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弗朗西斯科·弗朗哥的遗骸随着直升机离开烈士谷,西班牙正在与自己的一段重要历史挥手作别。
10月24日上午10点,西班牙首相桑切斯按照最高法院判决,在前国家元首弗朗哥多位后代的见证下,为这位西班牙历史上或许是最著名的独裁者举行了迁葬仪式。在西班牙媒体的全程转播镜头下,弗朗哥的灵柩被从原本位于“烈士谷”的陵墓当中掘出,由他的后人扶棺送上直升机,改葬于数公里外的埃尔帕多公墓。
● 弗朗哥的灵柩从墓穴中被抬出 / 网络
这也是桑切斯践行诺言的重要一刻。2018年6月刚刚上任之际,桑切斯曾对媒体有言,烈士谷中的弗朗哥墓是“一个分裂西班牙人的符号”。
但在镜头之外,此举引发的反应要复杂得多:从弗朗哥后人到西班牙为数众多的在野党,许多人眼中桑切斯的这次迁葬举动不过是“唯选票主义”的结果,而对于西班牙国内外的更多人来说,他们的注意力甚至没有过多地分给去世即将44周年的前独裁者。
曾经分裂西班牙人的符号被移除了,留下的是一个空前分裂的西班牙。
置身二战之外的法西斯领袖
弗朗西斯科·弗朗哥是现代欧洲历史上政治生命最长的法西斯领袖。
● 弗朗哥 / Wikipedia
尽管在1936-1939年的西班牙内战期间,相似的意识形态为弗朗哥赢得了纳粹德国和法西斯意大利的军事援助,但同样的盟友关系并未使得西班牙参与到随后的轴心国联盟当中,从而避免了卷入第二次世界大战。
二战期间,弗朗哥执行了游走于轴心国与同盟国之间的外交政策,尽管这一政策和弗朗哥政权的法西斯主义意识形态导致战后西班牙遭到国际孤立,但也是这一点使得西班牙既免于二战战火,也没有随着轴心国的覆灭而发生政权颠覆。弗朗哥在西班牙的独裁统治一直持续到1975年他逝世为止,也是这一点让这位政治强人成为现代西班牙最受争议的人物。
作为西班牙三十余年中的国家元首,弗朗哥的影响深入这个国家的方方面面,逝世前六年将出身王室的胡安·卡洛斯一世指定为继承人,也客观上为此后的国家转型铺平了道路。但与此同时,弗朗哥在任时残酷镇压异见者、压制国内其他民族文化并推行法西斯主义的种种政策,也成为今天西班牙深陷其中的不少政治困局的源头。
比如近年来愈演愈烈的加泰罗尼亚危机,也比如内战结束八十年来从未实现的“国家和解”。
烈士谷:铭记还是利用
烈士谷是西班牙最重要的内战纪念地之一,这里埋葬着约34000名内战遇难者,但直到10月24日之前,34000人中只有两位真有姓名——弗朗哥本人,和西班牙法西斯组织“长枪党”创始人德·里维拉,尽管相隔39年,二人却逝于同月同日。
● 烈士谷 / 网络
这一历史巧合看上去多少有些隐喻的意味,在德·里维拉死后三年,赢得了西班牙内战的弗朗哥开始在全国范围内将前者宣传为国家烈士,甚至有将之神格化的倾向。二人相似的法西斯主义意识形态呼应了西班牙整个独裁统治时代,也是在此期间,弗朗哥下令建造了规模宏大的“烈士谷”以纪念西班牙内战。
1959年,德·里维拉的遗骸被迁入刚刚落成的烈士谷圣十字大教堂,与他相比,之后被迁葬烈士谷的几万名阵亡者——无论他们生前隶属共和军还是国民军——都更像是某种陪葬,更不要说其中的大多数是在家属并不知情的情况下被强行迁入谷内的。
这造就了烈士谷争议的源头:比起铭记和悼念内战遇难者,它更多地是一种特定时期意识形态宣传的产物,甚至法西斯统治的历史地标。与此同时,参与建设烈士谷工程的工人当中,还有至少10%是弗朗哥政府关押下的政治犯。
另一方面,西班牙内战的残酷程度在二十世纪的欧洲堪称无出其右,战时敌对双方都曾犯下过骇人听闻的反人类罪行,死于内战的五十余万人中,大约一半是在远离战场的地方被军队屠戮。战后八十年,真正的和解从未到来,双方阵营的后人都有一笔血泪账目可算——这也意味着,如何看待内战,如何看待弗朗哥,直到今天仍是一个随时可能引爆社会的话题。
● 2018年,一名艺术家在弗朗哥的墓碑上画了一只鸽子,以示抗议 / 网络
最后一粒争议的种子在1975年弗朗哥本人去世后埋下,随着这位独裁者自己也在当时过渡政府的主持下,归葬于他亲自督建的烈士谷圣十字大教堂,内战胜利方的荣光在象征意义上汇聚到了一起,围绕着近代西班牙历史而生的种种争议,也在现实中找到了一个具象化的象征地。
1976年开始,西班牙在国王胡安·卡洛斯一世的推动下开始其民主转型,在当时,烈士谷中的弗朗哥墓没有进入讨论议程,但转型中的国家在此实现的并非和解,而是遗忘——为了确保民主转型的顺利进行,西班牙选择避谈历史问题。弗朗哥墓,与其他种种弗朗哥遗产一起,按照《遗忘协议》(Pacto del olvido)的约定被搁置了。
● 胡安·卡洛斯一世 / 视觉中国
没有弗朗哥,会解决问题吗?
