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陆游的第二故乡

原标题：四川，陆游的第二故乡

陆游手迹。

陆游手迹。

崇州陆游祠。

南宋诗人陆游，从1170年到1178年，在四川工作、生活了整整8年，足迹踏遍巴山蜀水，对这里的一草一木都产生了深厚的情谊。这短短的8年时间，也成为陆游一生中最重要的阶段，是他一生中最辉煌、最洒脱的岁月，让他魂牵梦萦，终身不忘。

万里因循成久客

陆游出生在浙江绍兴一个官宦之家，一生颠沛，没有消停过。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就是：“我生学步逢丧乱，家在中原厌奔窜。”在摇晃学步的时候就饱尝避乱之苦，简直是急急忙忙，疲于奔命。

1170年，46岁的陆游入蜀，人生算是有了一个相对安稳、和谐的环境，从此开启了几年时间的宦游生活。陆游虽然此前没到过四川，但这地方对他来说并不陌生。

来过四川的友人曾向他津津乐道地讲述过在蜀中的所见所闻，第二任妻子王氏也是四川崇州人，在相处的日子里给他灌输了不少蜀地的风土人情，蜀中之事早就在他心里打上了深深的烙印。

陆游是个洒脱豪放的诗人，不拘一格，入乡随俗，一来四川就喜欢上了这里：“当年走马锦城西，曾为梅花醉似泥。”可想他的得意劲儿。

陆游入蜀后，工作岗位虽几经调换，但一直在四川境内转圈。不管是汉中、巴蜀，还是梁州、益州，当时都是蜀土。陆游所任职务大都是闲职，这给他提供了四处游玩的时间和空间。

宋代成都的园林众多，全国屈指可数，官家园林和私家园林竞相开放，让陆游目不暇接。摩诃池是他流连的地方，几个文友在岸边的亭子里饮酒作乐，一路登船游玩，每一次都会给他带来不一样的感觉：“摩诃古池苑，一过一销魂。”如此说来，也不晓得他有多少次销魂。

陆游把家安在崇州，一个人轻装出行。1174年，他任蜀州通判代理知州事务时来成都，住在著名的西园里。友人在西楼设宴，两杯酒下肚，陆游站在窗前。

西楼当时是成都的最高处，锦城风貌尽收眼底，他作《西楼宴》说：“西楼遗迹尚豪雄，锦绣笙箫在半空。万里因循成久客，一年容易又秋风。”几年时间一晃而过，他已经把自己当成了这里的久客，半个主人。

在荣县任通判时，陆游住在高斋，还请人翻修破旧的住房。可惜油漆还没干，他就离任而去，到岳池去了。正是春季农耕时节，雨后初晴，秧苗泛绿，两头黄牛在田头悠闲地犁着田。有邻近的农家结婚办喜事，一路吹吹打打，挂红披绿；又有东村的人家生了孩子，左邻右舍的人都来庆贺，陆游受邀，喜滋滋地喝着乡村人家自酿的土酒。

乡村的年轻女子描着眉、画着口红，一点不比城里人土气，陆游在《岳池农家》说：“谁言农家不入时？小姑画得城中眉……农家农家乐复乐，不比市朝争夺恶。”

贺我今年号放翁

陆游自号放翁，这个名号是他入蜀后愤极而取的，以讥讽那些无所事事、专事嘴皮子打小报告坑人的不是之徒。

陆游和范成大是多年的好友。还在入蜀前，两人就在临安一起共过事，建立起了很好的文友关系。

1175年，范成大经略广西后，调任成都知府。好友在他乡得见，异常亲热。两人经常聚在一起谈诗论词，饮酒游乐，毫无拘束。

范成大一到任就着手整顿蜀中军事，陆游被任命为军事参议官。当年秋天，范成大在城中举行盛大阅兵式，随时准备出征抗金，陆游一身戎装站在检阅台上。

当时，出剑门、过汉州，就是抗金前线。想当年，陆游应四川宣抚使王炎之邀到南郑去做幕僚，铁马金戈，强渡渭水，大散关遭遇战……经历了一生中唯一一次军旅生涯。

但短短8个月后，王炎被召回朝，幕府撤销，陆游无奈入剑门。他在《剑门道中细雨》说：“衣上征尘杂酒痕，远游无处不消魂。此身合是诗人未？细雨骑驴入剑门。”

陆游其实不愿意这样无所事事，不愿意只是做一个诗人，他想到战场上去冲锋陷阵。他在《成都大阅》说：“令传雪岭蓬婆外，声震秦川渭水滨……属櫜缚裤毋多恨，久矣儒冠误此身。”

