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余岸和施李虹：在另一个世界守护伊伊
事故发生20个小时后，在被以为已经没有了生命迹象的前提下，经由邵曳戎等救援特警的坚持，7月24日17点发现了小伊伊，随后获救。
三点一线
下吕浦—丽岙镇—将军桥，2011年以来，项余岸的生活都是围绕这个三角形展开。
他的家在下吕浦，一套70多平方米的两居室。房子是他和施李虹2007年结婚后贷款才买的，每个月的房贷3000多元。一家4口挤在这里，他和妻子，女儿伊伊，还有他的母亲。母亲是专程从瑞安老家过来照顾伊伊的。他和妻子都是老师，两人想照顾孩子，根本不可能。他们也考虑过把父亲一起接来，可是房子太小，住不下。
他任职的任岩松中学在丽岙镇，这是一所华侨学校，在整个温州的排行，虽然进不了一类，但也是二类中的佼佼者。2003年项余岸从温州师范学院中文系毕业，按照当时师范生的规定，从哪里来回哪里去，他毕业是要回原籍的，弟弟项余遇告诉本刊记者，“理论上应该是瑞安八中”。但是毕业那年，刚好任岩松中学招聘老师，项余遇记得，“是‘打擂台’的公开招聘，哥哥完全是凭实力考上的”。项余岸在这所学校一待就是8年，除了语文老师、班主任这样的教学职务，2010年上半年，他又新增了行政职务，校团委书记和政教处副主任。
将军桥是瓯海区教育局所在地，这是项余岸职业方向的重大转折。2011年初，瓯海区教育局公开招聘，他们急需擅长写文字材料的人，项余岸报名考试，同样凭实力被挑中。但是任岩松中学舍不得放人，政教处主任金云安老师向本刊记者解释：“一方面是项老师的确很优秀，在他这个年龄层里，是数一数二的语文老师，前途不可限量。另一方面，是学校实在也很缺老师，如果项老师走了，他手里正在教的两个班就没有语文老师了。”项余岸自己也是有些犹豫的，金云安记得，“那段时间，他也常常咨询别的老师意见，到底怎么选。他来问我的时候，我就说，从学校的角度，我不希望你走；但是从个人的角度，走是更好的选择，发展的平台更好”。权衡下来，项余岸的选择是两者兼顾，一边继续带手头的两个高二班，直到这学期结束；一边到教育局坐班。兼顾的结果，自然是工作量加倍，早上没课，就先去教育局上班，上课时再回来，有课就先上课，下了课再过去。
这个职业生涯的转变，项余岸也是期待的，所以他在告诉弟弟的时候，也有了开玩笑的心境。项余遇向本刊记者回忆：“哥哥做事很沉稳，之前我一点也不知道，后来是他突然给我发短信，说不教书了，不能教书了。我很吃惊，以为他出了什么事情，赶紧打电话过去问，他哈哈大笑，说他要调去教育局了。我当然替他高兴。可是他自己还是有些犹豫，除了舍不得教学，他也担心他的‘语文轩’，自己不在一线教学了，这个教学资源共享网站还能不能继续做下去。我安慰他说，两者不冲突，教育局是另一个平台。”“语文轩”是项余岸2005年创办的小网站，项余遇记得：“哥哥其实2003年毕业就开始琢磨这个事情了，那个假期，他从图书馆里买来了很多二手电脑报，整天在家里研究，假期快结束的时候，有一天我踢球回来，他兴冲冲拉着我看他设计的模板。我还取笑他，说这就是个文档，哪里是个网站？他一点也不生气，继续琢磨自己的。没想到真的做出了名堂。”现在的“语文轩”，已经是一个小有名气的语文教学交流网站，而且有了盈利。金云安老师记得：“大概两年前吧，项老师有一天很高兴地要请我吃饭，说他的网站能挣钱了，一个月的盈利是600块。”盈利并不是项余岸的目的，他喜欢语文教学，也愿意为师生们搭建这样一个平台。金云安说：“后来学校的网站也交给他来重新做，挂在他的服务器上，内容和版式也由他来编排，完全是义务的。”
