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士白丁香
乐于泓和时钟曼的结婚照
1940年秋的淮北，尽管战火蹂躏让广袤原野笼罩着浓浓阴霾，但大地依旧铺展出无际的金黄。新四军4师师长彭雪枫亲率军民赶在鬼子扫荡前组织抢收。晌午小憩，彭师长坐靠在华冠如盖的老槐树下，端起陶钵刚要喝水，未料一串凄婉乐曲随风荡来，令他不由得放下陶钵。
悱恻情思透过二胡弦丝，彻寒冰水般注入心间，铁血柔肠的将军心底陡生蚁噬般的剧痛。彭雪枫扭头朝浍河岸堤望去，看到心无旁骛的乐于泓正沉浸于二胡拉奏。蓦然，将军起身摘下悬挂在树桠的文件包，取出素笺奋笔疾书——
一个单薄的朋友，
十年前失去他的爱人……
如今啊，何所寄托？
寄托在琴声里头……
这是彭雪枫平生写的唯独一首自由体诗。初读感觉似乎很直白，但稍作品味，便觉一种深沉的关切与痛楚跃然纸上。将军富于灵性的笔触似在用淡墨勾勒一个战士悲欢离合的生命抛物线，更似在真情泣诉一个战友贯穿硝烟的生命追寻。
1939年隆冬的一个傍晚，临涣西去10多里地的临河小镇，彭雪枫独坐桌前对着地图筹划作战方案。门外响起一声脆亮的“报告”，随着木门打开，凛冽寒风卷进一个雪裹的身子：雅致的分头、清癯的俊脸、一袭藏青的长袍。乐于泓留给彭雪枫的第一印象是精干、才俊。
从山东根据地辗转到淮北，乐于泓千里迢迢奔赴4师担任《拂晓报》主编，是彭雪枫特意找军政治部袁国平主任商调的。初见的那一刻，乐于泓未及抖去身上的积雪，似乎格外牵挂手拎的那只竹筐，待解开盘绕的长围巾，里面赫然是一盆葱翠欲滴的丁香。
无须否认，那一刻，饶是一代儒将，彭雪枫也不由用异样的眼神剜视乐于泓一眼。战事倥偬的岁月，一盆沉甸甸的丁香千里颠沛穿越敌占区，恐怕不仅仅是掩饰身份所需。毕竟身经百战，将军的视觉敏锐而精准，这株栽植于青花瓷盆、表层铺满雨花石的丁香，的确隐藏着惊天泣地的秘密。
1925年，乐于泓与白丁香邂逅于东吴大学。斯时，一个风流倜傥、才华横溢，一个天生丽质、聪颖睿智。同处风起云涌的大革命洪流，他们从相识到相知，进而携手选择献身抗争命运、追求光明。5年后，两人相继加入了中国共产党。
1932年春，黄浦江畔的一条里弄深处，时常飞扬出悠扬曼妙的《圣母颂》，步履匆匆的行人每每经过，总要驻足凝望三楼顶那个简陋的阁楼小窗。他们知道，新搬来的这对情侣女擅钢琴、男伴二胡，那份琴瑟相和、恩爱至纯，恰似给风潇雨晦的岁月折入了一缕灿烂春光。
其实，善良的人们并不知道，此刻的乐于泓与白丁香正是受党派遣，假扮夫妻潜入上海执行特殊使命。白丁香原是一名弃婴，被苏州基督教监理会牧师白美丽发现并收养，缘于襁褓中留有“丁贞”的纸条，遂起名“白丁香”。小丁香自幼聪颖美丽，渐渐懂得身世后，随牧师学英语、诵圣经、习钢琴，格外刻苦，终以优异成绩考入东吴大学。
丁香凄婉的人生境遇让出身儒宦世家的乐于泓喟然怜惜，姑娘的不屈与抗争亦令他由衷倾慕。而风雨同舟、生死共赴的革命生涯更让他们在彼此了解中渐生情愫。潜入上海3个月后，两人经组织批准正式结为伴侣。时常流连于里弄间的琴声，其实正是传递平安信息的暗号。
