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底“抹水泥” 大理苍山生态治理惹争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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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底“抹水泥” 大理苍山生态治理惹争议

近年来,大理对洱海流域的环境治理投入巨大

但围绕治理理念和治理方式,环保组织与政府博弈激烈

水泥硬化完成后的黑龙溪。图/受访者提供

抢救大理“苍山五溪”

本刊记者/胥大伟

发于2020.5.18总第947期《中国新闻周刊》

一项投资3亿元的生态治理工程,最近却因为“破坏生态”遭到激烈质疑。

4月20日,环保组织“野性中国”的志愿者,在云南大理苍山白鹤溪附近进行例行的定点溪流观测时,看到工人们正在对溪流河道进行施工,大量混凝土被平抹在河底,两侧的河堤用小石块加高并用水泥抹缝。

河底“抹水泥”的操作,在环保人士眼中,其结果是一种“三面光”的硬化河道,改变了“会呼吸”的自然河道状态,是一种弊大于利的治理方式。

质疑的情绪如野火般在环保志愿者群体里弥漫,当地政府迅速叫停了工程,并主动联系环保组织和志愿者,听取公众意见,进行方案修改。

近年来,大理对洱海流域的环境治理投入巨大,但围绕治理理念和治理方式,环保组织与政府博弈激烈。因苍山溪流治理引发的争议,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苍山由北向南共十九峰,两峰之间有溪水自山间流下,共十八溪。五条溪流之外的其他13条溪流,在2017年陆续经过了预防泥石流的河道硬化治理。

13条溪流成为前车之鉴,让“五溪治理”成为一个备受关注的生态敏感事件,也是环保组织决心守护的最后防线。

硬化质疑

19座山峰,间有18条溪流,是苍山的奇景。

苍山十八溪,北起喜州,南到下关,延绵45公里,与洱海呈平行状。十八溪以苍山为源,自西向东汇入洱海。溪水连通苍山和洱海,约占洱海水补给水量的30%,是一条条活着的、连接苍山洱海的生态廊道。

此次引发争议的工程,位于白鹤溪。根据官方信息,白鹤溪治理属于“大理市洱海流域苍山十八溪入湖河道治理工程”(五溪治理工程)项目。该项目于2019年12月29日启动,总投资约3亿元。除白鹤溪外,项目还涉及莫残溪、清碧溪、中和溪和桃溪,这五条溪流流经大理洱海海西人口和旅游业发展最为集中的区域。

大理州环保部门已经对五溪治理工程进行了环评。根据《中国新闻周刊》获得的“五溪治理工程”平面布置总图中等高线所示,整个工程均在苍山海拔2200米红线之下,2200米之上是国家级自然保护区范围。工程不在保护区范围内。

不过,针对这项工程,环保组织质疑的焦点在于:溪流是否有必要进行河道硬化?河道硬化就是将自然河道的土质河床,用混凝土板或者石块铺砌,成为人工硬河床。环保志愿者告诉《中国新闻周刊》,溪流硬化施工河段主要集中在214国道以西区域。

针对“三面光”的硬化施工,设计方的解释是:上游河段纵坡大、水力冲刷严重,对河道破损、河堤底部被掏空的河段,采用混凝土结构强化加固,非上述情况的河段需做防渗时,则采用粘土防渗。

五溪治理工程由大理省级旅游度假区管委会负责实施。度假区党委副书记、管委会主任李志东告诉《中国新闻周刊》,硬化处理的河段只占一小部分,之所以进行硬化,主要是考虑道路和桥梁的安全,“溪流经过桥梁、道路,如果不硬化,防洪要求是做不了的。”

但多位环保人士对《中国新闻周刊》表示,硬化河道意味着生物多样性的消失,河道失去自净能力,水土涵养功能被人为阻断,水流加速反而加大了道路涵洞的泄洪压力,这事实上跟工程的目标背道而驰。

工程立项的目的究竟是什么?成为争议双方绕不过去的问题。

管委会提供给《中国新闻周刊》的一份情况说明中称,“因为五溪入湖水质较差,行洪任务艰巨,治理迫在眉睫”。工程目标具体为:到2020年底入湖水质基本达到III类以上,恢复溪水循环,基本实现正常年景,河道常年不断流,河段底泥和砂石得到清理,水生植物自然恢复能力增强,河道自净能力和行洪能力提升。