陆游满以为这回有一番作为了，起码也是干军事上的事。但他的洒脱率性引起了一些人的不满，造谣、诬告、中伤说他生性放荡，不守规矩，不懂礼数，整天就晓得喝酒行乐，说话轻狂，根本就不适合为官。

1176年，陆游以“不拘礼法，恃酒颓放”为由，被免去参议之职。幸好有范成大罩着，才没有治他的罪，让他去管理台州桐柏山崇道观，在成都领薪水。这是宋代最普遍的对免职官员的处理结果。

后来，范成大举荐陆游为嘉州刺史，但还没有上任又被告翻，上面收回任命。陆游气毛了，和范成大等喝着酒说，都说我无礼颓放，我就颓放给他们看，从此自号放翁，并做诗说：“名姓已甘黄纸外，光阴全付绿樽中。门前剥啄谁相觅，贺我今年号放翁。”这也道出了他的无奈和伤感。

陆游曾一度在浣花溪边生活，刨土种菜，做一个小农。

锦城一觉繁华梦

陆游和表妹唐婉的爱情故事成为千古绝唱。在母亲的逼迫下，他不得不和心上人分手，娶了崇州的王氏。

王氏一直勤勤恳恳尽着妻子和母亲的责任，伴随在陆游身边，随他工作调动而四处奔走，从来没有过半点怨言。

但陆游对王氏并没有什么感情，最多也就是个事实婚姻，结婚生子而已。

成都的灯红酒绿一直贯穿着陆游这些年的生活。这里不仅有美景、美食、美酒，女人也很美，这让他热血沸腾，心中的不快和郁闷暂时得到了排解。

一次，陆游夜宿驿馆，忽然看见墙上题有一首诗：“玉阶蟋蟀闹清夜，金井梧桐辞故枝。一枕凄凉眠不得，挑灯起作感秋诗。”

一打听，是驿馆里一个叫杨氏的女子所题。因为杨氏生得几分像表妹唐婉，又有才华，陆游一下动了心，两人经常私会，花街柳巷，卿卿我我。

杨氏长住驿馆内，陆游隔一阵就去看她。时间长了没去，杨氏还不高兴，以为他变了心。这样过了一段日子，陆游干脆把杨氏带回了崇州的家。王氏也是个名门闺秀出身，哪容得下一个烟花女子，仅半年时间就把杨氏赶出了家门。

宋代陈世崇《随隐漫录》载，杨氏离别时作诗说：“只知眉上愁，不识愁来路。窗外有芭蕉，阵阵黄昏雨。晓起理残妆，整顿教愁去。不合画春山，依旧留愁住。”陆游当时的心都快碎了，又不好跟妻子翻脸，毕竟儿女一大群。

杨氏这一去就杳无音讯，不知所踪。陆游来到初次相见的驿馆，想到杨氏，写下了《寓驿舍》：“惟有壁间诗句在，暗尘残墨两依依。”

仿佛老天晓得他们情缘未了，也不忍拆散，一个早春时节，陆游信步到东门上昔日后蜀的海棠园游玩，无意中竟遇到了杨氏。两人难舍难分，又走到了一起。陆游这回索性将杨氏安排到另一个住所，隔一阵就去看望，细心呵护。

陆游后来离开四川的时候，杨氏依依不舍，一直跟随，陆游把杨氏带回浙江绍兴老家。杨氏还为他生了一个女儿，取名闰娘，又改名定娘，容貌姿态很像杨氏，是陆游几个儿女中最小也是他最疼爱的一个，后来竟得疾病死了。

陆游在《山阴陆氏女女墓铭》中说：“女女所生母杨氏，蜀都华阳人。”伴随着他几十年的妻子王氏1197年去世时，陆游在《令人王氏圹记》只作了简短介绍，连名都没说出来：““呜呼，令人王氏之墓。中大夫山阴陆某妻蜀郡王氏，享年七十有一，封令人。”

想那杨氏比陆游年轻许多，肯定是死在他后，所以并没有留下陆游给杨氏题写的片言只字。

蒸鸡鱼蟹最美味

陆游是一个颇具文学气质的美食家，他的美食情绪不亚于前辈吃货苏东坡。

唐宋时，成都的美食很多，让诗人满口生津，对川菜产生了浓厚的兴趣。甲鱼、江团、河鲜丙穴鱼吃了个遍，烧肉、蒸、鸡果蔬等都给他留下了美味的记忆。

陆游不但会吃会做，还会食材搭配，发挥得淋漓尽致。他常常亲自操刀下厨，就地取材，捉只鸡来与竹笋、芋儿等烧了，吃得客人捧腹叫好。吃鸡要吃嫩黄鸡，螃蟹是起霜时的好：“啄黍黄鸡嫩，迎霜紫蟹新。”这都是他多年吃出来的经验。

