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阅读威廉·福克纳 抱紧我的泥土自会让我呼吸
福克纳手绘的约克纳帕塔法地图。
初版《喧哗与骚动》封面;这本福克纳的经典名作于1929年10月7日默默无闻地出版。印量,1789册。
中文版《掠夺者》由上海译文出版社出版。
“任何艺术家的目标都是通过艺术手段捕捉运动——也就是生活,并将其定格。但百年以后,当一位陌生人看到它时,它又开始运动,因为这就是生活。对于人类而言,获得永生的唯一途径就是留下一些不朽的东西,因为它一直在运动中。这就是艺术家们在他某天必经的永恒湮没之路上留下一丝痕迹的方式。”——在接受《巴黎评论》访谈时,威廉·福克纳如此说道。
威廉·卡斯伯特·福克纳(1897-1962),美国文学历史上最具影响力的作家之一,意识流文学在美国的代表人物。1949年,因“对当代美国小说做出了强有力的和艺术上无与伦比的贡献”而获得诺贝尔文学奖。
福克纳曾有段自白,“你所知道的一切也就是你开始自己事业的密西西比州的那一小块地方。它也是美国;把它抽出来,虽然它那么小,那么不为人知,你可以牵一发而动全身,就像拿掉一块砖整面墙会坍塌一样”。
约克纳帕塔法世系
作家的内心多少都有一种“潜居”的意识。和常人不同,他们不是纯粹的躲避,而是潜入另一个空间建构自己的世界。就像卡夫卡,他潜缩在自己的城堡里,在审判大楼内徘徊。
巴尔扎克,一辈子穿梭在巴黎。哈代,他的故事都发生在威塞克斯这块土地上。包括鲁迅,也有鲁镇。
但是,仅看规模的话,估计没人能和福克纳建立的文字国度相提并论。
约克纳帕塔法世系。福克纳对这个王国的构建,称得上严密,甚至狂热。他的每一本小说几乎都发生在这个王国,这里也是他文学精神的版图规划。比之前的那些作家更进一步,福克纳本人甚至给这个王国制作了一张手绘地图,每个家庭,每个地点都标注在上面。他所要做的,就是在这个世界中、塑造自己的故事。
其实在约克纳帕塔法世系正式建立之前,福克纳有着三本早期的习作品小说。风格差异极大,可以看出作者挣扎而朦胧的艺术取向。1926年《士兵的报酬》,从人物形象到结构安排都很传统;第二本《蚊群》,风格剧变,故作高深;第三本,带着前两次淬炼失败的经验,福克纳才打造出一本颇有风格的小工艺品,《沙多里斯》。福克纳创作的所有元素,家系,历史,种族,包括他的私人王国约克纳帕塔法世系,都能在这本书里找到。可以说,这本《沙多里斯》是王国小径的鹅卵石路。
从《喧哗与骚动》,寂静地开始
而后,沿着《沙多里斯》的小径,一举成功的经典名作出炉了。《喧哗与骚动》。这是福克纳文学生涯的代表作品。
《喧哗与骚动》,听名字很聒噪,其实本质安静得很。小说的原名“The sound and the fury”出处来自莎士比亚的戏剧《麦克白》第五幕第五场的著名台词:人生如痴人说梦,充满着喧哗与骚动,却没有任何意义。而福克纳从内容到形式,都把这句话诠释得淋漓尽致。
福克纳有一种强大的“附灵”能力。他能够随心所欲地进入到人物的体内,操纵他们的意识。他的意识流不是自我的意识流,不是某个人物的意识流,而是多人的意识流,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意识、认知片段;福克纳自由地转换角色,在前三个篇章内表现得淋漓尽致,直到最后一章,喧哗与骚动回归了宁静,福克纳回到了迪尔西的身上,以传统的叙事手法,安静地为“喧哗而骚动的人生闹剧”拉下了安静的帷幕。
《我弥留之际》,这本福克纳自称的“tour de force”(精心之作)只花了六个星期就写成了。在这期间,生活困窘的福克纳每天晚上还要去锅炉房值夜班,直到翌日六点才能回家。
