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海盗劫持的131天”

邓俊龙（左三）获救回家后，与亲人在一起。

对话动机

2010年6月28日，新加坡注册货轮“金色祝福号”在索马里海域遭索马里海盗劫持。19位中国船员成为人质，邓俊龙和汤立元名列其中。在上海鼎衡船务公司（以下简称鼎衡船业）交270万美元赎金后，11月10日船员获释抵达上海后返乡。

海盗对很多人来说只是一种传说。但是，对19位中国船员来说，却成为海盗换取赎金的“人质”。

在被劫持的131天时间里，他们经历了什么？如何从惊恐中生存下来？都市快报记者对话在“金色祝福号”上的两位实习船员，21岁的邓俊龙和22岁的汤立元。出海时，他们还是湖北交通职业技术学院港航系的毕业班学生，是鼎衡船业在该校的订单学生。

记者冯志刚 文/图 发自湖北

场景1

海盗端着冲锋枪冲上船

时间：6月28日 地点：索马里海域

遭遇一夜风浪后，邓俊龙和汤立元乘坐的“金色祝福号”，驶进索马里海域。

这艘满载散装化学品的货轮，原计划从沙特阿拉伯开往印度。清晨6时，货轮遭遇海盗，19位中国籍船员遭遇劫持。海盗向鼎衡船业索要千万美元赎金。

都市快报：海盗来的时候，当时情况怎么样？

邓俊龙：那天00：45到5：45，我值海盗班。值完班，离7点吃早餐的时间还早，我就睡下了。

后来听到警报响，我只穿了一件工作服，赶紧进了应急舱。我们有一个预定的防海盗方案，具体的情况我不便透露。6点多，我们大概9个人被押到驾驶台，我看见一个海盗背着简易的火箭筒，还有重机枪，子弹很长的那种。光着脚，穿着两头一裹的围裙。海盗很凶地对着我们大声嚷嚷，用枪对着我们，让我们“手抱头蹲下”。

之后他们就开始抢东西，后来我们发现什么都被抢走了，门被砸烂了，连我的内裤都没了。

都市快报：被劫第一天怎么过的？

邓俊龙：第一天，机舱的4个人，被海盗用枪押着，把船开向索马里。其他人全躺在船板上，连被子都没让我们盖。

中午的时候他们给做了饭，端上的全是面条。他们不喜欢中国食物，但吃中国的蔬菜，比如土豆洋葱番茄鸡蛋。我们只是吃面条。

开了十几个小时后，天黑了，船靠近索马里北岸。那是个荒岛，他们把我们押在角落，不许动，如果你想上厕所，要站起来，必须打报告，不打报告他（海盗）就上膛。海盗听不懂英文，有时上厕所也不让你去。

都市快报：有否受到人身攻击？

邓俊龙：他们对我们拳打脚踢，还经常拿枪威胁我们，子弹上膛对着你。这种事我只在电视里看到过，自己遇到了，心理落差非常大。

船长在尽量安抚我们的情绪，一直安慰我们，海盗想干什么我们都顺从他们，不要去反抗，公司也一直强调，不要跟海盗发生冲突，一定要保证自身安全。

都市快报：心理落差？

邓俊龙：恐怖，非常恐怖，很担心很害怕，不知道能不能活到明天。第一天晚上，我想得最多的就是，不要伤害我们，千万不要伤害我们，让我们回家。这是一种本能的求生欲望。

他们内部也经常出现斗殴，甚至出现枪击。被劫持的时候，我们有船员看见他们相互开枪，打死了自己的两个人。我听见了枪响。

都市快报：这是第一次听见枪响？

邓俊龙：不是。第一次是警报声响起的时候，他们已经往船上开枪了，用机枪扫射。

都市快报：以后经常发生枪击事件吗？

邓俊龙：海盗人多，有五六十人，内部是有派系的，一拨对一拨，管理非常混乱。经常一天打好几场架，开始是赤手空拳，后来就拿枪威胁和射击。有一个海盗死了，头部中伤，就被扔到海里去了。

我们的药都被海盗抢光了，一旦受伤或者生病基本就等死。我们船员经常有人腹泻，只能不停上厕所。

场景3

场景4

场景2

随时有枪对着你 像奴隶一样生活

时间：被劫持的四个月 地点：索马里海域

失去自由的船员，成了海盗讨要赎金的“人质”或者说是物品。海盗将他们当成奴隶一样使唤。小海盗的枪走火，差点要了船长的命。因为不肯烧一条鱼给小海盗，邓俊龙得罪了他。经常用枪指着“做出杀人的样子”。