这个学期，任岩松中学高二年级的期末考试安排在6月27日和28日两天，金云安回忆：“每个科目的新课大约在6月初结束，剩下是复习和答疑的时间。”项余岸在任岩松任教的最后一节新课应该是6月4日。因为6月3日，他在自己新浪微博里留下这样一条记录：“明天下午，我将上演最后一课，从此，我，将告别教书生涯，将告别呆了将近8年的任中，心中不知会不会有一点伤感？”有老师拍下来告别视频，黑板上写着李清照、一剪梅和月满西楼的字样。项余岸唱起了改编自李清照《一剪梅》的《月满西楼》，同学们一个接一个站起来，掌声，眼泪和歌声，让这一课格外不寻常。当晚回家，他在微博上忍不住又感慨了一次：“今天，2011年6月4日，我上完了可能是我人生中的最后一节课……”7月23日之后，再翻阅项余岸化名“闲坐不谈语文”的微博，仿佛一语成谶。
探亲之旅
暑假到来，但任岩松中学高中部的老师们还没有放假，他们的工作要到7月25日才正式结束，只有项余岸例外。期末考试结束，学校已经开始做好了交接班准备，没有再给他安排事务，他可以专心到瓯海区教育局上班了，三点一线的行程里，可以划掉丽岙镇了。
项余岸计划了一次一家三口的出行，去杭州，妻子施李虹的父母和弟弟都在那里。伊伊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去过。原定行程是7月初，可是伊伊的感冒改变了这个安排，7月5日，项余岸也在微博里记录下来：“每到期末期初，小家伙总是弄点感冒咳嗽给我们瞧瞧，又是打乱我本周周末杭州之行美好计划啊。”最终成行是7月15日18点多钟，项余岸用他的手机在车上拍了一张伊伊的照片，迅速传到微博上，以示留念。这是他放在微博上的第一张女儿的照片，伊伊的裙子在灯光映衬下，是暖暖的粉色。第二张是7月16日，伊伊钻到电视机下面的柜子里，还是那套粉粉的裙装，旁白是“这家伙在她外婆家玩得挺开心的”。
7月16日，也是农历的六月十六，是施李虹的30岁生日。项余岸并没有在微博上透露这个信息，但他还是忍不住记录下了这天的庆祝项目，坐船夜游西湖，“夜色中的杭州别有魅力，只是这船票有点贵，一张90元哦”。施李虹的父母当然是记得这个生日的，可是突然袭来的悲痛，实在让他们没有心思去回忆那些点滴细节。7月25日，施李虹的母亲大多数时间还是悲伤地躺在床上，她告诉本刊记者：“我女儿只是个普通人，没什么可说的，都是普通的日子。”
施家4个孩子，施李虹是长女，下面还有一个妹妹和两个弟弟。她的妹妹略带歉意地向本刊记者解释：“我姐姐一直都是个安静低调的人，如果她还能看到，她肯定也不希望自己成为被关注的焦点，我们家人只是想尊重她的意愿。”只有项余岸的弟弟项余遇的点滴回忆，勾勒出了这个年轻妈妈的一点模样，他说：“大嫂人很好，秀外慧中。她也是老师，毕业后分到温州科学技术学院，开始是教语文选修课，后来调任校团委工作，出事前，已经是学生处管理科科长。”
这个7月，也是项余岸8年来第一次没有暑假。杭州之旅，他选择的也是周五出行，他最多只能待两天，周末必须赶回去，准备周一到教育局正常上班。施李虹带着伊伊留在杭州，项余岸7月17日独自回了温州。恢复“单身”状态的这一周，项余岸自得其乐，他还跟昔日的同事们欢聚了一次。任岩松中学的彭虎老师向本刊记者回忆：“周二（7月19日）那天，项老师主动打电话给我，说好久没聚了。这个聚会，说的是我们2007年那个年级段的高中班主任，就是2007年从高一接手，一直带到2010年毕业的老师，那一年10个班，10个班主任，再加上我一个，我是年级段段长。我本来提议是周末聚，就是7月22日，但项老师说他已经有安排了，最后我们就把时间定在了周三，7月20日。”
