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每天与布病牛打交道的兽医、产房工作者等,像四面楚歌的囚徒,没法从让他们患病的牧场中挣脱出来。
2019年1月20日,农垦总医院布病感染科门口,鲜有人经过。新京报记者 吴靖 摄
文|新京报记者 吴靖 实习生黄雨馨
12月6日,中国农业科学院兰州兽医研究所发布《关于疑似布鲁氏杆菌感染事件处置情况通报》,称11月28日-29日,该所口蹄疫防控技术团队先后报告4名学生布鲁氏菌病血清学阳性。接到报告后,该所立即派人陪同学生前往医院诊治,同时成立调查小组,关闭相关实验室并开展调查。截至6日12时,共检测263人,其中抗体阳性65人(含上述4例)。
公开资料显示,布鲁氏杆菌病(下称“布病”)是一种人畜共患传染病,一般由患病的牛、羊等牲畜传染给人,人与人之间几乎不传播。100度以上的干热、80度以上的湿热状态下,只需几分钟就能消灭布氏杆菌。
38岁的原牧场从业者袁峰就是一名布病患者,两年前,还能扛着50斤一袋的面粉一口气爬上六楼。但现在的他,每爬一级台阶,膝关节和表皮之间都会发出“呲呲”的细小声响,像干瘪的自行车胎前进时与地面的摩擦声。腰也不能长时间挺直,一米八五的大个,看上去没那么高。
北京地坛医院的诊断书显示,袁峰的症状是布鲁氏杆菌引起的关节破坏、半月板损伤。他的双膝内有大量积液,属于重度骨性关节炎。这些症状和其他布鲁氏杆菌引起的身体损害统称布病。
和袁峰一样,许多布病患者为牛羊牧场、养殖场等从业人员,患者群体不小。依据2015年-2019年全国法定传染病疫情数据,中国的布病发病人数每年均有3万人以上;5年中,在全国26种乙类传染病里,布病发病人数一直排在前十位。
据原农业部、原国家卫计委印发的《国家布鲁氏杆菌病防治计划(2016—2020年)》,2015年,全国报告人间布病病例56989例,人间病例仍处于历史高位;据对布病重点地区22个县248个定点场群的监测与流行病学调查结果,牛羊的个体阳性率分别达到3.1%和3.3%,群体阳性率分别达到29%和34%。
由于发病人群的特殊性,早在1963年,布病就被原卫生部列为职业病。但袁峰等患者面临着重重困境:布病难以评定工伤等级,想让企业负担治疗费用或获得补偿,困难重重。
侵蚀身体的各个部位
2019年1月,哈尔滨天寒地冻,最低气温达到零下24℃。
位于哈双路235号的黑龙江省农垦总医院(下称“农垦医院”),没有受到气温的影响,一拨又一拨的布病患者前来就诊。袁峰是这里的常客,已经来过三次了。
这里是全国首家布病专科医院,医院感染科门诊的墙中央写着两行蓝绿色的大标语:整体规模全国最大、治疗人数全国最多、诊疗技术全国最好、治疗效果全国最佳。
布病病房集中医院三层,近20个病房,每个病房有三张床位,有的病房还加了一张床,几乎住满了人。1996年出生的王华是山东一家大型牧场的产房工作者,第4次到这里住院治疗。他发着低烧,脸色蜡黄,手指比平时粗了一圈。他几乎每天都躺在床上,不愿走动,不肯出门。另一个病房里,快到退休年纪的杨荣正给自己的脚踝贴药膏,她尝试过各种药膏以缓解脚踝疼痛,但都没什么效果。
2019年1月21日,布病患者杨荣正在给记者展示她前不久刚拍的磁共振,脚踝周围有黑影。新京报记者吴靖 摄
