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兴国12月15日在位于台湾新北市的台湾艺术大学获颁法国艺术与文学骑士勋章。(当代传奇剧场提供)
▲吴兴国《李尔在此》剧照,在戏中,吴兴国一人饰演十角演出120分钟,独力挑战高难度的舞台表演极限。(当代传奇剧场提供)
▲吴兴国《李尔在此》剧照。 (当代传奇剧场提供)
深圳商报驻台记者 侯丽华
“一路走到现在的我,看起来好像很成功,而这所谓成功背后,是前辈们带给我面对生活的态度。”台湾著名表演艺术家吴兴国12月15日在位于台湾新北市的台湾艺术大学获颁法国艺术与文学骑士勋章,现年58岁的他在获得这一荣誉后谈得最多的,是前辈与对传统的坚持。
吴兴国是目前台湾少数横跨电影、电视、传统戏曲、现代剧场以及舞蹈之全方位表演艺术家。他曾在徐克电影《青蛇》中扮演许仙,尽管涉足影视圈不深,也一度为他带来一些荣誉和名气。而让他受到国际更多瞩目和赞誉的,则是他对于传统京剧的“反叛”与创新。
进入云门舞集的“古人”
吴兴国1953年出生于台湾高雄,原名吴国秋,他一岁丧父,三岁就被送进台北育幼院,小学三年级又被送入孤儿收容学校,12岁进入台湾复兴剧校接触京剧基本功,根据辈份改名吴兴国。
复兴剧校是青衣票友王振祖(艺人陶■的外祖父)于1957年创办,这也是台湾第一所正规的京剧学校,以传统坐科方式传承京剧艺术。与当时掌握京剧主流市场的军中剧队相比较,复兴剧校财务拮据,校舍破落,师生学习生活条件异常艰苦。
刚进剧校时,吴兴国就有点儿后悔。新生时,学生被打得很厉害,“我因为怕被打,少讲话,找时间自己先练好,根本没有时间去想喜欢或不喜欢”。12岁进剧校之前,京剧对吴兴国而言,完全就是一张白纸,只知道它很难,“正因为很难,它可以成为我未来一生最有保障的依靠。”这是吴兴国说服自己留下来的理由。加上香港的“七小福”剧团当时赴台北演出,对当时的剧校学生而言,“七小福”就是“偶像团体”,和他们年龄相仿的洪金宝、元彪、成龙是七八岁左右就坐科,个个身手矫健,这下子更激励了本来就好胜心强的吴兴国。
吴兴国的京剧才华后来成为百里挑一,这与他的天分与用功都有关。当时剧校一班约有40名学生,至少有三分之一同学学会翻筋斗后,就辍学去拍武侠片,吴兴国却甘愿继续吃苦,继续跑龙套练基本功;一次唱主角机会,他平常的练习发挥了功效,从此没有下过表演舞台。
剧校毕业后,吴兴国以优异成绩保送台湾文化大学戏剧系京剧组。吴兴国最大的收获不在表演专业上,而是他更看清楚了京剧和社会间的疏离。
大学生吴兴国,努力要像一般同学般的言行举止,他骑着一辆破摩托车上学,但还是赢得“古人”的绰号,同学说“你的气质更该骑着一匹马”。他和同学一起听摇滚乐,觉得如果要那种天摇地动,连珠炮式吼叫的东西,京剧里也不是没有,《伐东吴》里黄忠的《跑坡》一折也是气动山河。吴兴国接触到京剧理论大师齐如山的书,却发现早在40年前,他就预言:“京剧到梅兰芳时代已经在走下坡。”
在传统的舞台里,他看到颓敝;在现代的舞台里,他看到希望;站在京剧舞台上,台下观众稀落,皆年过半百;站在云门的舞台上,观众场场爆满,台下是一双双发亮的年轻眼睛。
在云门舞集待了四年,《寒食》、《乌龙院》、《白蛇传》、《奇冤报》,创造了吴兴国表演上的新巅峰,在云门舞集不只跳舞,也浸淫在各类文化的吸收中。再加上两次与云门舞集的欧美长途巡演,三个多月走了7个国家,吴兴国确实感受到作为一名“戏子”的抬头挺胸,他面对的不是怀着乡愁的海外华人,而是真正为中国文化现代风采着迷的西方观众。