乐于泓是在抵达4师的第二天向彭雪枫师长诉说了这段凄美恋情的。子夜时分，踏雪察看营地警戒的彭师长路过乐于泓居住的茅屋，见窗棂还透着烛光，便推门进去，却见乐于泓怀抱花盆盘坐床上，面容凝重凄楚。此情此景，令日前已生疑窦的彭师长更觉蹊跷，他索性坐了下来。殊不知，这一坐竟是彻夜不眠，最终熔铸出一份穿越腥风血雨的至情至性的战友情谊。
时光回溯7年，1932年9月，新婚燕尔的丁香受命赴北平参加秘密会议。登车的那一刻，乐于泓紧攥她的手，说我等着你归来，丁香扑闪着大眼坚毅地点点头。未想这一去竟成永诀，数天后，乐于泓得到噩耗，爱妻遭叛徒出卖身陷囹圄。狱中的丁香受尽酷刑然终坚贞不屈。12月3日，年仅22岁的共产党人白丁香于南京雨花台英勇就义，斯时，尚怀着3个月的身孕。
惊鸿北去君期归，期来何堪燕分飞？那个朔风厉啸的寒夜，悲恸欲绝的乐于泓端坐阁楼拉了整夜《随想曲》。翌日黄昏，残阳如血，雪后的雨花台银装素裹，一袭蓑衣下，乐于泓长跪不起，那堆饱蘸烈士鲜血的雨花石被他尽数收入怀中，悲怆的誓言在静穆葱茏的林间久久回荡：“情眷眷，唯将不息斗争，兼人劳作，鞠躬尽瘁，偿汝遗愿！”
于生命攸关的战争岁月，乐于泓的激情难抑，着实犯了兵家大忌，暴露身份的乐于泓被星夜送往青岛。乐于泓说，此后每年的这个长夜，他都坚持彻夜不眠地守灵。也许就是那一刻，身经百战的将军内心受到了震撼，缘此，在之后休戚与共的岁月里，乐于泓拥有了一份殊荣与慰藉，每逢那个彻夜不眠的寒夜，彭师长都与他抵足相伴、默然相守，这份挚情一直延续到将军血洒疆场。
1950年初秋，川西甘孜遍地金黄，人民解放军挺进西域。18军宣传部长乐于泓策马疾行，天路崎岖，危机四伏，部队编成链状队形逶迤行进。就在超越军政治部直属队的瞬间，一张魂牵梦系的脸庞倏然闪入眼帘。那一霎，几近晕厥的乐于泓险些跌下马来，直觉告诉他，千万里追寻有了再次邂逅。只是他没想到，这一幕被紧随其后的张国华军长尽收眼中。
这个万籁俱寂的深夜，雪域高原陡然响起阵阵悠扬的二胡奏乐，时而凄婉悲戚，时而欢快激越，似乎两种迥然相异的命运正痛苦而费力地交织铺展。正在帐篷里审改进军计划的张军长敛声屏息侧耳细听，联想白天行军途中的一幕，脸上的诧异渐渐转为欣慰。翌日清晨，部队撤收转进的空隙，张军长把乐于泓，还有军政治部干事时钟曼叫到草甸高处，不等军长提出做媒的话题，急不可耐的乐于泓已经用诗样的语言袒露心迹：“乍见你，便恍觉丁香再生。选择你，或许就是我此生的期待！”
战争在滋生残酷的同时，其实也在催生生命的浪漫。或许就是缘自乐于泓的这份直白与执著，暗自把温文尔雅、铁骨铮铮作为择偶标准的时钟曼，就在那一刻未假思索地芳心暗许。此时，乐于泓42岁，时钟曼年方19。1954年5月，这对相差23岁的军旅恋人结为革命伴侣。
哲人说真情无价，而于血与火淬炼中缔结的感情抑或爱情更是打烙着金雕玉镌般的鲜亮印痕。不能否认，乐于泓心底始终淤积着一份对于亡妻的追思，甚至看到时钟曼心扉陡敞的那个瞬间，也有幻觉使然的成分。然而，时钟曼对此不仅没有嫉妒抑或抵触，反而认定这恰是乐于泓诚实与执著的人格本色显现，内心时常泛起集两份恩爱于一身的幸福感，这无疑需要文化与胸怀的支撑。由此，始有隆冬的新婚之夜，两人守着铺满雨花石的丁香树相偎到天明，始有每年的12月3日，两人雷打不动的彻夜守灵，而他们的长女亦取名乐丁香。
