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阳原和五陵原
资讯
资讯 > 正文

原标题:咸阳原和五陵原

◎朱鸿

渭河北岸,关中一段,有空阔高亢之地,秦谓之为咸阳原,汉谓之为五陵原。现在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在陕西的一个行政辖区,谓之秦汉新城。

我对此地兴趣十足,曾经三番五次地于斯徘徊,以察古今之变。

以汉压秦

秦从东而来,处于西陲,融于犬戎,在今甘肃天水一带为周王室放马。以护送周平王迁洛邑有功,封为诸侯。久在犬戎之中,秦遂具游牧风俗,比较落后,在天下没有地位。

不过秦暗藏抱负,又尚武,是一种军民兼容的体制,一代一代向东发展,终于在秦孝公时,公元前350年,选山阳水阳之地,建都咸阳,并以咸阳宫为堡垒继续向东进取。

咸阳宫就营建于咸阳原上。这是一片敞豁爽朗的台地,其北坂缓缓隆起,足以远望。

秦在这里建都,目的在灭赵、韩、魏,乃至齐、楚、燕,以做天下之主。远交近攻,是秦的一贯策略。以咸阳为国都,不管是交通还是形势,都利于此策略的实施。至秦嬴政为王,统一了天下,于是秦王就晋升为秦始皇了,咸阳遂也提升为天下的政治、经济和军事的中心了。

秦始皇从咸阳宫出出进进,大有作为。收缴天下之兵,销之铸金人像十二尊,置于咸阳的殿堂,表示和平的日子来到了。调动天下十二万富户,徙于咸阳的周围,以加重京师的分量。秦破一个诸侯国,就照此诸侯国的室制,在咸阳北坂作其屋宇,标榜你败我胜,你死我活,于是咸阳北坂就有赵、韩、魏的建筑,也有齐、楚、燕的建筑。秦始皇从这里巡陇西,登泰山,至碣石,行云梦,前呼后拥,威风至极。

虽然秦能打仗,可惜它不懂仁义,残酷对待人民,遂霸天下15年便遭到推翻。项羽杀了秦始皇的亲属,又烧了咸阳,扬长而去。

关中人或陕西人一向自称是秦人,这未必是对的。陕西人并非秦人,陕西人只是秦治下的黔首而已。秦人是从秦亭,今之甘肃天水张家川一带,挥鞭征伐,向东推动,终于据有关中,并从咸阳舞剑抡刀,占领了天下。不能因为秦人在关中建都,关中人或陕西人就自称是秦人。这就像蒙古人和满人建都北京,北京人不能自称是蒙古人和满人一样。我也不明白秦人有什么可以推崇的,竟以当秦人为荣。也许秦人是有自由的,然而秦人让关中人或陕西人或天下人有自由吗?自以为是秦人的关中人或陕西人,多少是糊涂的。敬重和钦佩英雄是一种高尚的感情,然而认为秦始皇是英雄,便是判断出了问题。秦始皇属于暴君,他的管理是暴政,此乃天下定见。

秦始皇自信他的家谱会存在十世,百世或千万世,不料他的江山并非是铁打的。区区陈胜吴广一呼,竟万众响应,并以席卷之势,包举之效,推翻了秦对天下的奴役。

汉高祖刘邦坐了江山,那么建都何处呢?经过讨论,建都长安。汉高祖和秦始皇一样,皆有意愿使自己的家谱千秋万代。实际上凡统治阶级,一旦掌握政权,没有谁会随便放松手脚。他们必从各个角度努力,以巩固政权。

刘邦曾经为秦之小吏,在咸阳服徭作役,当然见过咸阳之壮,也见过秦始皇之盛。防止政权丧失,他不会不深谋远虑。汉知道自己是在秦经营了五百余年的关中执政弄权。汉尤其知道咸阳一百余年了,秦气深厚浓重,不可小觑。

