库尔德女权：在成为女神的道路上，拥抱死与新生

5月35日伦敦政治经济学院

讲者：Isabel Käser，伦敦大学亚非学院博士，专注于库尔德女性运动的研究，讨论性别与战争、女权主义与民族主义、冲突和身体政治。论文标题《尚武的女性气质：PKK在库尔德中东领导的女性云运动的跨国分析》，目前活跃于伊拉克库尔德斯坦和伦敦的民间机构。

* 视角栏目的讲座笔记不代表公众号作者观点，谨分享多方学者观点，供学习参考、拓展视野。

（为方便理解和丰富阅读体验，在笔记的基础上时有添加历史背景介绍、相关照片，以及原讲者发表的论述。）

#库尔德#女权#土耳其#叙利亚#民族主义#共产主义#身体政治

镜头下的库尔德女兵，自信又勇猛，但又有多少人知道，这一路走来，她们付出了多少，又舍弃了多少？

▲佩戴“妇女保护部队/YPG“肩章的库尔德女兵

Erin Trieb摄于2014年

2012年，叙利亚内战伊始，被叙利亚政府无视和压迫长达半个世纪的库尔德人赶走了叙利亚政府军、控制了被称为"罗贾瓦/西库尔德斯坦"的叙利亚东北部地区，2014年采用临时宪法，2016年宣布自治。

此后，在面对“基地组织”、“征服沙姆阵线”、“ISIS”等极端组织的轮番攻击中，库尔德军队——包括“人民保护部队(YPG)”和“妇女保护部队(YPJ)”——展现出了非凡的勇气和组织能力，也成为了美国带领的联军击溃ISIS据点的强大帮手。

一时间，网络上到处流传着库尔德女兵们英姿飒爽的照片。镜头中的她们，展现着“巾帼不让须眉”的力量，成为了颠覆宗教保守、积极追求政治平等的象征。

▲被西方媒体称为“库尔德安吉丽娜朱莉”的机枪手Asia Ramazan Antar (1997-2016)

Flicker@Kurdishstruggle摄于2015年11月

但是，在这些符号化的女英雄形象之外，却鲜少有人去了解库尔德女权运动在过去数十年间的发展。

库尔德女性是如何在女权运动中掌握话语权的？在与土耳其的政治斗争和与ISIS的军事冲突中，库尔德的女性是如何走上最前线的？

✴︎库尔德女权的历史✴︎

Käser博士强调，这些库尔德女性的出现并不突然，她们的岗位也不是简单地由库尔德男性领导指派所得。

库尔德女性运动可以一直追溯到1978年在土耳其成立的“库尔德工人党(PKK)”。

▲库尔德工人党创始人、主席阿卜杜拉·奥贾兰(1947-)，毕业于安卡拉大学政治系，1999年被捕至今仍囚禁于土耳其监狱岛，2009年之前曾是岛上唯一的囚犯

Hallil Uysal摄于1997年

第一届党员大会上有两名女性参加，与女性有关的议题并不在党派的讨论范围之内。像其他民族主义运动一样，“库尔德工人党”也认为女性会随着反殖民运动的胜利而解放。

不过，到了1990年代中期，流亡叙利亚的“库尔德工人党”创始人、主席奥贾兰(Abdullah Öcalan)便开始构思围绕着“自由女性”的身份认同和女性在库尔德运动中扮演的角色。

究其原因，1980年奥贾兰在黎巴嫩的贝卡谷地建立了民兵训练营之后的二十年间，库尔德女性源源不断地来到这里参加政治学习。她们的加入，让党员讨论的议题越来越多地关注到同时压在女性头上的“三座大山”——性别歧视、种族歧视、阶级分化。