任松岩中学的老师们，能回忆起来关于项余岸的最后记忆，就是周三晚上的聚会，地点在下吕浦的一个饭馆，年级段的11个人到了10个，这是大家这一年多来的第二次聚会。那晚的话题五花八门，彭虎回忆，“跟以前聚会一样，大家约定都不要开车，除了工作，别的都谈，聊得很开心”。散的时候，项余岸一个人打车走的，聚会地点离他最近，其他人都是一个方向。项余岸喝酒很爽快，但是酒量不好，那天他喝醉了，第二天迅速发了一条微博自省。
项余岸的人缘很好，老师们说起他来，评价都是一致的，“洒脱，有才气”。金云安老师回忆起当初为什么推荐他担任团委书记：“项余岸是那种不用说话，一眼看过去，就会留下很好印象的人，当然我们也做了很多考查，他和学生的沟通界面非常好，学生们不仅对他的语文课评价很高，课堂下和他的关系也很好。”这两年，金云安的办公室刚好在项余岸任教的班级楼下，“可以很清楚听到项老师上课，他的声音很有穿透力，他的开放式教学也很受欢迎，课堂气氛总是很活跃”。
项余岸的周末安排是再赴杭州，把妻子和女儿接回来。他看到妻子那条暗示想家的微博，就迅速转发了。这么快结束杭州之行，除了想家，还有伊伊的原因，她似乎又出了一点小状况，项余岸和妻子想早点把她接回温州，去熟悉的医院。项余遇说：“通常哥哥都会选星期天再回来，这次赶得很急，周五才到，周六就走。”那个周六，刚好就是7月23日。
7月25日，温州医学院附属第二医院的重症监护室里，获救的小伊伊受到精心照料
7月21日，顽皮的小伊伊拿着布在舅舅房间窗台前来回擦
“奇迹”伊伊
伊伊是早产儿，7个多月就出生了。项余遇回忆：“嫂子的体质不太好，怀孕7个多月的时候就出现异常征兆，必须住院保胎，住院到第三天，哥哥还跟我说情况很好，第四天情况突然变了，伊伊出生了。”刚出生的伊伊，“只有3斤多，在恒温箱里住了一个月”。
伊伊体质弱，用项余遇的话说，“从小就受苦受难”，“别的孩子感冒就是感冒，伊伊一感冒就会引发肺炎，情况变得很严重”。于是，伊伊出生后，去医院就成了项余岸和施李虹夫妇的常规项目。夫妻俩这才买了辆车——凯越。房贷、车贷，再加上伊伊的花费，夫妻俩的生活压力一下子增加了好多。伊伊的特殊状况，也是项余岸夫妇着急把孩子带回来的原因，毕竟，这里有看着伊伊长大的医生，熟悉她的情况。
结果，D3115的行程改变了一切。最先发现异常的是施李虹的妹妹，她把姐姐一家送上车，算着时间差不多了，还没有等来报平安的电话，就打电话过去问。“姐姐的手机通了，没人接，过一会再打，就打不通了。”她说。最早赶到温州的是施李虹的弟弟，他开车过来，到达是凌晨6点。“哭了一晚，哪里有消息去哪里找，每个医院找了两三次，对名单，每个床位找，也去殡仪馆找。”他说，一切茫无头绪，更加令人焦心。
施李虹的父亲施正选远在山西大同，他包了个车从大同赶到太原，没有直飞温州的航班，他只能从上海转，他能订到最早的机票，是7月24日11点30分太原飞浦东，再接19点20分的浦东飞温州。在浦东机场，他在航空公司的票务柜台前恳求：“能不能给我改签更早的一班飞机，我女儿一家都在那趟动车上，他们现在还没有消息。”终于，他改签到了16点20分的航班，天黑前赶到了温州。
施正选永远记得，他下飞机打开手机，得知的消息就是要赶快通车，铲车已经在粉碎火车皮。那个时候，他的女儿女婿、外孙女伊伊，还全部没有消息。伊伊的消息是7月24日18点多钟传到施家人那里的，施李虹的弟弟告诉本刊记者：“姐姐学校有个同事一直在现场守着，我们跟她说了孩子的年龄和衣服特征，她看到被救出来的是个很小的孩子，就马上告诉了我们消息。”
那时候，项余岸的家人也在焦虑地寻找。项余遇是凌晨2点才得到的消息，他从宁波赶最早一班车回来，11点多到达温州，也是在各大医院和殡仪馆之间奔走。有一个小孩获救的消息传来时，他已经又累又急，整个人恍惚着“快糊涂了”。可他有强烈的预感，“这个孩子肯定是伊伊”，然后迅速打车，陪同母亲往118医院赶。车子走到半路，“电台广播里播出的消息是有个小男孩获救”，项余遇说他当时就蒙了，那一瞬间“万念俱灰”。他们还是坚持到了医院，隔着玻璃，认出伊伊，这是事故消息传来后，他们第一次感受到“生的希望”。
