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平：历史大格局下的大国之路
本报记者 孟蔚红/文 冯凌宇/图
嘉宾介绍
步平，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所长、研究员。主要研究中日关系史、东北亚国际关系史、日本侵华史、抗日战争史、日本侵华战争中的日本遗弃化学武器问题和战后遗留问题等。主要著作有《东北国际约章汇释》《日本历史教科书问题评析》《中华民族抗战全史》《日本右翼思想研究》《日本侵华战争中的化学武器》《阴魂萦绕的祭场--靖国神社与日本的军国主义》等。
现场手记
（2010年10月9日 成都）
原本以为国庆七天大假后的第一个金沙讲坛，又正好是上班时间，上座可能会有些问题，没想到来的人还真不少，这个场面让步平先生非常感动。步平个子很高，说话沉稳、严谨，一派学者风范。
正如步平自己所说，现在来谈论这个话题是一个很好的机会，尤其是在金沙讲坛这样一个面向普通民众的非学术讲坛，更是有着重要的意义。而这一次金沙讲坛，无疑是一次学术层面和民众层面难得的直接对话的机会。在步平看来，把这种研究讲一讲，会使大家从更深的层面，或者是更广的层面了解许多大家不太清楚的历史问题，可能我们的感情因素会淡化一点，理性的思考强一点，起到了学术研究对民众的影响，我们之间的沟通促使我们从更多更广的角度思考一下，慢慢思想就上升了。
虽然话题严肃，但是步平的讲述却一点都不枯燥，追本溯源，将话题放进大的近代史的背景下，谈话的格局豁然开朗，再以小见大，有理有据，不少听众在听完步平的讲座后都表示了由衷的赞赏。
步平说，早上他在武侯祠大门外等待参观的时候，就饶有兴致地观察过往车辆、行人，遗憾地发现有人在闯红灯。步平研究的是大历史，但是他更喜欢从细节去推想，去佐证，去还原，从历史到未来。
实录
以中国大国地位的确立为视角
我们改革开放到今天，中国的大国地位确实确立了，我们的心态也要发生一种变化，我们要适应中国成为大国的应该具有的心态。回顾当时国民政府的一些外交政策，还是弱国的心态。今天我们应当真正地适应我们这种大国的地位。所以我们的学习研究也应当有这样的一种变化。
大家下午好，非常高兴也很荣幸来成都和大家见面，看到在座的这么多人，大家来听这个讲座，我也非常的感动。虽然这个话题谈起来可能是很沉重，但是我觉得有这么多人感兴趣来听，我们来交流，我想今天可能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机会，我更希望听到大家的提问，我们来共同地讨论。
中国的大国地位
今年是中国抗日战争胜利65周年。现在我们来纪念抗日战争有一个最大的不同，是我们国家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我们中国从一个弱国变成了一个大国，或者说正在逐渐地变成强国。那么这个转折点，我们在座的老同志很多，我们回顾一下，中国从弱到强最重要的一个转折点在哪里？我认为就是抗日战争，中间经历了一个长时间的艰苦的过程，我们中国是从衰弱的国家逐渐变得强大。
如果说抗日战争胜利初期，我们这个大国还是一个被质疑的大国的话，那么今天，中国大国的地位已经是毫无疑问的， 已是在世界具有地位的大国。我们的研究、我们的思想是不是站在这样的角度？回过头来看一看抗日战争的路程。我在今年9月3号在《人民日报》上发表了一篇文章，题目是《关于近年来抗日战争史研究的思考——以中国大国地位的确立为视角》，观察中国从弱国走向大国的一个角度，重要的是要观察什么？如果对整个中国近代历史加以考虑，中国经历了被列强瓜分的过程，虽然经历了很多次的斗争反抗，可是一次一次都失败了。我们被不平等条约束缚，经历了漫长的时间。
