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君只看洛阳城’系列·觉醒时代”之九
□首席记者 姚伟 文图 学术顾问 洛阳师院教授、副院长 张宝明
引子
PREFACE
《晋书·陆云传》记载了一个诡异的故事:初入洛阳不久,陆云出去游玩,想到朋友家借宿,天黑迷了路。突然“望草中有火光”,就过去投宿,“见一年少,美风姿,共谈老子,辞致深远”。第二天早上辞去,走了十多里,到了朋友家,却得知自己投宿处并无人居住。陆云心中狐疑,再去寻找,却发现是王弼的墓。陆云本不懂玄学,“自此谈玄殊进”。
《水经·谷水注》也记载了这样的故事,情节大同小异,不过主人公变成了陆机。说陆机回望投宿处,只见原野空旷,阴云密布,林木幽深,“知所遇者乃王弼也”。
这事当然不靠谱,陆机兄弟入洛阳时,玄学创始人王弼已辞世40年。不过,这故事说明一个问题:陆机兄弟逐渐融入洛阳文化。生长在江南的陆机兄弟,自幼受正统儒学教育,到洛阳后开始学习玄学,成为谈玄高手,能“秋风扫落叶”般令人豁然开朗。与此同时,玄学、玄风对他们的创作、文学观产生了深刻而细致的影响,陆机的《文赋》就有着玄学的痕迹。
“陆机二十作文赋”,这是杜甫的诗句,而据研究者考证,杜甫的话并不靠谱。《文赋》中的“意不称物,文不逮意”,与玄学的“言意之辨”有着密切关系,陆机还运用了诸多玄学词汇如“玄览”、“收视反听”、“虎变”、“龙见”、“天机”等探讨文学创作心理。此外,“诗缘情而绮靡”是《文赋》的重要观点,而入洛之前,陆机兄弟却主张“先辞而后情”,受到张华影响,才接受“先情而后辞”的主张。从这些因素看,《文赋》绝不是陆机20岁写作的,应该是他进入洛阳,接受洛阳文化影响后的作品。
因“亡国之余”的身份,入洛之初,陆机代表的江南文化,与洛阳帝都文化有过剧烈冲突,但冲突过后,陆机逐渐对洛阳文化产生认同感,并尝试融入洛阳文坛,他和陆云都成为“金谷二十四友”的成员。
金谷园中花正繁
▲在洛阳找金谷园村很容易,找金谷园却无从下手。
随便打个出租车,跟司机师傅说:“金谷园。”无需多话,一会儿就把我送到了地方。这地方位于火车站对面,是繁华地带的都市村庄。村庄的入口,一座牌坊古色古香,上边篆书“金谷园”三个大字十分耐看。牌坊下,几位村民闲坐聊天,问村名来历,他们说,这里原来是一片稻田,收获的季节金灿灿的一望无际,所以叫金谷园。再问石崇其人,村民都知道这个人很有钱,但跟自己村庄有啥联系,就说不上来了。
随后我们请教一些洛阳学者,得知金谷园到底在哪儿,已无人能确定,目前有几种说法:一是就在这个金谷园村,二是在白马寺附近,三是在孟津送庄镇凤凰台村附近,四是孟津白鹤镇北黄河岸边。
果然是世事沧桑,金谷园竟然也难觅踪迹,当初这地方可是赫赫有名。
金谷园是西晋首富石崇的别墅。石崇是钱多得不知道怎么“造”的主儿,为和王恺比阔,拿蜡烛当柴烧,用丝绸扯出五十里锦绣,给自己建别墅,更是可劲花钱。据说他因山形水势,筑园建馆,挖湖开塘,园内清溪萦回,水声潺潺;楼榭亭阁,高下错落;珍珠、玛瑙、琥珀、犀角、象牙等奇珍异宝,把园内的屋宇装饰得金碧辉煌。每当阳春三月,风和日暖,桃花灼灼,柳丝袅袅,楼阁亭树交相辉映,蝴蝶翩飞,小鸟啁啾,景色美不胜收。“金谷春晴”被誉为洛阳历史上最美的景致之一。
话说石崇不仅有钱,也曾是“文艺青年”,他“少敏惠,勇而有谋,好学不倦,诗文都颇有可观”。因为这个业余爱好,他与洛阳文人潘岳(即潘安)、左思、陆机、陆云等常相往来。元康六年(296年),征西大将军王诩前往长安,石崇与众人在金谷园设宴相送,为了送别,也为了助兴,“遂各赋诗,以叙中怀,或不能者,罚酒三斗”。事后,石崇把众人诗作收录成集,并撰写《金谷诗序》。
这次活动被称为“金谷宴集”,有人认为是第一次纯粹的文人聚会,后来的兰亭雅集,以及王羲之《兰亭集序》,都是在效仿“金谷宴集”。当有人把《兰亭集序》与石崇《金谷诗序》相提并论时,王羲之是感到很荣幸的。
“金谷宴集”之后,金谷园成为文人聚会的场所,他们谈论文学,吟诗作赋,逐渐形成一个二十四人小群体,号称“金谷二十四友”,主要成员有潘岳、左思、陆机、陆云、刘琨、挚虞、欧阳建等。