以汉压秦,文章当然要做在咸阳。咸阳宫在今之咸阳窑店一带,属于咸阳之核,那么长安就营建在它的对面,让其耸立在渭河南岸的龙首原上。隔空逼视,从而压之。这还不够,汉遂将自己的坟茔造在咸阳宫一带,或咸阳北坂,以彻底毁坏秦的风水。五陵原指汉高祖长陵、汉惠帝安陵、汉景帝阳陵、汉武帝茂陵和汉昭帝平陵及其陪葬的后妃、贵戚和功臣之冢。这还不够,汉干脆更咸阳为新城,为渭城,以从地理上和版图上使之湮灭和虚无。

五陵原替代了咸阳原,这似乎有理有据,很是顺利。当然,论秦的时候,可以指咸阳原,论汉的时候,可以指五陵原。总之,汉把自己的皇帝埋在秦的咸阳宫及其政权象征的翼阙一带,埋在诸侯国的屋宇一带,埋在秦的基础之上,也够狠的!

想象五陵年少

汉有一个社会管理理论,认为中央集权是树干,要加强,地方势力是树枝,要削弱。这就是所谓的强干弱枝理论。其具体措施是,把天下豪民移至五陵原上聚居,形成以帝陵为依托的县邑。县邑之繁荣,历有惊叹!

唐诗人习惯以五陵年少形容富贵子弟。李白诗曰:“五陵年少金市东,银鞍白马度春风。落花踏尽游何处,笑入胡姬酒肆中。”意在表现富贵子弟之阔绰和淫侈。张籍诗曰:“五陵年少不敢射,空来林下看行迹。”意在讽刺富贵子弟并非侠义。白居易诗曰:“五陵年少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意在反映富贵子弟得意之际,对待娼女慷慨大方,不会计较。

五陵年少是怎样的性格,遂难免穿越历史,让我喟然想象!

1992年前后,我在关中踏梦,走遍了这里的帝陵,尤其对五陵原多有登临、观察和体验。我注意到一个有趣的现象,五陵之中有三陵都在咸阳故域:长陵在渭城窑店,安陵在渭城韩家湾村,阳陵在渭城肖家村。茂陵和平陵虽然不在咸阳故城,也在咸阳原上。

汉不想留下咸阳的痕迹,也许是恨秦,也许是怕秦,也许兼而有之。然而以今朝否定前朝,甚至不惜粉碎其历史遗存,证明今朝的伟大,证明今朝自古从来就是伟大的,实际上透露了今朝的懦弱及其对文化的伤害。

当年我一再向五陵原上跑。我还曾经站在乐游原上,顺着李白的目光看过去,眺望五陵原。我胸中激荡着一种又简单又复杂的慷慨之情,奔赴五陵原。

李白词曰:“箫声咽,秦娥梦断秦楼月。秦楼月,年年柳色,灞陵伤别。乐游原上清秋节,咸阳古道音尘绝。音尘绝,西风残照,汉家陵阙。”

当年从西安至咸阳只有59路公交车可以乘。始是5角一程,终是5元一程。我乘59路至咸阳,已经涨价,一程是一元了。总是这样,我从西安玉祥门出发,至咸阳以后,再乘农民的三轮车往五陵原上去。以经济的原因,我不在咸阳住宿,所以每一次只能考察一个帝陵。每一次,也就是每一天。没有明确的功利目的,不过存在着一种朦胧的使命感和求知欲。隐隐闪烁的冒险和挑战心理,也增加了一种稀薄的乐趣。我一鼓作气,触摸了几十个帝陵。登临汉家坟茔,我往往会想象着五陵年少。

五陵原是一片起于渭河北岸并以斜坡向远方的九嵕山渐渐高扬的土地,空旷开阔,气象宏伟。除了汉文帝霸陵和汉宣帝杜陵在渭河南岸以外,汉家帝陵尽在这里。从东向西,汉家帝陵一一拔起,绵延100里。不管是在夏日的阳光下还是在冬日的阳光下,它们都沉默着。两千春秋,两千风雨,已经荡平了属于帝陵的所有建筑和树木。偶尔会看到一些陪葬的石刻,不过凡此残余,更觉变化的沧桑。

五陵原上的县邑,生活在县邑里的富贵之家早就灰飞烟灭了,而且难考他们的去向、下落和脉络。没有汽车可以三道或五道并行的大路,虽然阡陌纵横,不过悉为小路。村子也都沉默着,于是羊在安陵、阳陵或平陵觅草而嚼的声音我就听得非常明显。没有五陵年少,我只能想象!