简而言之,五溪治理工程有三大核心目标:一是清水入洱海;二是提升溪流的自净问题和行洪能力;三是解决断流的问题,保证常年有水。

但这三个目标也引发了环保人士和相关学者的质疑。“野性中国”创始人奚志农认为,要想达到清水入湖,重点是截污,包括生活污水、农田面源污染,生活垃圾不要进溪,这样才有可能实现清水入湖,“阻断污染物入溪,清水自然入湖,而不要老想着用工程的方式不断去整治、折腾溪流。”

北京大学建筑与景观设计学院院长俞孔坚对此持相同观点。俞孔坚告诉《中国新闻周刊》,大理洱海的污染问题实际上与溪流本身无关,洱海的污染源是城乡生活污水,还有大理坝子上的农业面源污染。

事实上,苍山十八溪水质总体上是好的。根据2019年11月发布的《洱海及主要入湖河流水质情况的通报》显示,苍山十八溪除断流的部分溪流无数据外,其余溪流水质均达到三类水以上标准。

做成混凝土硬化水渠是否真的有利于水质变好?4月21日,在政府与民间团体就五溪治理工程的对话会上,有环保志愿者提出这个疑问。

俞孔坚认为,河道做了防渗硬化后,水流加速的同时,水的破坏力也会增加,河道硬化既不能解决防洪的问题,也不能解决净化的问题。长安大学水利与环境学院教授王震洪则认为,“三面光”不能解决河道自净问题,自净能力要依靠沟道中的植物。

至于山溪的泄洪,中国环境科学研究院研究员褚召升告诉《中国新闻周刊》,就苍山十八溪而言,不需要去做防渗也没有必要人为去改造。整个苍山十八溪的防洪标准并不高,只需在桥梁等位置进行适当加固。针对断流问题,他认为,苍山十八溪总体短小,部分时间的断流是正常的。真正值得引起重视的,是在近些年,十八溪河道沿线无序取水现象严重,导致旱季缺水、断流。一份数据显示,列入此次生态治理工程的桃溪、中和溪、白鹤溪、清碧溪 、莫残溪,沿线取水口多达17个。

水泥硬化完成后的桃溪。图/受访者提供

环评博弈

早在2012年,大理市就开始系统地对苍山十八溪进行整治,并提出争取3年实现亿方清水入湖的目标。

按照大理市相关治理规划,十八溪河道综合治理分为三段:即214国道为上段,214国道至大丽公路之间为中段,大丽公路至洱源界桩之间为下段。治理规划中,上段以截石、拦砂为主,中段为拦污、截污、清淤为主,下段主要以截污、治污为主。大理市的目标是,通过对河堤加高、加固、河床拓宽、河道疏浚的治理,保证河道的行洪安全,增强防洪功能。

此后,苍山十八溪多轮整治大体延续了上述思路。然而围绕苍山十八溪的整治,环保志愿者与政府间博弈激烈。

2018年,大理州国土资源局启动对苍山13条溪流进行泥石流及河道整治工程,内容主要为:建谷坊坝、拦沙坝、副坝、固床坝、肋坎和防护堤,工程范围为上述溪流海拔2000~2300米河段,改造的溪流均在自然保护区实验区和生态交错带中。

工程启动后,在苍山十三溪,大量的人工堤坝被修建起来。例如,在茫涌溪,每隔一段距离就修建了一道横跨溪两岸的河坝,短短距离竟有五道之多。野性中国创始人奚志农在紧邻苍山保护界线2200米海拔的双鸳溪河段,拍摄到在不到300米的河段,建成了九道不同类型的拦沙坝。水流的落差被人为提高,在夏季巨大的水流冲刷下,有些固床肋坎(一般在流水冲刷严重地方布置,防止沟床被冲刷)已经被淘空。

环保志愿者对这些密集的堤坝忧心忡忡,他们认为:当地几十年都未发生过泥石流,启动泥石流预防及河道整治工程,施工必要性存疑,并有重复建设的嫌疑。

云南大学教授吴兆录在一份意见里,就苍山溪流引发泥石流问题提出疑问:苍山十八溪,产生过多大的灾害?如果存在,有什么证据?与人为的灾害相比,这种自然的灾害有多严重,有多频繁?证据在哪里?

