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庆春
在中国电影的语境中,“第五代”这个概念的出现,成为一个集体能量的征兆,也往后影响了下一波出现的“新浪潮”。因此,“第六代”一开始就被集体性拒绝,但是又顽强地不断被使用。王全安被纳入“第六代”,他宣称了自己在这个结构中的独特性,用言论,更用自己的作品。当然,他也感叹自己这一代人的“各自为战”,于是放弃了某种大叙事的努力,而这一两年,他试图在个人行为中找出回到“大戏剧”叙事的可能,以个人的姿态完成某一个时间点上必然的使命。在已经被制作出来的《白鹿原》中,一枚从飞机上坠落的炸弹,爆炸掀起的尘埃和热浪得让一个宗族的所有人去承受……
王全安
1965年生,中国著名导演,中国大陆第六代电影导演领军人物之一。他拍摄导演的电影作品,具有浓郁的西部风情和民族特色,曾在德国柏林国际电影节、加拿大蒙特利尔国际电影节、俄罗斯莫斯科国际电影节等国际影展上获得过重要奖项。2000年自编自导的第一部作品《月蚀》获得了第22届莫斯科国际电影节国际评委大奖。2007年凭借《图雅的婚事》荣获第57届柏林国际电影节最佳影片金熊奖。
[壹]
拍电影跟初恋有关
杜庆春:按流行的说法,你算是王小帅、娄烨他们那一拨,第六代。但其实,一开始你不像他们那样受到很多关注,大家可能对你还不是那么熟悉。我看了一些资料,你是早年学画,然后被送到一个歌舞团……
王全安:去练舞蹈。当时那个环境,文艺工作者还是很受社会尊重的,那会儿如果你落实在歌舞团或者文工团这样的地方,很受人羡慕。我原来喜欢画画,然后有这样一个机会,歌舞团要招生了。去了歌舞团,就等于参加了工作,还是一个不错的工作,就这样进了歌舞团。
杜庆春:听说那时你在歌舞团,就开始去一些县城乡镇游走演出?
王全安:在那拨人里我算是比较特殊的,一进歌舞团,就被送到湖北艺术学院学了一年。因为延安文工团是一个地区团,它坚持走村串县。我在延安文工团待了一年后,就被借调到陕西歌舞剧院,那会儿16岁。那时国门刚打开,有大量的出访,有好多民间的文化交流活动。就是因为这种活动太频繁,所以陕西歌舞剧院要扩充人数。因此那时,八二、八三年,我就开始去到中国之外的地方。
杜庆春:陕北这一圈走下来,到国外再走一圈,当时对你产生了什么样的冲击?
王全安:主要还是觉得混乱,因为你得归纳看到的这些充满矛盾的东西。对乡村我还是比较熟悉的,但对中国之外的世界,那时中国人都很陌生。我们第一次出国主要和家庭交流有关,因为我们住在外国人家里。那年我17岁左右,正是谈恋爱的时候,色胆包天,就更冲击到了这种禁锢。在法国时,我喜欢上一个法国姑娘,那是不允许的。然后,隔了一段时间没见,她突然跑来见我,说“你留在法国吧”。我当时就觉得“这不会是策反吧?”但是这个念头一起来,我就觉得特别悲哀。后来,按理我应该上大学,但我觉得,应该用这个时间去了解更多的东西。一个外部世界,不是上学能够给你的。所以那个时候,室友考上了舞蹈学院,我还是沉溺在外面游历,我觉得对我特别重要,因为知道那个世界对我来说是不同的,原来人还可以这样活。
杜庆春:后来怎么想到要去读北京电影学院?怎么有了拍电影的冲动?
王全安:这也和我刚才讲到的那个法国姑娘有关,她叫珍妮。有一天,她约我看电影,看的是《老枪》,电影讲述了一场一个平民百姓复仇的战争,拍得感觉特别真实。我记得很清楚,电影看完,阳光非常好,我就不想回驻地了。我们两人聊了很久,大家都很愉快。本来,我觉得那个年代没有人不喜欢电影,但是跟她聊,突然就意识到“哦,拍电影是一个好事”。我从小就爱好文艺,所以那时,一下就决定了,要当导演。那天晚上有演出,我都没回去。我开始琢磨,要不要学电影。
一开始我打算去里昂电影学院,连担保都准备好了,但突然我意识到,这样无法长远,会有问题。这个问题就是拍什么?我这辈子、我将来的电影是什么?我不可能成为法国人,在国外待几年,恐怕就不明白中国人了。于是很快决定,在国内读。因为有舞台表演的经验,所以考上了电影学院表演系。
杜庆春:当时内部观摩影片的时候,哪些电影刺激到你?