汉武帝茂陵上的风一直吹在我的脑海里。天远,天蓝,地平线波动着云霞。我不知道风从宇宙的什么缝隙而来,不过风大,风硬,风改变了我的发型,风还拉扯着我的衣襟和裤管。

我得意的一举是,突发奇想,在晚上登临长陵。从西安坐59路的末班车,到咸阳以后再乘末班公交车至窑店,就没有车了。我约定了一个农民,请他用三轮车送我至长陵,我上去,他等我,之后再送我往渭河一个发电厂的招待所去投宿,天明返西安。我沿着长陵的小道一步一步走上其顶,毫无畏惧。一个人选择晚上走帝陵,如此行为,大约罕有,所以我一直感到得意。那是冬日的晚上,月光明亮,足以看清长陵上的黄土和枯槁。我久久倚徙,极目四野。我以为,当年在长安城也可以看到长陵,甚至刘邦的子孙就曾经逾越渭河凝视过长陵。那天晚上,我在长陵上冒寒逡巡,甚为喜悦。星辰在位,夜空浩瀚。有农民在什么地方灌溉小麦,偶尔会传来他们互相的招呼之声,仿佛是给我做伴。狗也会吠,以表示自己在执勤。

用美的理念建设生活

五陵原几乎一直处在农耕状态,农民种田,不会过度使用它。改造不大,就保护了汉家帝陵,也就保护了一种文化遗产。

我曾经提出,可以把整个关中作为一个整体的文化遗产向联合国申报以保护。在全世界,几乎没有一个地方像关中这样,从旧石器时代的蓝田人遗址,到新石器时代的半坡母系氏族社会遗址,从周到唐的十三朝国都遗址及其十三朝的近乎80个帝陵。我以为这样丰富且时间连续的文化遗产,只有整体申报才有正果,并能给予彻底保护。一旦申报成功,这样一个谱系完全的文化遗产,只要善于经营,也会得到丰厚的经济效益。

如果这样,那么我就不会为五陵原忧虑了。

汉人事死如事生,遂阳间所有,阴间也必有。皇帝驾崩以后,往往口含玉蝉,身穿玉衣,并置车、马、金银、珠宝、丝绸、兵器及货币,厚葬为荣。帝陵无不有很多陪葬墓,凡后妃、贵戚和功臣,谁不是也置重物以享之呢?显然,五陵原就是一个博物馆,藏品有已经出土的,也有未出土的,也许未出土的还多于已经出土的。

三个问题呈现了:如何保护?如何规划?如何修路盖楼?我之忧虑尽在其中。

这是一个功利主义猖獗的时代,甚至无处不是急功近利。鸡要速长,桃要催红,演员要一夜成名,作家要持续出书,教授要频发文章,官员要多出政绩,所以秦汉新城将如何在自己掌握的五陵原一带大动其作,是需谨慎的。

虽然屡经日晒雪消,以何清谷先生的考察,汉家帝陵的封土仍高出地面20米以上,尤以设有县邑的五陵为崇。长陵高30米,底部面积20655平方米,安陵高25米,底部面积23800平方米,阳陵高31米,底部面积28900平方米,茂陵高46.5米,底部面积52899平方米,昭陵高29米,底部面积25600平方米。汉家帝陵是历史,也构成了形胜。

在这里修大路,盖高楼,作豪宅,显然一定要谨慎。不回避帝陵是不行的,不回避帝陵的陪葬墓也是不行的。五陵原上的坟茔有的是能知道的,不过也许还有一些不能知道。它们已经被夷平了,做了沃土,早就种粮食了。当文物随着挖掘机的操作而出土的时候,怎么办?中止操作,立即考古,还是采取措施,以保证工程的进度?想起来,这实在揪心!