在这个过程中，奥贾兰意识到，要动员库尔德女性参与武装斗争，最大的挑战是将男性荣誉与女性身体和性征紧密相连的传统“男权荣誉感”。

只有消除了这座壁垒，女性才能跨出家门、投身革命。

由此，他开始调整“库尔德工人党”的意识形态，转而将库尔德女性的解放作为库尔德男性和库尔德全社会解放的基石。

▲PKK在贝卡谷地有约50名女学员，她们与男学员相同：15人一组，住在棚屋或帐篷里，接受为期3个月的训练。

Nikos Economopolous摄于1991年

✴︎从女人到女神✴︎

回到5000年前。在新石器时代的美索不达米亚神话中，女性角色自由、奔放，而且足够强大，有能力决定自己的命运。

以远古的女神作为榜样，奥贾兰指出，女性要通过挣脱身上的锁链来发现自己内心深处的女神——伊什塔(丰饶、爱与战争女神Ishtar)，男性的作用则是杀死占主导地位的男权(the dominant male)。

▲阿卡德王国印玺上的Ishtar，身背武器、脚踏雄狮

卢浮宫馆藏，公元前2350-2150

随着越来越多的女性加入战斗，自然也有越来越多的女性战死，而对她们的纪念和传颂则激发了更多库尔德女性的斗志。

1986年，一名女游击队员点燃了整个城市的抗争。

1989年，在与伊拉克“库尔德敢死队”(Pershmerga)的战斗中，一名“库尔德工人党”女成员为了不被俘虏而选择跳崖。她的死也成为了奥贾兰在1993年成立独立的女性武装力量的契机。

1996年，一名伪装成孕妇的“库尔德工人党”女成员在土耳其的一场阅兵中引爆自杀式炸弹，造成10人死亡30人受伤，将自己升华成了新时代的伊什塔女神，象征着为事业无私奉献的新女性。（@守望中东：类似事件显然也是土耳其、欧盟和美国等将PKK定性为恐怖组织的原因之一。虽然上述自杀式袭击的目标是军队，属于民族抵抗中的灰色地带，但PKK确实曾多次绑架外国游客、攻击土耳其在海外的使领馆、袭击平民，甚至打击不愿合作的库尔德同胞。）

✴︎ 曲折的女性参政之路✴︎

与此同时，接受采访的库尔德女性也表示，在1980到1990年代，库尔德女性也面临着艰难的内部斗争。

毕竟，她们的奋斗并不意味着党内男性的思想已经有所转变。在那段日子里，她们在“库尔德工人党”内也要面临着与社会大环境同等的性别压力。

一位女指挥官说，为了争取话语权，女性党员们不得不克服男女性的生理差异：

“在大山深处的日子里，如果男党员要扛走50公斤的面粉，那么我也必须扛起50公斤的面粉。我从来没有想象过自己能做到这些，但为了得到男党员的接纳，我就必须去做；

如果男党员在演习中冲出去袭击土耳其阵地，那我也必须去。

至于平等，那是后话。”

1998年，经过与女党员的密切讨论，奥贾兰终于推出了“女性学/库尔德女权(Jineology)”思想。1999年，在第六届党员大会上，奥贾兰成立了“库尔德女工党(PJKK)”。

然而，由于奥贾兰遭到土耳其逮捕，“库尔德女工党”究竟是隶属还是独立于“库尔德工人党”成为了悬而未决的问题。

“库尔德工人党”的其余男性领导人以分散党内力量、破坏党员团结为理由反对女性政党独立。其结果是，刚刚举行了第一届党员大会的女党员们被软禁在山间长达三个月之久。

她们既不想在主席遭逮捕的薄弱时期站出来削弱整个党派，又不希望牺牲女党员们刚刚得到的政治权利。但最终，在一连串谈判后，女性们推选的党代表还是被男党员选定的代表所取代，“库尔德女工党”成为了明确隶属于“库尔德工人党”的“自由女性党(PJA)”，反抗男党员的争论也从表面上消失了。