王全安:“第五代”的影片给我这个年龄的学生起到了巨大的鼓舞,一个支撑,那真是石破天惊的感觉。首先伴随而来的是电影的那种荣耀感,这个职业能不能吸引人?就看它是否“咔嚓”一下跟这个时代合拍,再反映出不同的东西。吴天明的《老井》,刚刚得奖才几个月,张艺谋的《红高粱》就出来了。中国电影开始形成一些概念,直到最近才被打破。
国外的电影,当时震撼我的是黑泽明的作品。电影这种语言最终还是得融会贯通。我觉得他是唯一能够驾驭住东西方语言的,我们不说内容,内容是个人的事情。他的电影是由他的审美、素养决定的。我也喜欢费里尼的电影。看过很多人的电影后,发现东西方这两个大师身上各有所长。
[贰]
为什么中国演员“天生假”?
杜庆春:你第一次接触到电影的制作,还是在一九九一年,张暖忻导演的《北京,你早》吧?
王全安:它是毕业作品。毕业的时候必须完成一个大戏。那时张暖忻导演到电影学院来找年轻演员,我们谈后,我就介入了,首先是对我演的那个角色不满,一个转型期间被甩出去的人,一定是又可怜又可恨的,他一定有他的问题,有他的局限性,所以当时就着手调整这个角色。结果是改变了一些东西。但是,另外一部分应该建立起来的东西,由于毕竟是别人的电影,我建立不起来。结果这个电影,变成了一个困惑,有些东西变得更混沌了,原来反倒比较清晰。我想,以后一定得自己上手做,这个过程其实就是动结构。
我毕业以后,第一次拍电影,前十天就是面对这些问题,想问题到底出在哪个环节,为什么表演达不到想要的那种质感?中国演员表演“天生假”,是什么问题造成的?看到演的和生活中不一致时就会停下来,想,原来这在生活中应该是什么样的?原来的真实是什么?后来发现,在生活中,一秒钟之内,三四个问题都过去了,在表演时,用半分钟揪扯这样的问题,就显得很迟钝。所以,假,不是演员的问题而是编剧的问题,因为一开始就给了演员不真实的东西,所以虚假已经是注定了的,只要给了他真实的,他的反应也会是真实的。
也是在那时,我开始考虑这样一个问题:电影肯定不是生活,电影也不可能是真实的。那么一个电影,真实这个前提的必要性,与有魅力之间,是怎么来控制的?假如没有魅力,这个电影就没有意义。电影能不能取代真实的东西?电影就像一个人的成长一样,在青年的时候漫无边际,经过这么长时间的狂妄的试探,希望能无所不能,但事实证明,电影有它最适合做的东西,也有它特别不适合做的东西,我的感觉是语言要通俗,让人能懂而且比较有趣,这两个前提加起来,可能就会是一个比较健康良性的状态。
杜庆春:其实我也一直在找生活的真实和戏剧性之间的平衡点,就像你表述中谈到的那样,戏剧性的强大,情感也在里面……
王全安:导演需要高度的感性和高度的理性,一个好的电影,解读起来最舒服的电影,一定是两者兼备、缺一不可的。我们容易忽视的可能是基础物质,比如说技术的真实,技术的精雕细刻。导演的想象固然重要,但怎么实现?怎么外化出来?也很要紧。世界上那些大师们聊的都是方法,没有人去聊感觉。连伯格曼最后都说自己是个手艺人,希望做的东西对人有用。没有技术作为依托,就不可能达到那个高度,因为电影的特性就是要求真实感,你得给人感觉是随机的、灵动的,就好比是两边一颗石子,你得叫它们在中间能够碰上,好像没有别的办法,一定有那最准确的一下。如果你愿意承认电影是一个行业,电影是一个门道,这里面很精深,你尊重它,你就会发现,想做《教父》这样的电影实在是太难了。那里边所有的细节在剧作上都是严格的有用,没有一丝多余,同时所有的细节发生又都像是随机的:这一硬一软,缺一不可。而且它的整个叙事还不像艺术片,显得就像只有这一条路可走。
[叁]
找钱拍电影
是导演
终生的痛
杜庆春:第一部电影《月蚀》的钱是怎么找来的?
