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平凹的文革记忆:凶暴同学成了革命烈士
2009年11月25日 13:51书摘 】 【打印共有评论0

那时候,“文化大革命”还在继续着,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的精神渗透在每一个人的血液中。任何革命,都是年轻人的节日,当革命并没有革到自己头上时他们都是热情而快活的。围猎可以使人疯狂,革命也同样使人疯狂。写到这里,我或许老了,总认为,那一场我们身在其中的“文化大革命”,不管它的起因是千种万种,责任应该是大家的,我们每个人都是有罪的。日日夜夜的躁动不安、慷慨激昂、赴汤蹈火、生死不顾,这里有着人的自以为是的信仰,也有着人的生命类型的不同,这如蜜蜂巢里的工蜂、兵蜂和蜂王。

我亲眼目睹了武斗场上,我的一位同学如何地迎着如雨一般的石头木棍往前冲。他被对方打倒了,乱脚在他的头上踢,血像红蚯蚓一般地从额角流下来。他爬起来咬住了一个人的手指,那手指就咬断了,竟还那么大口地嚼着,但随之一个大棒砸在他的后脑,躺下再不动了。那场武斗结束,打扫战场时,我的那位同学的右眼球掉出来,像一条线拴着一个葡萄,而他的嘴里还含着没嚼完的一截手指。他当然是这一派的“革命烈士”,他家的门楣上钉上了红色的“革命烈士”的牌子,当然后来这牌子又被摘掉了,他又永远不是了“革命烈士”。

我还是在中学的时候,参加了造反队,那时期不参加造反队,别人不说你也自觉到是很可耻的事。我们的造反队叫“刺刀见红”。这名字够可怕的,但我们只会与人辩论,又都是小个,与他人辩论时要一跳一跳地才来劲儿、才来气势。我的嘴唇厚、口笨,造反队能让我参加,为的是我的语文好,可以每日为造反队写大事记和大字报。我极羡慕另一班级的“风雷激”造反队的大字报,上边有相当多的新词新句,比如“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是可忍,孰不可忍”、“惊回首,峥嵘岁月稠”。似乎懂得,似乎又不懂,不晓得从哪儿弄来这么好的句子。

学校里先是从早到晚地辩论,后来社会上的两大派组织插手进来,学生两派的总头儿各自成为社会上两大派的领导成员。作为临委会下属的小组织“刺刀见红”慢慢无所作为,况且我写的大事记也被人偷去了。我就不大正常去学校,不是呆在棣花就是去商镇我的舅家。舅家常做搅团饭吃,我爱吃那东西。终于,全县的临委会失利,筹委会的势力浩大,且武斗开始,我们棣花的同学就彻底不去了学校。革命是起起伏伏的,两派的势力也是水中的葫芦,一个按下去一个浮上来,形势日日变化,这时候我就毕业了。

棣花的造反派绝大多数是筹委会的,我回到棣花后就不敢说在学校时我属于临委会。记得有一夜,家人在院外乘凉,不知什么地方“轰”地一声爆炸,许多人就拿了木棒、长矛向大队部跑去,留下来的老弱病残只是静等消息。过一会儿,传来话,是贾源村有人在试验炸药包,结果把自己的双手炸掉了。后来又传来消息,说手是炸掉了,但不是在试验炸药包,而是邻村一位姓田的老干部从临委会人手里被抢了回来,为庆贺而放了炸药包。

姓田的是陕南游击队出身,能双手打枪,因站在筹委会一边,临委会是一直要打倒他的。我在校时是反对田的,忍不住冒了一句“那田麻子……”我还没说出个怎么样,仅仅说他是个大麻子,旁边几个人就“呼”地站起来训我:“住嘴!田麻子是你叫的吗?”我吓得不敢言语,跑回屋去。母亲跟回来说:“你是小娃,别人可有这样观点那样观点,你不要有观点!”我说:“毛主席说,没有正确的政治观点,就等于没有灵魂!”母亲说:“死了才有鬼魂哩,你死啦!”

文章摘自 《贾平凹最珍视的自传:我是农民》 作者:贾平凹   出版社:中国社会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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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 刘延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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