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之泓:一个黑五类女知青的插队史(二)
2009年07月09日 15:45凤凰网 】 【打印0位网友发表评论

朱之泓简历:

朱之泓,女,出生于1953年。1968年下乡,1972年回城到师范学校中教班读书。1974年起从事中学语文教学,1980年至1984年在宁夏教育学院进修。1992年加入中国共产党。2000年后相继被评为宁夏银川市的“三八教学能手”与“师德标兵”。2008年退休开始写作,《与女儿说家事》一书即将由宁夏出版社出版。

与歌舞团医生成了莫逆之交

杨郎是一马平川,既无山也无树,无遮无拦,因此大风得以长驱直入,肆虐于这整个固原县有名的数百里平川之内。据老农们说,那是某朝有个皇帝春季来此巡游,正碰上刮风,皇帝便顺口说:"这里是个风口啊。"从此这里便被皇帝册封为"风口"了,每到春季,老天爷更是名正言顺地刮起大黄风。黄风每次都不是空手而来,它会带着各种各样的感冒病株,并将这些病株偷偷地接种到人们身上,于是只要它一来到处便响起咳嗽声。

我的呼吸系统从小就脆弱,任何一次流行感冒我都躲不过去。在歌舞团来的这年春季,我照例由感冒引起了剧烈的咳嗽。一咳便用手使劲捂住胸部。我咳嗽的情景被歌舞团的女医生任芝兰发现了,她专程给我送来一些药品,记得不过是甘草片之类的。我经常不吃药,吃药就管用……因着这个契机,我便与任大夫熟悉了,最后竟然成为终生的好朋友。

在我的记忆中,那时的任大夫大约有三十几岁,中等偏上的身高,带着眼镜,留着大方得体的短发,既有时尚的飒爽英姿,又有传统女性的柔媚和雅致。她肩上经常挎着一个药箱,步履轻盈地走在杨郎的街道上和田边地埂上。在缺医少药的农村,这非常受人欢迎。歌舞团呆在杨郎的那段时间,附近农民都知道歌舞团有个医术很高明的医生住在杨郎四队,很多人都大老远来请她去看病,她也总是毫不推辞地就随来人走了。

自从给我看过病以后,我俩的交往就多了,她成了我屋里的常客。别人都怕我房门前的黑狗卫士,唯独任大夫不怕。每次来时,都不用住在前院的房东给她挡狗,自己直接就咚咚咚地走进来了。

我问她:"你怎么不怕狗咬?"

她朗声一笑说:"那怕什么,它要咬,我就把大腿伸给它得了。"

看表面,任大夫似乎挺乐观,其实她也有一肚子的苦,听人说她解放前就参加了工作,也有点什么需要交代的历史问题,据说十三岁时,由别人代为报名集体参加了三青团。来杨郎时还属于被"隔离审查"的对象。

但被人代替报名也罢,自己主动报名也罢,总之她当年参加三青团时还只是个孩子啊。可文革时,只要你与国民党三青团沾了边,你也就与特务和敌人沾了边,即便你人有百口,口有百舌,面对所谓"天然正确的群众运动",你也无法说清楚。这历史问题大概严重地煎熬着她。有一次,她晚上住在我这里,我听见她偷偷地在被窝里抽泣,但我没有敢问她,直到今天我也没有问过她。

唉,不问也罢,如果细细查起来,一点历史问题和现行问题,一点家庭问题和个人问题,一点亲属麻烦都没有的人又有多少呢?要么你的家庭成分是剥削阶级,要么你的家人或什么亲戚服过国民党的伪兵役,要么你的什么近亲或者远亲生活在异国他乡,使你有了海外关系,要么你的叔叔舅舅或姑夫姨父有什么不清白,要么你的岳父岳母或者公公婆婆有什么历史问题,要么你的弟弟哥哥的岳父家,或是你的妹妹姐姐的公婆家,有什么人"被杀被押被管"等,或者你哪个朋友惹上什么政治案子……

那些五花八门千奇百怪的政治问题,你摊上任何一种都是很倒霉的。

我与任大夫算是一种忘年交,我们的交往经历了文革,经历了拨乱反正,经历了改革开放,一直持续到现在。在结婚前那些年,有好几个暑假我都是在银川任大夫家度过的。白天任大夫上班了,我可以像自己人一样,吆喝她的一个宝贝儿子和一个宝贝女儿快去做作业,快去练习拉琴。我也可以在她家自作主张地做我想做的任何一种饭。

多年后,我跟她说起这事,她笑骂我道:"还任何一种饭呢?你那时会做个屁!"

也真是的,我那时屁也没有见过,又怎么会做呢?

有时我会跑到歌舞团医务室,看她如何接待病人,如何分析病情作出诊断,如何一丝不苟地书写着一个单位医务室本来可以不写的病例,后来又看她如何在四十大几的岁数上还口中念念有词地学着英语。

任大夫的儿子像小旋风一样,进家来旋上一圈就不见影子了,几个小时后再回来旋一圈,那时他的爹妈也快下班回来了。任大夫的女儿倒成了我的跟屁虫,走到那里都拉着我的手,还时不时给我背诵她那自我陶醉的小学作文,背诵时摇头晃脑一脸纯情。听到大人们议论某人所遭受的灾难,她会睁着一双含着水分的眼睛感叹说:"那可怎么活呀?"那伪装成大人的样子好生可爱。

晚上,我蜗居在她家的厨房里。如果嫌热,就卷起床单和枕头,和任大夫的宝贝女儿一起睡到教室里的课桌上去(那时她家住在银川三中,暑假里,任大夫的丈夫拿着自己任课班级的教室钥匙)。任大夫过意不去地说:"你睡在这里行吗?"我说:"这比我在杨郎的窑洞里强多了。"于是任大夫便笑笑,任由我爱怎么睡就怎么睡吧,只叮嘱我们点上蚊香。

几年前,任大夫的儿子史苍,那个我亲眼看着长大成人的小旋风一样的男孩,那个从来都充满着正义感的机灵青年,在一次深夜下班的路上见义勇为与三个偷车贼殊死搏斗英勇献身了。我闻讯赶去,和任大夫一样痛断了肝肠,事后我还写下了这样一些悼念的语句:

沉沉的夜色,掩不住贼人罪恶的身影,掩不住匕首上凶残的冷光,掩不住勇士锐利的目光,掩不住英雄鲜血的灿烂。

沉沉的夜色,谁能知道,正义与邪恶曾在这里短兵相接,善良与凶恶曾在这里殊死搏斗。只有明亮的星星见证了一切,你看它已经心痛得浑身颤抖。

沉沉的夜色,勇士的母亲一无所知,她等待着儿子平安归来,却不知儿子已经完成了生命的辉煌;歹徒的母亲也一无所知,她也在等待着儿子平安归来,却不知儿子将自己钉到了耻辱柱上。

沉沉的夜色,英雄的生命因呼吸停止而终结,而精神却不因躯体倒下而死亡,那鲜血瞬间的喷洒,在世人心海中引起的震荡,或许将久久不息。

今天,经历了七十五年人生风雨的任大夫,腰也弯了,个子也显得矮了,腿脚不好,心脏也不好,走路颤颤巍巍。我与她谈起歌舞团在杨郎的这个那个,她神情淡淡的,没有重提旧事的兴趣,却给我找出几本关于天主教的小册子,大约是想把我渡到上帝那里去吧,我想她本人一定在上帝那里找到了心灵的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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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朱之泓   编辑: 刘延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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