资料图
中学时读司马光的《训俭示康》,对“厅事前仅容旋马”一句,印象深刻,这篇文章可以视为司马光的家训,文字很朴实,一看就是“君实相公”手笔。
文章是他写给儿子司马康的,补充一句,司马康其实是司马光的亲侄子,司马光两个儿子先后夭折,于是将兄长司马旦的孩子要了过来,过继为儿子。在司马光教导之下,司马康勤勉好学,孝敬父母,很得时人认可。
在中国古代,孝悌是立身之本,孔子对孝的定义是“三年无改于父之道”,所以司马康无论学问还是做人,都对其父亦步亦趋,这叫“有乃父之风”。
哲宗皇帝
元祐年间,年近四十的司马康担任皇帝的侍讲,在迩英阁给十岁出头的哲宗皇帝讲课时,他劝小皇帝认真读读《孟子》,称“孟子的书最醇正,讲述王道特别明白,很适合读一读。”
小皇帝反应也快,表示最近在读这本书,然后让讲官将其列为必讲科目。
迩英阁进讲,是皇帝亲近文臣的重要途径之一,形式大于内容,在司马康推荐下,《孟子》成为小皇帝的法定教材,才是此次君臣互动的意义所在。
蹊跷也就蹊跷在这里。司马康怎么会给皇帝推荐《孟子》呢?早在几年前,他的父亲司马光,还写过一册挑战孟子的著作:《疑孟》。于情于理,跟皇帝讲孟子,都不该是司马康出面来做的事。
温国文正司马公
司马光的《疑孟》现存十来篇,每篇几百字不等,从元丰五年到元丰八年,司马光陆陆续续写了三四年,语言虽然有着士大夫惯有的委婉,但也不乏“鬻先王之道以售其身”这样的话,直言孟子主张为了混口饭吃而做官出仕,认定孟子性善论说错了,还质疑孟子有些话不但不能劝谏君王,反而会被拿来作为篡逆的理论根据。
以司马光平实无奇的作文习惯,这已经是在吊打孟子了。
明代仇英《独乐园》
司马光对孟子的态度,不止于这些著作,他的散文名篇《独乐园记》,一开始就跟孟子划清了界限:
孟子曰:“独乐乐,不如与人乐乐;与少乐乐,不若与众乐乐。”此王公大人之乐,非贫贱所及也。
身居高位的司马光在旁人眼中,自然也算王公大人,但他将花园取名独乐园,仅仅只在孟子那里借了个名字,实际上表达的,是和孟子截然不同的快乐观。
开心都开心不到一起去,司马光这样不待见孟子,总得有个缘由。
这里岔开一下,先说说孟子的历史地位是如何变化的。
《孟子》
孟子在后世被视为“亚圣”,堂而皇之在文庙里陪着孔子享受祭祀,这份殊荣可不是一开始就有的。直到北宋中期为止,孟子都和战国时期的诸子一样,没什么特殊地位,不入文庙,子孙后代也没有特别封赏,《孟子》一书不算儒家核心经典,也不列入考试范围。
有个小故事很能体现孟子在当时的地位。据说宋仁宗年间选拔人才,题目里有一道出自《孟子》,在民间很有声望的学者李觏不会做,他气愤不过,说道:“我平生无书不读,就是不喜欢孟子,这道题肯定出自《孟子》。”
这个故事多半出自虚构,李觏屡试不中,获范仲淹推荐,才做了国子监的教官,范仲淹在推荐信里表扬李觏有孟轲、扬雄之风,也没见李觏甩脸色不去上班。
不过,李觏确实是北宋时批评孟子最激烈的学者之一,能拿出来公开批评,孟子就远远没有达到权威的地位。
有人批孟子,自然就有人捧孟子。随着北宋社会经济水平日益提升,文化建设也不能滞后,正如《天龙八部》里总结的那样,大宋北有辽国,南有大理,西有吐蕃,西北还有个夏国。跟周边地区相比,大宋本来就是文化高地,要想自我提升,只能向传统文化要资源,走内涵式发展的道路。
孟子就是这样进入了学者们的视野,一时间,从官员到学者,探讨孟子成为风气,这其中最重要的人物,正是司马光一生的好友兼政敌王安石。
王安石
王安石特别推崇孟子,他曾经为孟子写了首诗:
沉魄浮魂不可招,遗编一读想风标。
何妨举世嫌迂阔,故有斯人慰寂寥。
王安石视孟子为圣人,他存世不多的书信里,但凡引经据典,差不多都会谈到孟子。王安石对孟子的重视,既有情感的共鸣,也有现实的需要。北宋特重“祖宗之法”,仁宗时期的庆历新政也好,还是其他规模小一点的变革也好,反对者都会抬出祖宗之法作为依据,大帽子一盖,新政往往就不了了之。
连环画《王安石变法》
年深月久,国弊丛生,年轻的神宗皇帝想要有一场很大的Change,他与王安石君臣相得,一拍即合,开启了北宋历史上最重要的变法,在变法中,王安石一度居于主导地位,抢光了皇帝的戏份,所以教材上甚至称之为“王安石变法”。
变法需要理论作支撑,王安石挑中了孟子,他搬出孟子的话说,“有仁心仁闻,而泽不加于百姓者,为政不法于先王之道故也。”然后提出自己的理论架构,那就是应当效法先王为政的本意,而不是执着于已经过时的政策。
孟子学说既然成为王安石的理论依据,拔高孟子的历史地位势在必行。王安石的操作很符合当时的政治规矩,神宗熙宁四年,王安石担任宰相之后不久,实行科举改革,《论语》、《孟子》列入科举考试范围,从此,《孟子》成了历代考生“五年高考三年模拟”的指定书目。
等到变法后期,神宗皇帝与王安石之间的分歧日渐加大,王安石辞去相位,朝政慢慢回到神宗本人手中。这时候,将孟子扶上神坛的趋势已经不可逆转。
孟子
元丰六年,孟子被神宗追封为邹国公,正式享有了现实的政治地位,元丰七年,孟子配享孔庙,国子监和天下文庙塑孟子像,享受的政治待遇和颜回并列。
就在朝廷尊孟基调一步步拔高的同时,闲居洛阳的司马光陆陆续续写出了那册不太为人所知的《疑孟》,寂寞地和时代唱着对台戏。
元丰八年,神宗驾崩,年幼的哲宗皇帝即位,六十七岁的司马光回到朝堂当上宰相,一口气废除了王安石施行的诸多新法。老成谋国的宰相司马光,没有对孟子的地位提出什么质疑,也许是觉得没必要,也许是来不及,也许,他对孟子的质疑,只是变着法子出口气。不然,以孝顺著称的司马康,怎么会选择性遗忘父亲那本著作,公开向皇帝推荐《孟子》呢。
支持孟子也好,反对孟子也好,跟古人置气,最后变成古人,是每一个历史人物的宿命。正如王羲之说的那样,“后之视今,亦如今之视昔。”
小皇帝即位的第二年,王安石、司马光先后离开人世,他们两人之间的政治纠葛,继续影响着后来的政局,直到北宋灭亡,余波反复泛起,始终未能平息。
王安石《过从帖》
主要参考书目:
《孟子研究》
《司马光年谱》
《王安石年谱》
《王文公文集》
《司马温公集编年笺注》
《续资治通鉴长编》
“特别声明:以上作品内容(包括在内的视频、图片或音频)为凤凰网旗下自媒体平台“大风号”用户上传并发布,本平台仅提供信息存储空间服务。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videos, pictures and audi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the user of Dafeng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mere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pac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