至今，这些女党员也仍然在“库尔德工人党”的整体框架下工作。她们的自治，也必须是以不僭越“库尔德工人党”和奥贾兰主义的权威为界限。

▲“库尔德工人党”中央委员会

ANF News摄于2017年11月

✴︎ 女性革命✴︎

面对外敌，库尔德女性与库尔德男性并肩作战。面对内部矛盾，库尔德女性能屈能伸，在重压之下也不曾放弃对男女平等的渴望。

由于库尔德女兵对抗ISIS的英勇，罗贾瓦革命又被称为“女性革命”。

其实在后方，库尔德女性也在大力组织政治工作，迅速地将前线的战果转化为根据地的民主体系。

她们建立了女子学校、女子集体农庄，废止了童婚和一夫多妻。

在集体农庄里，一砖一瓦都是由库尔德女性亲手建造的，经济上自给自足——战争遗孀、家庭暴力受害者，乃至决定不结婚的女性都可以在这里找到属于自己的家，让自己和孩子们都接受教育。

独立、亲近自然的女性形象也为多种族多文化的民主政治提供了榜样，为地区的库尔德运动注入了新的活力。

▲位于叙利亚北部的全女性社区“Jinwar”村

https://jinwar.org

▲罗贾瓦地区的“库尔德女权”高中课本

ANF News摄于2018

✴︎ 化茧✴︎

为了避免简单粗暴地对立男权和女权——即，将男权视作对女性的迫害、过度理想化库尔德的女权运动，讲者在游击队训练营实地采访了许多正在接受训练的库尔德女生，了解她们的真实经历和自己心中对女权的定义：

参加“库尔德工人党”，意味着切断与家人旧友的全部联系，所有人是库尔德民族的孩子，所有党员同志都成为了新的兄弟姐妹；

参加“库尔德工人党”，意味着同意杜绝爱情、性生活、脏话、吸烟、喝酒、赌博；

参加“库尔德工人党”，意味着将生活献给党，由党的指示决定自己将在哪里接受训练、在哪里工作，是前线，还是后方。

她们舍弃了太多身外之物，以至于在与讲者依依惜别之时，能够赠予的礼物只有几张烈士生前留下的明信片。

▲在伊拉克北部接受训练的库尔德工人党成员

Azad Lashkari/Reuters摄于2013年8月

▲科巴尼一役前，正在接受训练的库尔德女兵

Rodi Said摄于2014年

在前六个月，除了参加简单的武器知识学习和体能训练，学员们还要参加党的意识形态教育，包括同志情谊、集体生活、斗争意识，以及如何控制身体和意志。

更重要的是，学员们要深入学习奥贾兰的思想：自由，并且参与解放运动的过程本身也给人带来自由。

与男学员不同的是，对于女学员来说，这一切的起点首先是相信自己：相信自己作为女性的力量，相信人们最终能够创造一个更美好的世界……

从理论上来说，完成了几个月训练的学员们都应当有了足够强大的身心，能够随时冲锋陷阵、杀死敌人、忍受疼痛和伤亡。但是，从实际上来说，战友的逝世、血腥的场面、远离家人的日夜，都成为了无法愈合的伤疤。

许多受访者承认，她们难以入睡、思念父母和孩子，也会突然情绪失控。

尤其对于那些试图在死亡中拥抱新生、成为新时代女神的人来说，加入“库尔德工人党”不仅仅意味着解放和自由，也意味着身份冲突带来的痛苦。

在训练中，学员们有时通过射击彩色气球的演习来增添乐趣。

在党内学习中，学员们参加批评与自我批评大会，一遍遍重申库尔德革命的伟大理想，一遍遍抨击心中闪过的资本主义念头。

所有受访者的故事里，都交织着生与死、悲伤与欢笑、毁灭与美丽。

▲ 女兵的葬礼

Erin Trieb摄于2014年

在与土耳其、伊朗、叙利亚政府军、ISIS的战斗中，无数年轻的库尔德人献出了他们宝贵的生命。

如果说，在通常情况下，为国捐躯和勇猛杀敌被视作是男人的光荣，正因为这么多年来有这么多库尔德女兵浴血沙场，在库尔德烈士的葬礼和纪念日上，女性终于得以在死后获得与男性同等的荣耀。