蒸鸡的方法大多是用整鸡，或是宰成大块放罐子里蒸，主要的是鸡汤。陆游则不同，他把鸡打理干净后，在腰部划开条口子，将香菌、大葱等作料塞进鸡肚子里，然后慢火蒸制，香气扑鼻，汤色肉质俱佳。

他在《饭罢戏作》中说：“南市沽浊醪……东门买彘骨，醯酱点橙薤。蒸鸡最知名，美不数鱼蟹。”犀浦的芋头软糯好吃，新都的菜吃起来口感不错，新津的韭黄色如鹅黄，天下独有。

冬天里，他在溥庵吃饭，与庵主讨论川菜如数家珍：崇州的薏米雪白好吃，嘉州的椰脯肉，还有饼、饭，新酿的甜醪糟，都是可口的美味。还有一种棕笋，是当时普遍所见的棕树还未开散的花苞，因为立起长着很像一条鱼，剥去外壳来吃，人们称之为木鱼。在与庵主谈起川菜时，陆游也不忘了木鱼，现在的川菜中早已不见。

陆游一次生病，有眉山的朋友来看望，带来一种薄饼卷肉做的食品，相当于现在的锅盔夹肉，只是要厚实得多，卷起一筒，用刀切了吃。陆游吃了，顿时胃口大开，病都好了一半。这在当时叫餤饼，是一种有馅的饼，用红绫缠起以防散开。

唐朝时，有28个进士受皇帝赏赐每人一个餤饼，说明当时这种食物还比较名贵，只存在于宫中。吃了饼的进士卢延让到四川为官，把这种美食带到了蜀地，他在年老时写道：“莫欺零落残牙齿，曾吃红绫饼餤来。”宋代时，餤饼在蜀地民间已逐渐传开。

悔作东吴万里归

美食当然离不开美酒。宋代蜀中美酒全国闻名，陆游好酒同样出名，“京华豪饮酹千钟，濯锦江边怯酒浓。”千杯喝下去，当然会发怯，但陆游不会怯酒，唯有酒不多。

他在荣州时喝琥珀酒，劲大甘冽，喝起很上口。广汉的鹅黄酒和眉山的玻璃春，也是他喜欢的。陆游最爱的是文君酒和郫筒酒：“未死旧游如可继，典衣犹拟醉郫筒。”想起那个酒，把衣裳当了都要喝个醉。

热情奔放是陆游的个性，酒壮豪情，时时怀着一颗爱国之心。他在《长歌行》说：“兴来买尽市桥酒，大车磊落堆长瓶……国仇未报壮士老，匣中宝剑夜有声。”

蜀地给他留下了太多的思念。1178年，陆游接到调令，离蜀还乡任职，结束了他长达8年的蜀中宦游生活。

上船离去后，陆游就后悔了。还在长江上漂流，他就不停地回望，想来西入夔门，如今东出夔门，8年转瞬间，好像还在大四川。“自怪无端一念差”，一念之差就离开了蜀地。

船行到泸州，他说：“行遍梁州到益州，今年又作度泸游。”晚上在合江船上过夜，他在船头望着岸上的山影久久难眠，“依依向我不忍别，谁似峨嵋半轮月？”

陆游就这样一路走来一路吟，一路走来一路唱，没有半点还乡回家的兴奋心情，倒更像是深深的离乡远行的游子之情，让人感怀。

第二年秋天，陆游回到故乡。有人向他讨教蜀地事宜，一想起四川，他怅然诗叹：“长记残春入蜀时，嘉陵江上雨霏微……杜鹃言语元无据，悔作东吴万里归。”

陆游最为怀念蜀地的，是他回乡之后所作的《怀成都十韵》，“锦城一觉繁华梦。”回到家乡好久了，陆游依然有一种在蜀地的感觉：“依然锦城梦，忘却在南州。”

84岁那年的新春时节，他不禁又想起成都：“锦城旧事不堪论，回首繁华欲断魂。”

陆游离蜀带走了妻子儿女，带走了杨氏，带不走的是他对第二故乡的不了之情。他心里不想走，但还是走了，这一去就再没有回过四川。他的身影却留了下来，令后人仰看。

朱文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