感到惊喜或激动,只是觉得,心里一直悬着的石头落了地。走出庭外,张志超和母亲被媒体簇拥,王广超独自走到一旁,给父亲拨了电话。「已经宣读完了,判的无罪。」他说。父亲应了一句,「无罪就好。」两个人隔着电话,小声地哭了。王广超把那张无罪的判决书带回了临沭,交到父亲手里。父亲把它展平,锁进小盒子,两张判决书相叠在一起。

在哭的,还有陈娟的家人。庭上,陈娟的姐姐哭着问,「如果张志超不是真凶,那么真凶是谁?」她告诉法官,陈娟去世后,父亲没能走出女儿死去的阴影,长年精神恍惚。2018年,他从南通上完服装厂的货,开车回家,不幸因车祸去世。

追凶的路在今天看来难走得多,证据已经被时间消磨。但王殿学认为,寻找真凶依然是急迫且必要的,「因为判的是‘疑罪从无’,所以还是有人认为张志超是真凶。」他说。张志超宣判「无罪」后的那个春节,王殿学写了一篇长文,梳理了前后的证据链,企图最大程度还原案件经过。「只有找到真凶,才算是对三个家庭的交代。」

因为疫情,2020年的春节安静得出奇,但张志超和王广超度过了15年来最轻快的时刻。正月初十,叶婷买来一个两层12寸的奶油蛋糕,让王广超第一次在临沭的家里过了生日。提起国家赔偿,他估算了一个数字。他想买一辆新货车,方便跑运输,「这么多年了,别的不会干,也只会干这个了。」

▲ 王广超将排风扇的机件运上卡车。图 / 受访者

7

出狱之后的张志超,该怎么回归生活?

李逊提议开网店,把张志超从焦虑中拉出来。李逊说,本钱算他的,赔了也算他的。参与张志超国家赔偿案的另一位代理律师陈曦,从4月就开始帮忙。打算卖文化衫,因为设计简单。在陈曦的建议下,张志超联系了两家工厂,对方一听只做1000件,拒绝了。张志超独自骑车去工厂里找面料,一摸T恤料子,太差。他失望地走了。

担心网店进度太慢,陈曦向他提议,咱们出产品吧。

张志超说,我要把logo做出来。

陈曦再问,我们先做个样衣出来?

他说,我的这个logo好看吗?

和其他人相比,他是慢的、「落后」的,没走好这一步,就不愿意继续往下走。陈曦打字快,消息占了满屏,仍没等到张志超的回复。过了好几分钟,他才发来一小段话。陈曦意识到,这对他来说是一种无声的压力。面对律师们有时的催促,张志超从不抱怨。「其实是他在努力迁就我们。」陈曦说,「他总是在表达感谢。」

张志超给陈曦发来两张照片。一张是自己设计的logo,他的名字缩写「ZZC」三个字母旋转后,拼合成一个戴领结的小机器人,站立着,是个张开手臂的姿态。他用不多的PS技巧,将logo拓在白色T恤上,底下印一串字母「Frootloose」。「他拼错了,应该是Footloose(自由自在)。」陈曦解释。另一张是店铺的店标,用电脑上最简易的画图工具画的,一个大圆脸,眼睛低垂,头顶上三根竖线代表头发。他笑着告诉陈曦,「我觉得挺像我的。」

陈曦说,张志超是一个有生命力的人。「一个人有才华和潜力,和他曾经进过监狱没有任何冲突。我觉得志超的内心绝对不是一滩死水,他有活的东西、发光的东西。」

再审宣判那天晚上,王广超在法院附近的酒店开了个标间,邀请张志超和他一起住下。喝了点酒,两个30岁的人聊到深夜,就像15岁他们在高中宿舍时那样。大部分时间里,王广超说话,张志超静静地听。王广超告诉他,自己在跑货车,组建了家庭,有了三个小孩。张志超在视频通话里见到了王广超的小孩们,他朝他们挥手,咧开嘴笑。

那个夜晚,王广超没有摁灭房间里的灯。他知道看守所里灯从来没有熄过,担心张志超不习惯。第二天早上,他看到张志超将床上的被子摊平,对折,叠得方方正正。他心里一酸,没有告诉他,这里的被子不需要自己叠。洗漱完从卫生间出来,王广超发现张志超不见了,他和马玉萍一同在酒店走廊里寻找,最后,张志超从电梯里走了出来。他在练习使用电梯,摁压按钮,可以上升到不同的楼层,他觉得神奇。

他们在酒店门口分别,一个回到宁波,一个回到临沂。走之前,两人拥抱,张志超拍了拍他的肩膀,「保重。」「你也是。」王广超说。

(本文图片由受访者提供,文中陈娟、叶婷、杨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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