1964年秋，彭雪枫师长壮烈殉国20周年纪念日，乐于泓偕时钟曼专程来到淮北半城。伫立将军墓前，他们用长久的行军礼向老师长倾诉内心的思念。尔后，乐于泓二胡拉奏最令彭雪枫热血澎湃的《义勇军进行曲》，时钟曼则把早已备下的茅台酒缓缓倾洒于烈士墓前。那一刻，秋风乍起，大雁南徙，广袤原野萧瑟肃穆，乐于泓也就在这激昂的旋律中穿越时光，回到硝烟弥漫的战争岁月，将军与他抵足相伴、肝胆相照的血凝真情，霎时间电流般贯穿全身。
那株于战火中辗转颠沛的丁香树竟然奇迹般活得坚忍顽强。抗战烽火连天的那几年，乐于泓忍痛将丁香树连盆埋植于房东后院的杂树丛中，直至日寇投降才掘出取回。此后的岁月里，无论征战西域、驻守江淮，还是戍边东北，那盆丁香始终如影相随。每到深秋收完种果，乐于泓总要例行一项精细工程，先是剪枝，剪子的咔嚓声伴着呢喃细语：香儿，理发了！还不时端面小镜子，让丁香树比划照着：瞧瞧，可俊哩！然后是倒钵，修根、换土、追肥，整个过程乐于泓身心投入，时钟曼神情庄重。
长年精心打理的丁香树，遒劲的枝干润透出坚贞不屈的品格，葳蕤的枝蔓则散发着柔情似水的妩媚。而那个黑暗长夜收拣的雨花石，烈士鲜血似乎早已渗入石质深处，再经乐于泓长年的汗浸泪染，内蕴的五彩更加斑斓鲜亮，浑圆的表层愈显润泽细腻，那份晶莹剔透，灵动而深邃地折映着烈士气贯长虹的生命光华！
每逢丁香花开，乐于泓总要掐着亡妻年龄，采摘数字相同、蕾萼相连的花骨朵，红线穿串晾干，夹存于她最爱读的《儿女英雄传》中。自丁香牺牲起，他就把这本书放在贴身的黄挎包里，常常睹物思人、暗自垂泪。缘此，不明原由的战友与他相处，总为能闻到浓浓的丁香味而称奇。而那些饱满健硕的“母丁香”，亦以逐年递增的数量珍藏着，只要气候与土壤适宜，就挑选朝阳迎风的高坡培苗广植。数十年过去了，乐于泓足迹遍踏天南海北，他把丁香花连同烈士的忠魂，还有那份此情绵绵无绝期，尽情播撒于苍茫大地。
1982年隆冬，丁香牺牲50周年忌日。乐丁香陪同父母，带着50棵绒毯包裹的丁香树苗，来到南京雨花台烈士陵园。子夜降临，乐于泓端坐东岗小道边的巨石上，一遍遍忘情地拉奏《随想曲》，正是这条小道镌刻着烈士生命的最后足迹。清晨，陵园工作人员被凄婉的乐曲吸引，寻声走近才看到一个银发皓首的老者正如痴如醉地以独特的方式倾诉着思念。而乐丁香的一番原委叙述更令他们凄然动容，默然无语地取来镐锹，边掘坑、植树、培土、浇水，边向晨练的人们介绍那段尘封50年的凄美历史，于此，闻者也源源不断地加入植树的队伍。那一刻，乐于泓泪流满面，二胡弦奏也愈加的凄怆悲戚。
30年岁月如梭，稚嫩的丁香苗缘于特殊的生命内涵，尽享人间特别的礼敬与呵护，耸立成两排茂密的常绿乔木，温情脉脉地遮掩着英烈鲜血浸润的小道。每逢花信来临，簇簇十字形圣洁如玉的丁香花犹如织起一道如云似雪的天然素幡，清润绵柔的馨香更是终年不散。人们穿行于林荫间，似乎就在穿越时空，真切地注视着烈士戴着脚镣，身穿单薄素雅、血痕密布的学生装，昂首挺胸、视死如归地走向刑场。
破译一种生命现象或许不经意间留下自我诠释的痕迹，然而那份穿越时空、跨越物种的真情缀连，却留给世间万物叩击灵魂的真切感悟与感动。天地永恒，真情不泯，穿越苍穹的另一个世界里，丁香花正绽放着美丽。
（文中照片由时钟曼提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