转折点在哪里呢？我认为转折点是抗日战争实现的。抗日战争初期的时候，当时蒋介石，曾经表达了一个态度，说虽然想抗日，但是那种情况下，“我国民此刻必须上下一致，先以公理对强权，以和平对野蛮，忍痛含愤，暂取逆来顺受态度，以待国际公理之判断。”但是这个我们期待的大国公约，非战公约，并不是真正地站在中国历史上维护中国历史的公约。国民党只有一个想法是“苦撑待变”，所以在这种状态下，日本的飞机耀武扬威地轰炸我们。
但是这种情况到了抗日战争的后期，开始发生变化。1942年，当时在创立联合国的四国宣言里，中国作为四个大国之一，签署了协议。
抗日战争之所以能够使中国出现这样的一种变化，有很多值得我们总结和纪念的地方。首先是抗日战争中我们中华民族团结，浴血奋战，也就是说我们中华民族在危难面前真正地团结起来一致对外，中华民族团结是抗日战争胜利的主要原因之一。从这一点上，我们的抗日战争研究也应当适应这么一种变化，适应中国从弱到强，特别是大国的变化。
我们改革开放到今天，中国的大国地位确实确立了，我们的心态也要发生一种变化，我们要适应中国成为大国的应该具有的心态。回顾当时国民政府的一些外交政策，还是弱国的心态。今天我们应当真正地适应我们这种大国的地位。所以我们的学习研究也应当有这样的一种变化。我想这是作为第一个前提跟大家首先说明的，围绕这个，中国是大国，要适应大国的这种状况。
是否有反省？是否有道歉？
2006年开始，中日开始了两国之间的共同历史研究，中日双方各成立了委员会，我是中方委员会的首席委员。双方各十名学者，日本的首席是东京大学的一位教授。
谈到历史的问题，很多人把东亚的问题和欧洲解决历史的问题作了一个比较，德国和法国，德国和波兰存在很多的问题，他们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后讨论，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继续讨论，到了2006年出版了第一本由德法共同编写的历史教科书，就是《1945年以后的欧洲》。所以德法认为这是很重要的经验，要向亚洲推广，当时德国研究所，邀请了中国、日本、韩国的学者到德国去，介绍他们编写历史教科书的经验。
我想说中日历史问题是这样三个层面混合在一起的问题。一个是政治的层面，第二个层面是民众的感情层面，第三个是学术研究层面的。
到现在，日本对他们的侵略是否有反省，是否有道歉？说到这个问题，我们不能回避，中日之间1972年的联合声明，还有1978年的友好条约。我们可以看一看，这个联合声明里面，日本表示痛感日本国过去由于战争给中国人民造成重大损害，表示深刻的反省。这个是1972年联合声明里的话，到1995年，日本的首相，村山富市有一个谈话，表示对战争深刻的反省和歉意，所以我们看一看，在政治方面，在中日之间的条约、声明、政治文件的表达上面，说到了反省，也说到了道歉。
不仅是政府的文件上，我们接触一些日本的民众，一些日本的知识分子，其实他们对侵华战争是有很多反省的。比如丸山真男，在战争期间，特别是战后，他有一个著名的观点，说日本的知识分子在战后是“悔恨的共同体”。为什么叫“悔恨的共同体”？因为在战争期间，日本的知识分子绝大部分是支持战争、拥护战争的。所以战后他们在思考：战争导致了日本的崩溃，导致了这么多人的伤亡，知识分子没有阻挡，所以知识分子是“悔恨的共同体”。
日本进步的历史学家井上清，他在日本推动历史教科书向积极方面改进，他认为钓鱼岛应该是中国的领土，他是日本很有名的学者。
不应忽视的另一个侧面