王全安:在找钱这个事情上,很多和我同龄的导演是终生的痛啊。我本身对找钱这个事儿没有太多的忧虑,可能是我进入问题的方法不一样。我觉得重要的不是你当不当导演,拍不拍电影,而是你拍什么和怎么拍。永远会有人想拍电影,也永远会有人愿意投钱给电影,所以不是找的问题,而是你的作品有没有独特性。假如你的作品有足够的独特性,能够引起别人的兴趣,钱这个东西就会很自然。
当时是资金决定了之后我才写《月蚀》剧本的。这个过程真挺简单,就在是那种文艺青年的聚会上,我和一个男的在门口抽烟,他问我,拍电视剧挣不挣钱?我说不挣钱;那拍电影挣不挣钱?我说拍电影更不挣钱。然后他问,那拍一个好电影的可能性有多少?我说这也挺难,如果大家都想到一块去,一起使劲还好一点。他问我我是干吗的,我说我想拍电影呢。他说那你想拍电影了就跟我联系。他是做地产的,每年都会拿出一些钱帮助一些朋友,给他觉得不错的人。前段时间,我去一个小区,那个小区过去是他的楼盘。我告诉保安,我认识你们老板。保安说,他被关进监狱,马上要枪毙了。
[肆]
中国导演手艺的局限最大
杜庆春:有没有想过,如果《白鹿原》是完整版,柏林国际电影节上,获得的肯定不止是一个艺术贡献(摄影)银熊奖。
王全安:《白鹿原》,拿不拿奖真的已经不那么重要了。重要的是完成了这个东西,比删减更悲哀的是我们没条件完成或者没有那个手艺完成。写《白鹿原》的剧本时,都没有想过审查,也不想别的什么,说真的,比起我们其他的局限性,审查制度的局限性算什么呀!16天就写完了,把颈椎都弄坏了。我特别想电影能够呈现出那种戏剧性,一台台大戏似的,很多元素很饱满、华丽。我觉得中国这种文化完全撑得起这种台面。
杜庆春:你说想回到戏剧性很饱满的创作吗?对我来说,前面有两个案例,一个是陈凯歌的《霸王别姬》,一个是张艺谋的《活着》。你怎么看待《白鹿原》和这两个片子……
王全安:在中国范围内,我认为《霸王别姬》是做得最饱满的,虽然后半截剧作可能不是那么平稳。《活着》跟《霸王别姬》还不完全一样,比《霸王别姬》更单一点儿,它不带有剧作上的复杂度、人物的华丽气质。《白鹿原》至少讲述的时候比过去更平静了,没有过多去干预。这可能是一种变化。这是由审美的道德决定的。我只是让人知道这个历程会遭遇什么,遭遇的人是什么感受,基本上再往心理上讲就行了。史诗可能是我们这里对一段时间完整的讲述。我们特别需要有这样的能力,是吧?不能老是只言片语那种。
杜庆春:《白鹿原》,是不是王全安拍的不重要,大家非常期待的是有了一个新的历史的表述方法。对我来说,《白鹿原》特别好的一点,是它难能可贵的有阶级式的,地主和农民的问题;另外一方面,它有一个血亲关系的宗族问题。这两套叙事找到了一个平衡点,不偏向于某方。
王全安:人生其实,不是悲剧也不是喜剧,而是非常的短暂。如果还能做点儿东西,就抓紧时间,把时间用到做东西上,没有那个精力再去估计环境,该做什么,去做就是了。
杜庆春:下面的计划确定是拍《杜月笙》?为什么你有拍《杜月笙》的冲动呢?
王全安:我觉得它跟《白鹿原》是一南一北,一套。我老有这种感觉,它其实是说了一件事,这俩中间有联系。如果说《白鹿原》是外部世界对整个影响的间接体现,在外滩那儿就是个直观的短兵相接,很有趣。它是中国人经历过的近代的磨难。《杜月笙》是《白鹿原》的外化,它更有色彩更有趣,而且它能让我获得另外一种自由,也许这次我们能比《白鹿原》走得更远。所以我见杜月笙的女儿杜美如,第一句话就说,“我真的无意去拍一部杜月笙的自传,反映那个时候没有意义,谁也做不到。”以往我们想到上海就想到“洋”,我们认为上海是西洋,但这不是我的观点。
杜庆春:杜月笙那个帮会组织是一个特别传统的社会结构和人际结构。
王全安:我觉得就是在这样一个灰色空间里,可能对社会的讲述、对人的讲述更自由一些,其实有更丰富的东西存在。
杜庆春:有一点像《白鹿原》里面的那个大宅子,搬到了十里洋场去,它里面的人际,那种冲刷就变得更直接了。
王全安:我确实觉得一代一代人啊,他们的努力,《白鹿原》里的白嘉轩也罢,《杜月笙》里的杜月笙也罢,都差不多,他们在乱世里的这种适应性,去活、去抗争,挺波澜壮阔,挺像戏剧的。这个拍完之后,我会回到西北,接着再拍自己想拍的,拍和自己有关系的电影。没理由放弃,而且那里面灵活多变。拍电影,就是听由你内心的愿望,回到最简单的事情上来。
杜庆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