发烧、出汗、无力、关节疼痛是这里的常态。这是因为布氏杆菌会在人体细胞中大肆代谢、繁殖,并攻击除牙齿、头发、指甲外的个人体部位,腰、腿、关节等经常受力的部位最易受到攻击。患者们要在这里进行至少21天的治疗,才能用药物将布氏杆菌暂时控制在几乎检测不到的范围内,暂缓病情。
公开资料显示,每名布病患者的症状不尽相同。有人短期内没什么症状,无需治疗;有人会发烧、出汗,治疗一次后再没发作;有人却反复发作,连带着一些身体部位长久疼痛。
“但来农垦医院住院的,都是病情偏重的或者反复发作好多次的。”王华说。
院里一位60多岁的布病患者,自家养羊,年轻时就得了布病,不时来这里治疗。最近一次,他是被人抬进病房的,因为布病脊柱炎再次发作,他全身几乎无法动弹,大小便都不能自理。
除了骨头、关节,布氏杆菌还会攻击人体的心脏、脑部、生殖系统等。首都医科大学附属北京地坛医院(下称“地坛医院”)经常收治布病患者全国各地的布病患者,不少是布病引发的心内膜炎、脑膜炎等重症。“但如果没有发现是布病引起的这些病,治疗就会相当麻烦。”地坛医院感染科主任陈志海说。
陈志海收治过一名25岁的小伙子,他刚来医院时一直发烧,被确诊为心内膜炎。医院给他做完心脏手术后,没几个月就复发了,病情严重,需要二次开胸,风险极大。“第二次手术前,另一家医院在他的血液中检测出了布鲁氏杆菌。”陈志海说,他这才意识到小伙子有布病,所以先治疗布病后才做手术,直到现在病情也没有复发。
2019年1月23日,农垦总医院的一间布病病房里,两名老年布病患者正在午休。新京报记者 吴靖 摄
就连牧场的电工都会得布病
农垦总医院的布病患者大多来自东北、内蒙古、华北等地的牛羊牧场、养殖场,或曾从事与牛、羊、猪相关的防疫、运输、加工工作。因为职业的关系,他们有机会接触患病牲畜以及它们的粪便、羊水、血液、被屠宰后的生肉,这些东西里都可能藏着布氏杆菌。
袁峰的同事王波是在牧场里染上布病的。患病前,他在北方某省份的牧场奶牛产房工作,为奶牛接生、按摩。最忙时,他一天连续工作8小时,接生几十头小牛,皮肤、口腔、鼻腔都可能接触奶牛的羊水。如果某头奶牛的体内有布氏杆菌,他很容易被传染。
牧场知道这种风险,所以一年四季,像王波这样与奶牛频繁、密切接触的员工都要穿着密不透风的蓝色连体工作服工作,还要戴一次性手套和口罩。
到了夏天,产房里没有空调,穿着连体服待上一会儿就汗如雨下,闷得难受。所以脱下工作服和手套,徒手为奶牛接生的情况相当常见。
2018年10月,王波像往常一样值夜班,为奶牛接生时被溅了一身羊水。他累得在椅子上打盹,“也说不上哪儿累,就是手指关节痛,身体也使不上力。”同事提醒他去医院检查,最终被确诊为布病。
“哪里想到布病这么严重呢?”直到现在,王波仍后悔当时脱下了防护服和手套,如果羊水溅到防护服上,或许他不会感染。“之前也没人因为擅自脱了防护服、手套被罚的。”王波说。
与产房工类似,和牲畜直接打交道的兽医也是布病高危人群。他们经常到奶牛棚里给牛做检查、做手术,忙起来顾不上防护。袁峰就在供职的牧场里见过,一名兽医手上被划了一个大口子,照样往奶牛棚里跑。
农垦医院的不少布病患者都曾在牧场产房、兽医室工作。比如王华,他是山东某知名牧场的产房工。2019年1月,王华隔壁病房住进三名同一牧场的新病友,其中两人工作没几年的兽医。
与产房工、兽医这类一线人员不同,2014年12月袁峰加入牧场时,做的是设备工程经理。他的办公地点与牛棚隔着100多米,每天只去牛棚检查几次设备。