“如果倒退20年,我的表演方式一定会遭到社会唾弃。但我也不是突然从地里长出来的,在这条创新之路上,是前辈们打开了思路,创造了空间。”吴兴国说,“唱京剧的读大学,在几十年前的台湾就是创新。而当我在云门舞集中成长和突破时,也发现这个受现代精神鼓舞而成立的舞蹈团体,同样需要传统的元素,因此他们演出传统故事,也将许多戏曲的肢体语言与西方现代舞进行结合。”
师从名家却最终决裂
吴兴国当兵期间再次告别舞蹈,重回京剧。从现实里考量,“身体总有一天会老”,跳舞和武生都不是最长远的选择;而京剧里挑梁戏多以老生为主,老生戏通常才是大轴,因为很多历史人物,忠臣良相均以老生来表现,也是所有行当里文学精致度最高的。
经过一年的考虑,吴兴国决定转攻老生,拜当时台湾京剧四大老生之一的周正荣为师。周正荣唯一的条件便是:“以后不能再跳舞。”鱼与熊掌之间,为了展现决心,吴兴国遵照传统磕头拜师,“磕了头,我就像孙悟空套上了金箍”,宣示他告别云门舞集,再回到传统表演的世界。
但他心里想:艺术是相通的,他不只是要传承京剧,有一天,他更要让京剧长出新的力量。
吴兴国的拜师大典,是台湾京剧界仅见的一次隆重而遵古礼的拜师大典,也是当年梨园界的一桩盛事。云门舞集的创办人林怀民也在场目睹了这一盛大隆重的场面,后来林怀民说:“这个人是回不来了。”
台湾戏曲研究者王安祈在他的著作中曾如此形容吴兴国与师父周正荣:“两人一样的勤奋、一样的执着,一样的孤傲,一样的倔,但两人最大的争执在于坚持的不同。”这种不同后来成为师徒二人关系破裂的最主要原因。
周正荣说:“我一定要用功。因为我知道懂戏的观众等着看我。”而对吴兴国而言,“我一定要用功。因为要让更多的人来看戏。”对于京剧,周正荣用的功是“反复推敲琢磨,定期自我考评”,而吴兴国骨子里都在想创新,当别的京剧演员连“为什么?”都不去想时,他想的是“为什么不?”;周正荣说:“我们是不讲什么人物分析的。要‘工夫’确实了,才谈得上‘塑造’。”而“云门经验”启发了吴兴国对于角色设计、导演、剧本结构等整体呈现的创造性思考,跪在祖师爷面前他许下的承诺是:“要用科学的方法传承京剧”。
吴兴国只从周正荣身上学了6年京剧,师徒在1984年正式分裂。当时吴兴国尝试在京剧中加入创新元素,周正荣却谨守传统,双方心结越积越深。一次学戏,他手指一比划,老师看不惯,一棍打下来,打到第四棍时,31岁的吴兴国忍不住伸手挡:“老师,我已经三十岁了,知道求上进,可不可以不要用打的?”周正荣气得浑身发抖,一句话也不说,头也不回地走了。这是吴兴国最后一次挨棍子。多年后,吴兴国在他的自传里写道:“我知道,这么一来,等于是我们拔了香头,多年情同父子的关系全然推翻。”
用创新方式延续传统
随着时代推移,社会对京剧已渐失兴趣,吴兴国一心想救回传统,让更多观众来看戏,选择把莎士比亚等现代表演艺术嫁接到京剧。
在受过严格传统训练的吴兴国眼中,京剧了不起之处在于它可将人的力量和天赋发挥到极致。正因为懂得中国传统表演艺术的精髓,他更感到有传承和推广的责任。“当初想到改编西方剧目就是出于这样的想法,就算京剧在台湾不受社会重视,那么就结合世界经典文学,将京剧艺术介绍给全世界。”
1986年,吴兴国结合一群青年京剧演员,创立“当代传奇剧场”,导演及主演多出融合舞台剧及京剧的作品。“当代传奇剧场”作品《欲望城国》改编自莎士比亚四大悲剧之一的《麦克白》,一举成功,《欲望城国》成了当代传奇剧场的经典剧目,多次受邀于各大国际艺术节演出;而后,共创作了四出改编自莎士比亚与希腊悲剧的戏剧作品,吴兴国也成为传统戏曲艺术发展与创新掌旗的“先锋”人物,他打着创新京剧的大旗,陆续将希腊悲剧、莎士比亚、贝克特、契诃夫等西方经典文本搬上戏曲舞台。