伊伊获救后，项余岸和施李虹的死讯才被确认。其实，项余岸的遗体上午就送到了殡仪馆，他的编号是28，施李虹的遗体当天很晚才送到，编号是36。项余遇长这么大，头一次看到父亲的眼泪，他说：“7月24日中午，我从宁波赶来，他已经从瑞安过来，我在酒店大堂第一次看到他哭，第二次哭是他在医院看到伊伊，第三次是他坚持去殡仪馆辨认遗体。”
项余岸和施李虹的座位，在D3115车16车厢的9号和10号，恰好是项余岸最后两个任教班级的数字。“对父亲来说，辨认遗体的时候，唯一的安慰，是我哥哥遗体是完整的，除了一条腿上的淤青，浑身没半点伤痕。”“而且我哥哥的右手保持着这样的姿势。”项余遇伸出手比画，那是一个父亲卫护着孩子的姿势。
7月25日见到项余遇的时候，伊伊刚做了第二次手术。项余遇头一天晚上在伊伊睡着后去看过她，偷偷亲过熟睡的孩子，用手机拍下了几张照片。这些照片之前，是伊伊一个多星期前的样子。“哥哥嫂子带她回老家来玩，你看伊伊笑的样子，她从小眼睛就特别有神，又大又亮。”他说，“你看伊伊笑的样子，她跟好多小朋友不一样，她笑的时候是皱着眉头的，像我妈妈，她是我妈妈带大的，最喜欢模仿她，最开始还是抿着嘴皱着眉笑，我们就取笑她，让她改，她慢慢改了一点，不抿嘴了，但还是喜欢皱着眉。”说起这些，项余遇的脸上第一次有了笑容，声音也变得轻快起来。
伊伊也是项余遇能活生生看到的对哥哥的念想。项余遇只比哥哥小两岁，他们一同成长，同一个小学、中学、大学，更有缘的是，虽然相差两级，但大学宿舍却挨着，哥哥是503，他是501。他们兄弟感情一直很好。“小时候父母在外面打工做小生意，一年才回来一两次，常常是过年才回来，家里就是我跟哥哥，他一直是个成长模板，听话，安静，不用大人操心，我的性子跟他完全相反，爱动，爱玩，喜欢在外面跑。”但这并不妨碍他们关系亲厚，彼此知心。项余遇毕业后也做了老师，教外语，他的妻子，也是一名老师。
伊伊的将来怎么办？这是一个绕不过去的问题，项余遇接到很多热心人的电话，他说：“他们要收养伊伊，我很感动，但是我不可能答应的。伊伊才2岁多，她的成长是一辈子的事，不是一时的热心和冲动能解决的问题。”项余遇目前的打算，是自己收养伊伊。他和妻子商量过了，他的妻子已经有5个月的身孕，他也马上要成为父亲，如果真的要收养伊伊，必须面对很现实的问题，他说：“哥哥的生活重心在温州，而我在瑞安，所以我必须做一个选择，是把伊伊带回瑞安，还是我做出放弃，到温州来打拼。”他的初步决定是自我牺牲。“哥哥也会支持我这样做的，他和大嫂的努力，都是为了给伊伊一个更好的平台，哥哥也做得很好，我不可能再退回去。”
7月18日，父亲看护着玩耍中的小伊伊
谈判当然也是项余遇必须面对的问题，可他完全没有心思。“伊伊是全部，伊伊的情况没有稳定下来，什么都不用谈。”还好有伊伊，项、施两家人并没有被谈判的节奏逼得那么紧，他们还有一些属于自己的哀悼空间。从出事到接受采访的7月25日，项余遇说，没有任何铁道部方面人来表示过慰问，没有抚慰，没有道歉，只言片语都没有。“只有昨天，一个自称铁道部‘爱心联系人’的人给我打电话，我跟他说：你去掉‘爱心’两个字，不然我会想打人的。他还在电话里解释，说自己前两天就到了，一直找不到伊伊亲属的电话，这是什么混账话？！”项余遇的手团成拳状，用指关节重重地敲了桌子，整个谈话过程里，这个斯文、平静的年轻人，第一次提高了嗓门，宣泄了他的怒气。所有这一切，项余岸和施李虹都看不到了，但是他们的爱，就算在另一个世界，也会永远守护着伊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