起初,包括袁峰在内的电工到牛棚干活是没有一次性手套和口罩的,袁峰也认为自己离布病很遥远,没把它当回事。“我们有过一个20多岁的小伙子,做电工的,因为害怕得布病,试用期没结束就辞职了。”袁峰说,当时他还笑话那个男孩“胆子太小”。
但2016年6月,自己手下的电工张星被确诊为布病时,袁峰着实吃了一惊。从那时起,牧场也开始给下牛棚工作的电工等发放一次性手套、口罩。
因为布病,张星患上了严重的脊柱炎,工作时常常感到疲惫、背疼,干一会儿就要休息。袁峰不了解布病的严重性,安慰道“这是暂时的,可以好起来”。张星却不买账,“如果你得了这个病,你就不会这么想了。”
2019年1月26日,张星(化名)在家中给记者展示他的就医资料和职业病诊断书等。新京报记者吴靖 摄
袁峰没想到,半年后,自己真的“中招”了。他于2017年2月被首都医科大学附属北京佑安医院确诊为布病,“就是抽血,做布氏杆菌凝集试验,过几天就有结果了。”事后回忆,他认为唯一一次感染可能是2016年6月,当时他的腿上有一个几厘米长的伤口,他带着伤口到牛舍检查过设备。
和张星、王波等人一样,被确诊为布病后,袁峰很快拿到了牧场塞来的药,说是治疗布病的:盐酸多西环素、利福平,还有三种保肝护肝药。他的症状比张星严重,双膝、腰部都被布氏杆菌入侵了。2017年4月、2018年6月,他先后到哈尔滨的农垦医院、北京地坛医院治疗了两个疗程。
是职业病,但不是工伤
2017年4月27日,被确诊为布病快一年后,张星从医院拿到了职业病诊断书。那是一张A4大小的纸,写着张星的职业病危害接触史为“于奶牛棚舍中接触布氏杆菌”,并给出了“职业性布鲁氏菌病(慢性期)”的诊断结论,上面盖着红色的职业病诊断专用章。
从上世纪60年代起,布病就被纳入职业病范畴。依据原国家卫计委、人社部、原安监总局、全国总工会于2013年发布的《职业病分类和目录》,布病属于“职业性传染病”类别,与艾滋(仅限医疗卫生人员和警察)、炭疽、森林脑炎、莱姆病并列。
“职业病是工伤的一种。确诊为职业病后,医疗费用可以报销,但不能获得赔偿。要认定工伤、评定了工伤等级之后才能获得赔偿。”一名省级劳动能力鉴定中心工作人员告诉新京报记者,工伤分10级,1级最高,10级最低。
拿到职业病诊断书后,张星立即向牧场所在地的人社管理部门申报工伤认定。两个多月后,他的布病被认定为在工作中感染,属于工伤。
接下来的一年,张星都在等待工伤等级鉴定书,他自认评上10级不成问题。因为他认识的一些病友病情没他严重,还评上了工伤10级、9级、甚至8级。比如黑龙江的一名病友,因为关节有积液,就被黑龙江省农垦总局劳动能力鉴定委员会评为9级工伤;还有一名山东病友,被诊断为布氏杆菌关节炎,也是9级。
“地坛医院给我开的诊断书是布鲁氏杆菌脊柱炎、终板炎(椎体终板骨软骨炎)。这几年我病情反复发作,去医院动过手术,一躺就是十几天,还住了几次医院。”张星说,他怎么都没想到,2018年4月,牧场所在地的劳动能力鉴定中心给出了工伤等级鉴定结果,“未达到职工工伤与职业病致残等级标准”。
为什么东北、内蒙古等地的患者更容易评定工伤等级?张星一直不解。
在上述省级劳动能力鉴定中心工作人员看来,张星牧场所在地的工伤等级评定是按照国家统一标准判定的。依据原国家质量监督检验检疫总局2014年颁布的《劳动能力鉴定 职工工伤与职业病致残等级GB/T16180-2014》,在涉及骨科的判定标准中,要评上最低的10级需符合“急性外伤导致椎间盘髓核突出,并伴神经刺激征者”的要求,很严重。“所以布病的脊柱炎够不上10级标准。”王主任说。