只是，比起给男性烈士的悼词，在“为了库尔德民族解放”和“为了民主联盟的未来”的两大主题之后，对女性烈士的祭奠还会加上一句——“为了女性的解放”。

就这样，在“库尔德工人党”的意识形态中，解放女性等同于解放家园的象征，成为了库尔德斯坦进步的象征。

与伊朗、土耳其、甚至从前的库尔德民族主义不同的是，“库尔德工人党”的新女性不再是需要受到男性保护的对象，而是有义务在各个方面参与自卫和组织建设的民族战士。

女性的荣誉也不再需要由男性的看管来界定——新女性通过拿起武器、参加选举来争取属于自己的荣誉。

▲ 新一批女兵的毕业典礼，以为烈士默哀开始，以宣誓为民族抗争捐躯结束。

YPJ宣传部摄于2016年

在领袖奥贾兰打开了第一扇通往女权的大门之后，是库尔德女性自己在男权社会中不懈奋斗、不断书写历史，才收获了今天的成果，并将继续向前迈进。

这条路上，为了融入党派、成为革命者，她们也舍弃了许多东西，包括性、隐私、私人生活，

从身体政治的角度来说，奥贾兰所推崇的“自制”意味着放弃生活中的不平等关系、加入民族抗争、全身心地去追求民主和性别平等的集体社会。

接受采访的“库尔德工人党”女性都认为，“自制”和严格的互相监督反而给了她们更多的自由。她们不会为情所困无法集中精力干革命，也不会由于怀孕而丧失独立生活的能力。在日常生活中，她们也强调，如果男性尚且没有接受男女平等的观念，那女性就不应该同男性展开关系，否则只会再次遭到奴役。

一位受访者说，“我们反对的不是性本身，而是错误地用性别来概括一个人的身份。”

在现阶段，女人的爱与柔情，只能属于民族。

政治和战场依然不欢迎女人。

男人依然是男人，而为了得到男人的认可，女人却要成为女神——为了民族大义

忘却性别、超越红尘、

纯洁、

赴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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补充资料：

- Autorzy Tanya Narozhna, W. Andy Knight, Female Suicide Bombings: A Critical Gender Approach, https://books.google.pl/books?redir_esc=y&hl=pl&id=QgrVDAAAQBAJ&dq=pkk+women+parade+bomb+1996&q=pkk#v=snippet&q=pkk&f=false

- ANF News, "Kurdish women from first organization to first army," https://anfenglish.com/women/kurdish-women-from-first-organization-to-first-army-21557.

- ANF News, "Jineology classes in high schools in Rojava," https://anfenglish.com/news/jineology-classes-in-high-schools-in-rojava-26816.

- BBC News, "Kurdish 'Angelina Jolie' devalued by media hype," https://www.bbc.com/news/world-middle-east-37337908?from=singlemessage&isappinstalled=0

- Greg Bruno, "Inside the Kurdistan Workers Party (PKK)," https://www.cfr.org/backgrounder/inside-kurdistan-workers-party-pkk#chapter-title-0-3.

- https://jineoloji.org/en/jinwar-free-womens-village/

- Kurdishstruggle, https://www.flickr.com/people/112043717@N08.

- NBC News, "Meet the Kurdish Women Fighting ISIS in Syria," https://www.nbcnews.com/slideshow/meet-kurdish-women-fighting-isis-syria-56016007.

- Nikos Economopoulos, "LEBANON. Kurds Training Camps. 1991," https://pro.magnumphotos.com/C.aspx?VP3=SearchResult&STID=2S5RYDLCMF0.

- YPJ Media Center, "Afrin- a New Graduation Course For New Fighters In the Name Of “Martyr Checkjin Course", https://ypjrojava.com/ypj/en/2016/02/09/afrin-a-new-graduation-course-for-new-fighters-in-the-name-of-martyr-checkjin-cours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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