都市快报：被小海盗威胁，你怎么办？

邓俊龙：我心里非常非常恐惧，三到四天都没有睡觉，也吃不下饭。我跟船长说，船长跟对方沟通，这个事情才平息下来。

都市快报：小海盗也玩枪？

邓俊龙：一个十二三岁的小海盗玩枪走火，差点把船长打死。当时船长正在下棋，枪响了，离船长不到十厘米，把窗户打了一个洞，玻璃都被震裂了。

这些小海盗，还是孩子，处于一种亢奋的状态，喜欢在我们面前炫耀。经常翻我们东西，看我们是否藏着东西。

都市快报：平常怎么过呢？

邓俊龙：我们就是躺在甲板上，一躺就是一整天，不能动。

都市快报：你哭过吗？

邓俊龙：哭过，第一次是一个多月以后，我是船上最小的，还不到22岁。时间一长很压抑，特别想念家人，相当于一个奴隶一样。

我们的船员很团结，特别像船长他们，年龄比较大，经历的事情比较多，就安抚我们年轻人，跟我们谈心交流，让我们坚信一定能回到祖国，公司一定会救我们。

中秋节多做一个土豆 大厨差点丢命

时间：9月22日 地点：被劫持的“金色祝福号”货轮上

中秋节那天，所有的船员望着天花板思念亲人，没有一个人发出声来。邓俊龙咬着被子哭泣。

都市快报：什么时候感觉扛不下去了？

邓俊龙：三个月之后，船员整体上情绪低落、郁闷。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而且燃油和淡水都不多了，淡水一旦没有了，我们基本上就是等死。听说，他们劫持过一条渔船，船上没有淡水，船员相互抢淡水喝，死了五个人。

都市快报：他们强迫你们给家里打电话？

邓俊龙：强制性让我们给家里打电话。我第一次打电话回家，父亲告诉我，我们被劫持第二天，公司的李总和船员部的主管，就到我们家里跟他们谈了这个事情。据说，每个船员的家都去安抚了，这点让家里人特别感动。

都市快报：爸爸当时怎么给你说的？

邓俊龙：父亲一直都比较理性，劝我说一定会回来，只是时间问题。要我相信公司、相信政府一定会解救我们。我妈哭了三天三夜，没去上班。

我父亲曾想隐瞒不让爷爷奶奶知道，他们年龄比较大。但后来报纸都把我们照片刊登出来，没办法，拦不住了。

都市快报：你打电话时，海盗会在旁边监视吗？

邓俊龙：每次就打三到五分钟，他们都会观察我们的表情。只准哭，不准笑。如果表情不严肃或是不悲伤的话，他们就很生气，用枪恐吓。一旦谈判出现僵局，海盗就会威胁我们说，把我们弄到岸上囚禁起来，做奴隶。

都市快报：中秋节那天怎么过的，想家吗？

汤立元：八月十五，是最想最想家的时候，当时已经快三个月了，大家都睡不着。很压抑，相互间都不说话，因为也没有人开这个头，谁都不想提这个事。那天大厨多做了一个菜，是土豆。我们平时长期吃鱼，有一段时间天天吃馒头，没有菜。

结果，就因为多了这个菜，大厨和他徒弟被海盗用枪托打了。

自由了 很多船员坐在甲板上哭

时间：11月5日 地点：索马里海域

11月5日，海盗得到上海鼎衡船务公司270万美元赎金后，弃船离开。遭劫已达131天，“金色祝福号”19位中国籍船员们终于盼来了自由。

都市快报：什么时候，谈判出现了转机？

邓俊龙：谈判进展过程我们一直不清楚，船长也不知道。好像是十月底，了解到公司好像谈好了，而且签了协议。

拿到钱后，他们内部分赃还发生火拼。一个海盗屁股中了枪，没有人管他，我们的人把他架到小船上，让他上岸去治疗，但听说他最后还是死了。因为当时把他抬下去的时候，他就已经失血过多进入休克状态。

之前，我们一直把机舱门关死，躲在里面，等确认他们走了，我们立马鸣笛，起锚开船，不到十分钟飞机（中国海军空军飞机）就过来了。

都市快报：看到中国海军舰队，哭了？

邓俊龙：很多人都哭了，有老船员坐在甲板上哭，我站着哭。船长喊着叫我们冷静，我们才反应过来挥手向军人们致敬。

不到一个小时的航行，就到达军舰的位置，因为军舰也往我们这里赶。两船靠拢后，军舰上的军人派小船过来，送来食物和药品。四个多月过来，船长抑制不住地哭了。

都市快报：听说海军护送你们到了阿曼港？

汤立元：军舰护送两天一夜后，我们到达阿曼港。公司很多领导都去了。因为我们已经没有衣服了，公司考虑得非常周到，把鞋子、衣服等送到宾馆，包括牙膏牙刷水果，全都准备好了。

到阿曼之后，公司让我们跟家里报告平安，给家里打电话，很长时间没跟家里联系了，父亲不相信，以为我安慰他，后来听说是真的，在电话里都哭了。

都市快报：以后有什么打算？

邓俊龙：我准备年前出来（上船）。这次公司把我们救出来，花费了很多物力人力财力，损失惨重。作为一个有良知的人，我就应该帮公司走出困境。

公司刚从2008年金融危机中走出来，刚刚松口气就遇到这种事。我们应该做点事情。毕竟，他们救了我们的命。

后记：

我们都是“受害者”

“疑心重，对人不信任。”邓俊龙母亲发现了孩子的变化。她说，孩子的内心伤痛，只能通过时间来抚平。汤立元的姐姐在弟弟和记者聊了半个小时后，就把他叫走了。她说，家人不想弟弟的伤疤再次被揭开，他已经伤得很重，经常会在夜间哭醒。

在上海，当记者跟随船员吉师傅2小时后，他近乎“撕心裂肺”地喊着让记者离开。他的内心依然充满着恐惧和无助。

吉师傅说，我们都是“受害者”，让一切都过去吧。他抱着女儿，牵着妻子消失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