石崇有妾名叫绿珠,原是南方歌伎,石崇以十斛珍珠换回,此女姿容绝艳,柔婉多情,善吹笛、跳舞,石崇对她宠爱有加,在金谷园专为她建造百丈崇绮楼(又叫绿珠楼),可“极目南天”,以慰绿珠的思乡之愁。每次宴客,石崇必命绿珠出来斟酒、跳舞,据说见者无不若失魂魄,绿珠之名因此闻于天下。但几年后,石崇竟因此惹下杀身之祸,金谷园也就此败落。世事祸福相倚,令人无限感慨。
石崇、潘岳“白首同所归”
▲在“金谷二十四友”中,石崇与潘岳关系最铁,潘岳曾写《金谷集诗》赠与石崇,其中最后两句是“投分寄石友,白首同所归”,没想到一语成谶,他们最后真的“白首同所归”。
如果只是文学上志趣相投,大家喝酒吟诗,当然不失风雅。问题在于石崇、潘岳这些人功利心太强。“二十四友”才情没说的,但与建安文学、正始文学相比,他们成就不高,叶嘉莹认为,主要是因为这拨人的人品不高。
晋惠帝的贾皇后专权后,她的外甥贾谧大受宠幸,“权过人主,威福无比”。贾谧也是个“文艺青年”,他“好学,有才思”,大权在握后,自然有人奉承,竟然有人说他文章华美,可与西汉洛阳才子贾谊比肩。贾谧飘飘然起来,“开门延宾”,招徕天下文学之士,“金谷二十四友”都成了他的座上宾,“附于谧”。文人与权贵搞在一起,免不了要丧失一些东西,最过分的就是石崇和潘岳。这两个人谄事贾谧,“广城君(即贾谧)每出”,他们“降车路左,望尘而拜”。这时,石崇、潘岳都是五十来岁的人了,而贾谧不过二十出头,如此下作,大大折了“二十四友”的名头,深为时人不齿。
没几年,贾谧与贾后合谋废了太子,旋即又杀死太子,惹得司马氏诸王不满,赵王司马伦等乘机策动政变,入宫杀死贾谧,幽禁贾后,“八王之乱”由此而生。
石崇、潘岳等因与贾谧关系密切被罢了官,赋闲在家,但对于他们来说,噩梦刚刚开始。伴随着这场政变,司马伦的亲信孙秀成为新贵,出任中书令,这个官职掌握朝廷机要,权力很大。孙秀心狠手辣,借着清除贾谧旧党的机会,开始“拾掇”潘安和石崇。
孙秀曾是潘岳父亲手下的小吏,被派来服侍潘岳。他生性狡黠,贪淫卑污,潘岳很烦他,“辄加鞭挞”。潘岳见孙秀得势,曾小心翼翼问他:“孙令,还记得过去的事儿吗?”孙秀用《诗经》中的两句作答:“中心藏之,何日忘之!”潘岳知他衔恨,自此惶惶不可终日。
孙秀先要对付石崇。他早闻绿珠之名,想据为己有,派人前去金谷园索要。石崇“尽出其婢妾数十人以示之”,皆衣着华丽,美艳过人,说道:“随便挑。”使者说:“这些女人都打扮得很漂亮,不过我是奉命只要绿珠,请问哪个是?”石崇勃然大怒:“绿珠吾所爱,不可得也。”使者说:“您博古通今,大事小事都很透,请三思。”石崇态度很坚决,使者无功而返。孙秀闻讯,大怒,遂诬陷石崇、潘岳、欧阳建等谋反,劝司马伦处死他们。
士兵奉命到金谷园时,石崇正在崇绮楼宴饮,他叹口气,对绿珠说:“我今为尔得罪。”没想到绿珠是位多情而刚烈的姑娘,哭着对石崇说:“当效死于官前。”然后飘然跳楼自尽。这个故事曾引无数古人慨叹,如杜牧经过金谷园遗址时,曾为此写下佳篇:“繁华事散逐香尘,流水无情草自春。日暮东风怨啼鸟,落花犹似坠楼人。”
石崇随即被押到建春门外刑场,没多大会儿,潘岳也被押来,两人都已五十多岁,华发早生,形容憔悴,相对唏嘘,石崇问:“你也遭了此祸?”潘岳答道:“可谓‘白首同所归’。”
左思“振衣千仞冈”
▲“八王之乱”后,西晋风雨飘摇,士人命运多舛,数年后,陆机兄弟也死于非命。
入洛后,陆机萌生重建父祖功业的雄心,可惜他生不逢时。“亡国之余”的身份,仍是他挥之不去的阴影。
成都王司马颖很赏识陆机,任命他为后将军,率军二十万讨伐长沙王司马乂。因身份特殊,陆机不敢放手治军,导致大败而归。卢志等人因此劝司马颖杀陆机。陆机临终,南望家乡,叹道:“华亭鹤唳,岂可复闻乎!”这年他43岁。他的两个儿子陆蔚、陆夏同时被害;弟陆云随后也遭杀害。
“金谷二十四友”中,最早看到“事不可为”,因而急流勇退的是左思。他在洛阳生活了30年,自“八王之乱”起,决意离开京城,隐退田园。
“峨峨高门内,蔼蔼皆王侯。
自非攀龙客,何为数来游?
被褐出阊阖,高步追许由。
振衣千仞冈,濯足万里流。”
可以想象,站在高高的山顶,身着宽袍大袖,衣袂鼓荡,那是何等高傲的神气和姿态!这样一种姿态,为那个年代,为“金谷二十四友”留下了一抹亮色,也为东晋艺术精神的复兴,存留了希望。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