但是，日本社会还存在这样一个否认侵华战争的侧面。他们将这个战争说成是大东亚战争。日本是用这样的口号动员民众的，战后的初期，由于美国战胜了日本，所以当时这种口号压下去了，不准再说大东亚战争。但是冷战开始之后，美国需要日本这艘不沉的航空母舰，就纵容了日本的保守势力，大东亚战争之说就抬头了，这种声音也是很响的，不断有一些政治家加入其中。特别是上世纪80年代中期以后，这种声音特别响了。因为日本战后经济崩溃，到了60年代后期、70年代，日本经济开始了高速的发展。到80年代后期，除了美国就是日本，日本很多的政治家开始活跃了，他们觉得日本是一个经济大国了，但是日本还是一个政治小国。到了90年代中期，保守派再次活跃了，因为80年代到90年代经济又处于停滞状态，导致了日本国内的一些焦躁，这种情况下复辟的势力又抬头，当时出现了右翼编写的教科书，包括参拜靖国神社也是在这个时候开始的。所以我们可以看一看，日本战后在政治上的表现，就存在着两个侧面，一方面有反省和承认侵华战争的责任的表现，但是也存在着很严重的倒退。所以人们经常把日本和德国相比较，其实德国国内复辟的势力、保守的势力很强的，但是日本和德国的差距是政治家的态度，德国明确可以批判，可以谢罪，但是在日本却少有这样的态度。
第二个层面是民众的层面。我到日本去得很多，和日本各个方面都有接触，接触之后，发现有一点，双方的民众都会对战争有一个记忆。我最早是1986年去日本的，我学历史的，去一些寺院，都看到了一种场景：在每个寺院，每个神社里面都有专门悼念广岛原子弹受害人的祭坛，在东京、仙台，山行等等很多地方。当时非常的不理解，我觉得日本人太矫情，广岛被害一个地方，各个地方都悼念，我们中国才是战争的受害者。过了两年以后到广岛，我去和平资料馆——是原子弹爆炸的一个纪念馆，看到很多被害人的情况，可以看出来，原子弹爆炸的一瞬间，真正首先受伤害的绝大多数是妇女和儿童，因为青壮年差不多上战场了。因此广岛成为了呼吁和平的一个地方，广岛是和平的出发点，呼吁反对战争，反对使用核武器。从这个角度看，这个是日本战争记忆很重要的一个点。
我曾经到日本的大学去讲课，对学生讲那段历史的时候，如何让他们去理解？当时准备了一些中国战争受害者的实实在在的个案调查。我把这些调查给他们看，请他们去了解。这些学生很吃惊，他们说：我们从来没有听说过，因为我们没有这种感觉，没有这种环境，我们从小到大，读书看报纸，只看到有日本受害者的情况。中国人民受日本侵略的情况他们没有了解。
了解历史 改变中国地位
学者之间的层面，首先要对这两国的历史做一个全面讨论，把握历史的时候发现很多的差异，我们双方的近代历史的体验有很大很大差异。我做一个比较大的比较：前面这个是近代历史的进程，在19世纪中期，日本、中国、韩国大体在一个同样的水平下，那个时候西方列强都来到东亚，包括中国、日本，要打开亚洲的大门，当时中日面临同样的问题。我们大家学过历史都知道，中国近代历史打开大门是1840年鸦片战争，打开之后不久，美国的军舰开到了日本，要求日本打开国门，所以日本和我们1840年差不多，被迫打开国门的。我们打开国门的时候，已经和世界产生了很大的距离，我们落后了，所以非常希望改变我们被列强入侵、被列强欺辱的状态，我们需要革新，需要变革。当时日本也有这样的革新和要求，日本典型的革新是明治维新，全盘西化。明治维新之后，有一个甲午战争，改变了在亚洲的地位，首先强盛了。1905年又发生了日俄战争，再次改变日本的地位，不仅在亚洲强盛，还在全世界挑战欧洲的强国。日本非常的狂热，觉得他们能够战胜白人了，日本的战争情绪非常强大，在这种情况下就走向反面了。向中国发动战争，包括9·18事变，七七事变以后，然后到了偷袭珍珠港，战败以后日本垮下来了。到了70年代再次发展之后，重新成了强国。这个是日本发展的历程。
我们也是开始反侵略，希望富强，我们的富强比日本曲折得多。我们经历了洋务运动、变法运动、辛亥革命、五四运动，想摆脱压迫。但是我们近代的历史进程非常曲折。抗日战争后，我们才一步一步改变这种状态，一步一步强盛起来。到了新中国，这种强盛确定下来，改变了我们的地位。
我想我们成都市金沙讲坛这个公共的平台，体现了一种作用，就是通过了解历史，促使我们从更广的角度思考，这样慢慢思想就上升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