“当我已经继承了传统的核心,看到整个环境对传统已经没有兴趣,我们真正本身从这里面长出来的,我们会心疼。”光心疼没有用,为了生存,得结合新的概念,救活京剧。而当他想以创新的方式延续京剧,京剧界却认为他在革京剧的命,甚至骂他是“叛徒”。
1998年当代传奇剧场因经费与人力问题宣布暂停,两年后重新运作,“不管环境再差我要坚持到底,因为这是我想做的。”48岁时,吴兴国颠覆京剧传统,将莎翁名作《李尔王》改编为独角戏,命名《李尔在此》作为当代传奇剧场的复团大戏,在戏中,吴兴国一人饰演十角演出120分钟,独力挑战高难度的舞台表演极限,以京剧唱腔与肢体演绎莎士比亚的悲剧角色李尔王。法国阳光剧团艺术总监亚里安·莫努虚金称赞:“一位伟大的表演者在舞台上寻找李尔王”。《李尔在此》的演出大获肯定,多年来应邀前往法国、日本、新加坡、美国、韩国,以及中国香港、澳门、上海等地演出,成为当代传奇剧团的经典剧目。
2011年8月,《李尔在此》登上国际三大艺术节之一的英国爱丁堡艺术节主舞台。用中文在莎士比亚故乡演出单人版的莎翁悲剧,英国《卫报》以“不可否认这位杰出艺术名家的力量”盛赞吴兴国,《泰晤士报》也指出,《李尔在此》运用了许多京剧音乐与表演元素,“他(吴兴国)是不断活化传统的指标性人物。”
连同过去的法国亚维侬艺术节、美国林肯中心艺术节在内,吴兴国不只是京剧界唯一参与世界三大艺术节的华人,更是表演艺术界首位华人。在华人圈,有许多传统京剧训练出身的表演者,但唯有吴兴国把京剧推上三大国际艺术节殿堂。
吴兴国还分别于2007年和2011年两度与周华健、张大春联手,为优秀年轻演员创作新戏《水浒108》,结合摇滚、嘻哈、流行等时尚视听元素,大幅改写原著,把水浒传从第一回“编排”到了第七十一回,颠覆了京剧的刻板印象,更让这个传统剧种完全脱胎换骨。
“一路被骂着走到现在”
“延续传统不能只靠一个人的力量,因为表演艺术从来都不是一人之力就可以完成。”吴兴国说。为了让更多年轻人发现并欣赏传统的价值,未来他还将继续在这条“颠覆”的道路上走下去,用创新的方式延续京剧艺术精致的唱、念、做、打,以全新的编排把戏做到年轻人也会被感动的程度,不排斥新的科技手段与时髦的概念。
从老一辈艺术家身上吴兴国学到的不光是表现技巧,而是在学习京剧与舞蹈过程中体悟到不同艺术门类的共通性,因为对吴兴国而言,“艺术就是无限延伸的生活美学”。
在吴兴国获颁法国艺术与文学骑士勋章的授奖仪式上,颁奖方指出,吴兴国将东方传统戏曲的精致与美发扬推广至全世界,更打破既有限制,融合西方文学以及东方表演的肢体之美。莎士比亚、希腊悲剧、荒诞派戏剧《等待戈多》等,吴兴国都重新赋予它们东方的模样。
吴兴国在获奖致辞时一度含泪。“顶着时代和传统两个大包袱在创新之路上走,可以说我是一路被骂着走到了现在。”吴兴国稍晚这样说道“从学习传统到延续传统,一路走过来有说不完的艰苦障碍。”
而吴兴国又不无狡黠地补充说,看他的创新京剧一直在骂的那些人,如今已感到他们自己坚守的“传统”可能被时代抛弃不见,反而是当初看似反叛的方式,更持久也更成功地将传统保留下来。人生如戏,对于几乎一生都贡献给舞台的吴兴国来说,外界环境的这种转变已如几颗零星细碎的浪花,成为他自己这条坎坷艺术路的戏剧化点缀。
责编 赵 玉 责校 李建国 美编 凌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