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娘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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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标题:抱娘蒿

◎ 梁凌 (洛阳 自由撰稿人)

秋天的时候,有人从老家来,送我一瓶米蒿油。试着吃了几次,有清香之气。据说米蒿油不仅纯天然,还含有一种叫“a-亚麻酸”的植物黄金,是罕物。

米蒿能打油,不要说城里人,估计连许多乡下人都不清楚。再说了,米蒿——米蒿又是什么蒿?

在我的记忆里,米蒿是和清苦连在一起的。多年前的夏天,小麦滚出一地金,太阳射出无数道芒刺。一个女人,包着湿头巾,在麦田里漂浮。她白晳的脸被晒成绯红,汗水迷糊了双眼。家里的油不够吃,她在采米米蒿的种子。种子还没有全熟,有的还绽着米一样的黄花,在麦田里摇啊摇。

她的男人走得早,留下三个孩,大的十二,小的八岁。那个春天,女人要走了。来接她的,据说是个城里人,开着锃亮的小车。女人即将上车的一瞬,三个孩子扑上来,抱着她的腿哭得死去活来,他们的奶奶,拉都拉不住。女人也哭了,泪水滴在红袄上,像滴滴血。看热闹的人也哭了。门口的杏花,被风一吹,扑扑簌簌,一片凄迷。

女人最终没上那辆车。她一天到晚地忙,夏天来时,她会到麦田里采米蒿——她是我见过的,惟一一个采米蒿的人。女人读书少,一定不知道,她几乎在填补《诗经》的空白。《诗经》里有采薇采葛采蓝采绿,却没有“采莪”。她采着的米米蒿,即“莪”,学名也叫“抱娘蒿”。

为什么叫抱娘蒿呢?概因它的根是块状的,抱根丛生,很像孩童紧紧抱着父母,粘着围着。中药里,它的块根叫“郁金”,一听就让人郁郁感伤。

《诗经·小雅》里有《蓼莪》:“蓼蓼者莪,匪莪伊蒿。哀哀父母,生我劬劳。蓼蓼者莪,匪莪伊蔚。哀哀父母,生我劳瘁。”一个失去父母的人,在荒野里跌跌撞撞,他的泪迷离了双眼,他看见身边长着高高的草,以为是米米蒿,揉揉眼再看,原来是黄蒿。他哭得更痛了,这多像他自己呀,父母白养他一场,他不是有用的“莪”,而是“蒿”、“蔚”!“莪”的嫩苗能吃,种子能打油,“蒿”和“蔚”有什么用啊?!大风从山边刮过,一地蒿草匍匐。那个伤心人仰天长叹:“天哪,为什么福祸难测,为什么倒霉的偏偏是我,为什么子欲养而亲不待,天哪天哪……”

这可能是表达“亲不待我”最早的一首诗,有着强烈的感染力,叠词的运用,呜呜咽咽的,对后人影响极大。魏晋时,有个叫王裒的,其母在世时怕雷,死后葬于山林。每逢雷雨交加天,他就跑到母亲坟前,不停地说:“娘呀,我在这里呢,你不要害怕……”据说他教书时,每每读到《蓼莪》,就抑制不住泪流满面,后来他的门人一遇此篇即跳过,不读了。

《诗经》上还有首爱情诗《菁菁者莪》:“菁菁者莪,在彼中阿,既见君子,乐且有仪……”写一个女子见到情人的欢喜,虽然很美,却平衡不了《蓼莪》的悲伤。想世间,欢乐总是太稀薄,且稍纵即逝,压不住伤痛。

想起上次回家,见那个采莪的女人也老了,歪着头,靠着墙角晒太阳。她的孩子也有半百了吧,头上飘了一层霜花,正端了碗面喂她。她的孩子们都是平常人,没有太大出息,还围在她身边,倒也宁静欢喜。

我也想起自己的老娘,抬头见窗外白雪渐融,心想,总算可以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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