《中国新闻周刊》查阅一份资料显示,自1950年至1993年,苍山十八溪共发生较大规模的泥石流50多次。对苍山十八溪建坝的科学性,有学者提出另一种观点。长安大学水利与环境学院教授王震洪告诉《中国新闻周刊》,大理苍山泥石流主要是水石流,滑坡诱导的泥石流比较少。而且苍山各溪流比较陡峭,因此,建谷坊坝、拦沙坝、副坝、固床坝、肋坎和防护堤是比较有用的,可以防止沟道下切,导致地质灾害。

不过,也并非只有建坝一个选项。王震洪认为,苍山地质构造比较稳定,主要是小型地质灾害。对于不稳定的沟道,可通过工程固坡的方法解决;在沟道下游,为了减少生命财产损失,可以留足水石流堆积区面积,不要搞建设,并做适当防护。

环保志愿者还提出另一个质疑:大理州国土资源局以预防苍山东坡发生泥石流为理由,申请防治国家地质灾害专项资金,客观上绕开国家生态环境部的环境影响评估。

环保志愿者们决定行动起来。2018年7月23日,重庆公众河流环保文化中心向云南省环保厅(现云南省生态环境厅)提起“行政履职申请”,要求其依据《中华人民共和国环境保护法》和《中华人民共和国环境影响评价法》,对建设方云南省大理白族自治州国土资源局“未评先建”的行为立即予以制止,并做出相应的行政处罚,要求其采取生态恢复措施,修复自然保护区溪流生态。

不过,重庆公众河流环保中心负责人余剑锋告诉《中国新闻周刊》,关于苍山13溪流泥石流及河道整治工程,是否需要环评,大理环保局和云南省环保厅,都认为不需要做环评。

云南省环保厅认为,泥石流治理工程未列入环评名录,依据生态环境部《“十三五”环境影响评价改革实施方案》,对未列入分类管理名录且环境影响或环境风险较大的新兴产业,由省级环保部门确定其环评分类,报环境保护部备案;对未列入分类管理名录的其他项目,无需履行环评手续。且云南省国土厅将清碧溪等十三条溪流“泥石流地质灾害勘察及治理工程”,列入省级地质灾害治理工程项目储备,不属于环境影响或环境风险较大的新兴产业。

针对这一说法,环保组织“昆明善见天环保信息咨询中心”就该工程是否需要进行环境影响评价,向生态环境部环境影响评价与排放管理司发起咨询。2019年2月,生态环境部环境影响评价与排放管理司回函,指出该工程“应纳入建设项目环境影响评价管理”。

得到这一反馈后,重庆公众河流环保文化中心于2019年2月,再次向云南省生态环境厅提起行政履职申请,要求该厅对建设方“未评先建”“未批先建”的行为做出相应的行政处罚并严肃追究相关责任。

2019年9月6日,大理州生态环境局通知大理市自然资源局依法履行环境影响评价手续,并就如何开展环评工作提出要求。然而等到云南省环保厅的复函下达的时候,13条溪流的整治,“未批先建”已经基本完工,只能进行调查处理。

工程停摆

这次的“五溪治理”争议,当地政府反应迅速,并表现出主动沟通姿态。

4月21日,度假区管委会相关部门负责人召集了业主方、设计施工单位与环保志愿者进行了面对面会谈。度假区管委会还表态,将邀请环保志愿者和网友积极参与到项目中,为项目提出意见建议,同时,向社会公布意见收集邮箱。

度假区管委会告诉《中国新闻周刊》,当地政府已组织省、州知名专家召开五溪治理工程专家咨询会,对方案作进一步的咨询论证。中南设计院根据专家提出的意见,并结合概念设计中标方北京土人公司的景观设计理念,正在对方案进行优化完善。

大理旅游度假区党委副书记、管委会主任李志东对《中国新闻周刊》表示,方案完善后,他们将请专家进行进一步内审以后,再向社会公布。

野性中国志愿者于博告诉《中国新闻周刊》,原本5月6日新修改的方案会送到位于武汉的中南院总院进行内审,但新方案具体情况官方并未反馈,环保组织并不了解,方案至今仍未公布。

目前,陷入“停摆”的工程,仍让环保志愿者忧虑。一位志愿者对《中国新闻周刊》感叹,类似项目一旦立项很难撤销,可能停工十五天又会开工。目前志愿者们正在寻求包括更高级别的环境督察、当地检察机关和媒体等多方力量的介入。

在俞孔坚看来,这场环保争议风波的背后,其实是个选择题,是用工业文明的思维,还是用生态文明的思维来对待自然,“两者间的交锋不啻于一场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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