如果说上一本小说不过是为他的意识流开了个头,那《我弥留之际》则将这一技巧进一步升华。小说的意识流视角从四个人变成了十五个人,围绕着艾迪·本德伦的死亡展开了一台大型木偶戏,每个发言的人偶都在福克纳的掌控之中。驱动小说发展的是作为“活死人”而出现的艾迪。途中,一家人遭遇了水、火、秃鹫,大儿子的腿被压断,二儿子被送到了疯人院,三儿子丢掉了最心爱的马等等。当旅途结束,送葬的目的达成之后,唯一获得圆满结局的,是那个自私懒惰的丈夫安斯。
很明显,福克纳并不打算再以浪漫情绪赞颂人生神话,他是来反讽的,是堂吉诃德式的。这本书和《喧哗与骚动》几乎有着相辅相成的主题——除了意识里的荒唐闹剧,人生落幕时,还剩下什么呢。
1931年,《圣殿》的畅销终于能解决一点福克纳的生活问题了。它也同样是一部反讽的作品。《圣殿》的故事写完了内心自我的恶,又把笔触转向社会的恶,民众则不问青红皂白,一副暴民嘴脸,为了执行正义而将无辜者拉出去私自处死。
这本书可以让人思考一系列关于恶的问题,它们的起源,发生,终结,以及,是否正是这些恶组合在一起,构成了讽刺性的“圣殿”。
《我弥留之际》英文第一版,作为福克纳的代表作品,销量依然仅有2522册。根本无法养活福克纳“南方大爷”的古宅生活。
被忽视的中短篇与三部曲
福克纳的短篇小说是个很容易被人忽视的部分,原因是福克纳的长篇太耀眼,太引人注目,而且其大量的长篇是由短篇小说发展铺叙得来的,相比之下,长篇是经典油画,短篇则是画室里的单色小底稿。
但其实这些小画稿都很迷人,纯粹地体现着作家在艺术构思层面的光芒。如《烧马棚》和《去吧,摩西》。这些短篇的小底稿,其实是福克纳精神的底稿。他的人生观,他的价值取向,全都在这些短篇的小底稿内夯实。在长篇内,福克纳的精神本性不容易被发现,都藏在深邃的艺术技巧里;读短篇,可以弥补这个遗憾。
在创作后期,福克纳还塑造过一个“斯诺普斯三部曲”。在文学史上,其实很难见到成功的三部曲,大多作品都在印证“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这个道理。很不幸,福克纳的斯诺普斯三部曲也没能成为例外。
《村子》(1940)开始,到《小镇》(1957)与《大宅》(1959),福克纳创造了“斯诺普斯”这个鲜明形象。Snopes也具有了“不择手段,无耻之徒”的文化内涵而进入英文词汇。可是,一个形象的成功明显不足以支撑一个系列的成就。与之前的作品相比,这个三部曲在约克纳帕塔法世系里显得略有黯淡。
历经善恶,回归寂静
年老的福克纳将生命的最后时光奉献给了他的最后一部小说。这时的福克纳已经意识到自己时辰将至,躺在回忆人生的病床上,仿佛自己变成了笔下“艾迪·本德伦大妈”的一部分。“喧哗与骚动”的人生即将画上平静的句号,等待他的,也许是释怀的“八月之光”,也许是审判的“圣殿”。他聆听到了那个世界的平静与和谐,于是也为约克纳帕塔法画上了温柔的句号。
他在《掠夺者》中娓娓动人地讲述了青年卢修斯的成长历程,平静的福克纳不再为主人公安排悲剧的、毁灭式的命运,他将目光投向了经历善恶后的成长。也许,这是晚年福克纳对于自己无法看到的未来世界的美好期待;整部小说的画面也洋溢着亲情,温馨的符号。
约克纳帕塔法的世界温馨地结束了,但作者本人的磨难命运却并未停止。1962年7月6日,由于积郁,酗酒,多次骑马摔伤的福克纳告别了人世。
死后,人们找到了他三十年前为自己准备的墓志铭——
如同一棵树,那蓝色的冈陵
在我头顶酣睡,这也算死亡?我远行
抱紧我的泥土自会让我呼吸。
□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