曾经被搁置不议的问题在二十多年后西班牙日益激烈的选战中成了天然的“得分点”。
2004年,社会党一面激烈抨击当时执政的人民党,一面许下了允许家属迁葬先人遗骨、并为弗朗哥时代受害者们平反的选举承诺。这些诺言后来并未实现,但在客观上将烈士谷问题——和更大的“弗朗哥遗产问题”——重新拉回了政治视野。
同时愈演愈烈的,还有弗朗哥遗留下来的另两个相生相克的问题:民族地区自治与西班牙民族主义。当传统上中间偏右的人民党逐渐将矛头集中在社会党政府给予加泰罗尼亚和巴斯克过多的自治权利的时候,民间的右翼团体和民族主义情绪也在随之水涨船高。
● 2019年9月11日,巴塞罗那,加泰罗尼亚的“建国日”当天,示威者在街头展示加泰罗尼亚的独立旗——“星旗”。/ 视觉中国
烈士谷就在这样的背景下再一次成为政治争议的舞台:弗朗哥与德·里维拉两个人的存在,和二人逝世于同一天的事实,让11月20日的烈士谷成了右翼分子和民族主义者集中朝拜的圣地,而这又进一步导致他们的反对者也选择在此举行集会。问题的另一面,则是共和党人家属越来越强的迁葬呼声,他们希望亲人的遗骨能够依从死者以及家属的心愿回归到他们本应在的地方,而不是成为弗朗哥等人接受朝拜的背景板。
2011年,一个新的提议在二者的持续碰撞中浮现出来:为何不能让弗朗哥离开烈士谷?
迁葬并不容易,保守派激烈反对这一提议,同样持反对态度的还有弗朗哥家族的后人,但经过了数次政治拉锯与漫长的司法程序,西班牙最高法院最终在2018年8月24日通过了迁葬弗朗哥的决定,又过了十四个月,出身社会党的首相桑切斯终于推动完成了这场意义重大的迁葬。
此时距离西班牙下一次大选还有15天,它同时也是2019年西班牙举行的第二次大选。
一切为了选票
对于以人民党为代表的西班牙各反对党派,桑切斯此举不但是“唯选票主义”的典型表现,而且还有大选当前避重就轻的嫌疑:此刻在西班牙,更引人关注的显然是加泰罗尼亚的局势走向,而不是前独裁者打算葬在哪儿。
而在桑切斯忙于迁葬仪式之际,前一个问题的出路何在还没有人知道。
选民也给出了相似的反应:尽管迁葬仪式举行前的民调显示,受访者中支持迁葬的比例达到43%,高于反对者的32.5%,但西班牙《世界报》隔日更新的民调结果表明,迁葬弗朗哥并未给正在执政的社会党带来什么好处。10月25日,愿意投票给社会党的选民比例进一步下降到27%,这意味着议会中的120个席位,比之两天前减少2席;与此同时,极右翼党派“声音(Vox)”却在这两天内迅速壮大,历史首次在选情预测中拿到了41个席位。
● 《世界报》民调结果对比,从左到右分别为4月大选结果、10月23日(迁葬前)民调和10月25日(迁葬后)民调,其中,社会党(PSOE)、“我们可以”联盟(UP)和“更多国家”(Más País)被认为属左派阵营,人民党(PP)、公民党(Cs)和“声音”党(Vox)属右派。
与此同时,还有多达77%的受访者在调查中对于当前西班牙的政治状况选择了“糟糕”或“非常糟糕”。
如果11月10日的选举维持这样的形势不变,“声音”党将成为西班牙议会第三大党,仅次于两个传统主流政党,这个政党今年4月才第一次参加议会选举,也是1975年弗朗哥逝世以来西班牙议会选举中首次出现极右翼党派。
与欧洲大多数极右翼党派不同的是,西班牙民族主义者更关心的不是外来移民,而是国家主权,“声音”党近年来的突然崛起,也被认为源自于加泰罗尼亚地区骚乱的持续以及对于马德里政府应对姿态不够强硬的不满,而现在,迁葬弗朗哥之举似乎事与愿违地进一步刺激了这种不满情绪。
过去几年,受困于疲软的经济、高企的失业率、不断爆发的腐败丑闻和加泰罗尼亚始终未能真正缓和的局势,西班牙政局的破碎趋势日益明显。按照10月25日的民调结果,左右两派之间的选票差距已经缩小到只有4票。今年4月举行的那次选举当中,社会党最终因未能成功组阁而不得不发起重新大选,但在六个月后的现在,随着传统两党支持率的进一步缩水和极右翼的继续扩张,社会党的组阁前景只有更加黯淡。
弗朗哥离开了烈士谷,留下的西班牙会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