清点史迹,查准遗址,并给予严格的保护,尽管很难,很麻烦,很矛盾,然而草率不得,粗暴不得。五陵原碰到秦汉新城人的手里了,但它却不仅仅属于秦汉新城人,五陵原碰到今人的手里了,但它却也属于今人的子子孙孙。保护这个博物馆一般的五陵原,象征着是否有尊重祖先和告慰子孙的文化情结。

我在大地上走来走去,看到一些错误的规划和建设,总是难免痛苦和义愤。在关中,在长安,任何一个规划和建设,都要怀敬畏之心,具高贵之质,都要用美的理念。蛮横,随意,简单,小气,鄙陋,贪婪,这种心理是不宜在古都、故城和京畿之地从事规划和建设的,因为它会损毁皇家余绪。不只是遗址,这里的形胜也是古都和故城的组成部分。

在五陵原上规划和建设,实际上是在非常有限的非常吊诡的空间穿梭,需要一批真正的精英,需要一种打破僵化思维的智慧,需要一种善待文化的良知。

五陵原并非一张白纸,可以任人画,任人绘,或任人勾勒和涂抹。这里本来就是美的。这里本来就有规划。五陵原上的所有帝陵和陪葬墓,实为汉政府最有才华最有知识的人规划并在其领导之下建设的。他们是当年的地质学家、地理学家及建筑大师。每一座帝陵选在什么地方,每一座陪葬墓选在什么地方,都有自己的根据和标准。茂陵修了50余年,所植树木在汉武帝逝世之际已经成林,粗壮得难以合抱。霍去病墓照祁连山形状所营,是在纪念这个抗击匈奴的英雄。在五陵原上动土,应该如临深渊,如履薄冰,战战兢兢,因为稍不留神,就会破坏汉帝国一种卓越的规划和建设。

五陵原碰到今人手里了,碰到秦汉新城人的手里了,我以为应该用尊重历史的态度进行规划,这也包括必须认真考虑五陵原及其文化遗产的存在。不应该恣肆地把自己的意志强加于它,反之,应该知道它也是一种有生命的存在,并随物而赋形:路不一定非直不可,当绕就绕,也不一定任何一段都要宽得数辆汽车同轨,当窄就窄。建筑不一定要集中成林,当空就空,其高度似乎也要考虑帝陵的高度,并注意疏密,有错落,留视野,能思古。如果让建筑遮蔽了帝陵并把它们矮化了,弱化了,那么就是一种失败。建筑的形式和颜色大约也要非常讲究,以和谐于五陵原,以适合于五陵原。城市化和现代化进入五陵原,真的是非常危险,甚至植在这里的树木也应该注意其品性、格调和风度,注意其亲和力与传统感。

五陵原不是一张白纸,它是两千年以前的权威规划并按其规划建设起来的。它自有美的理念的灌注。今人,秦汉新城人,也应该用美的理念展开建设。应该意识到在五陵原建设的不仅是一座新城,它尤其是一种新的由美的理念孕育的生活。这种生活归根结蒂就是以人为本,有助于人的尊严和自由。以人为本,有助于人的尊严和自由的建设,也一定有助于经济的增长。

拜托了!

作者系陕西省作协副主席

□渭河北岸,关中一段,有空阔高亢之地,秦谓之为咸阳原,汉谓之为五陵原。现在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在陕西的一个行政辖区,谓之秦汉新城。我对此地兴趣十足,曾经三番五次地于斯徘徊,以察古今之变。

□五陵原上的县邑,生活在县邑里的富贵之家早就灰飞烟灭了,而且难考他们的去向、下落和脉络。村子也都沉默着,于是羊在安陵、阳陵或平陵觅草而嚼的声音我就听得非常明显。没有五陵年少,我只能想象!

□在五陵原上规划和建设,实际上是在非常有限的非常吊诡的空间穿梭,需要一批真正的精英,需要一种打破僵化思维的智慧,需要一种善待文化的良知。

亲爱的凤凰网用户:

您当前使用的浏览器版本过低,导致网站不能正常访问,建议升级浏览器

第三方浏览器推荐:

谷歌(Chrome)浏览器 下载

360安全浏览器 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