一位不愿意具名的专家对此表示赞同。他认为,如果严格按照国家标准,在当地评不上是正常的。在东北等布病高发地区,劳动能力鉴定中心为布病患者放低了要求,“是人性化的体现”。
只有评上工伤等级的布病患者,才有底气与牧场解除劳动合同。因为合同解除后,他们会拿到牧场的赔偿金、工伤保险的赔偿金。此外,他们日后的布病治疗费用还可以从工伤保险中报销。
但一些布病患者认为赔偿金不高,他们选择与牧场私了。“牧场也愿意。因为好多牧场不想让人知道有人得布病,一走工伤程序,政府和外面人就都知道了”,袁峰说,私了时,牧场会给一笔一次性补偿款,然后解除劳动合同。这意味着,无论此人今后的布病多严重、发作多少次,都与公司、工伤保险再无关系。
2019年1月,被确诊为布病后没多久,王波就被牧场人力资源部找到了,谈私了事宜。人力问他多少钱合适,王波算了算,自己刚刚47岁,还有13年才退休,“按照每年我能挣5万来说,你要一次性给我65万。”双方没谈妥。
2019年1月21日,布病患者正在病房里给自己贴药膏,她得了布病关节炎,脚踝经常疼痛。新京报记者吴靖
难以走出的围城
钱仅仅是众多困境中的一个。那些每天与布病牛打交道的兽医、产房工作者等,像四面楚歌的囚徒,没法从让他们患病的牧场中挣脱出来。
因为他们大多从与畜牧相关的专业毕业,只能找到与牧场相关的工作。但要想跳槽去其他牧场,必须要经过入职前的布病检测,他们一定会败下阵来。为了谋生,他们只能在原来的牧场里继续干下去。
王华已经发病4次了,还在山东的牧场里工作,继续和那些可能患了布病的奶牛打交道。他感觉自己被困在了这个企业,唯一的梦想是在牧场多熬几年,回家后能开个属于自己的肉牛养殖场。
没谈成私了的王波也没走,他在等着自己的工伤评定。他算了一下,如果能评上工伤等级,里里外外可以拿到十几万,虽然没有65万那么多,“但应该可以支付我往后的医疗费和误工费了。”
但能不能评上工伤还是个未知数。他很怕到头来又是一场空。
与其他人相比,袁峰是幸运的。他是工科生,不是专门干畜牧的,可以到牧场以外的行业找工作。
他是极少数敢与牧场决裂的人之一。2018年5月7日,他以牧场未向他发放2015年、2016年的绩效奖金为由,将牧场告上法庭,胜诉后拿到了6万多元。但律师费、路费等成本花了他两万多,他说,“我就是气不过才要打官司。”
自从打了这场官司,牧场就不再为他全额报销布病的治疗费用了。2018年7月,他的布病关节炎又犯了,住院花了3000多元。当他拿着一堆药费单、化验单到牧场人力资源部时报销,对方置之不理,“他们说你要是想报销,就接着打官司吧。”
那之后每隔半个月,袁峰都要去医院开治疗关节的药,一笔笔算下来,2018年仅药费就花了6000多,还不包括挂号费、从天津开车来北京看病的路费、油费等。
但他最近也有好消息。5月9日,新京报记者联系袁峰牧场所在地工伤能力鉴定中心的第二天,该中心给袁峰打了电话,通知他下周五去做工伤等级鉴定。
那是从2018年12月拖到现在的鉴定。当时,该中心告诉他当地的布病专家少,很难凑齐来做鉴定,要等等。
但袁峰真的等不及了。工伤鉴定一旦有了结果,他要立即解除合同,离开牧场。
(应受访者要求,袁峰、张星、王波、杨荣、王华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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