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地人说起我们住的这幢工人宿舍楼,说起住在这座楼里的人,语气中还是那股钦慕之意。这可是一份保留了二十几年的钦慕。
宿舍楼建之前,这是一座简易工场,属于生产纸钱的地方国营厂。可别奇怪,纸钱是我们潮汕的传统出口产品,国际市场不小。潮汕人旅居海外的很多,逢年过节祭祀祖先是世代相传的习俗。祖先牌位从家乡漂洋过海到海外,而所烧的纸钱也要求来自家乡。他们信赖祖居地出产的纸钱,确认其循古制法和地道的材料才能被祖先接纳。
文革期间,这项产业被破坏了,工人们有解散的,有转产的。开放之风乍起,亟需大量外汇,外贸部门决定重新创办这一产业。厂长当年五十出头,承上启下,是最好的人选。他欣然接受了任务,手执六千元的投资,带着一帮老工人开始了创业。
这是没办法的办法,因为小青年根本就不懂如何生产,而且也看不起其中的任何一项技术。厂长并不着急,和老工人一道精心赶制第一批货。货一出口,订单和订金就到。这样突出的成绩让青年人心服了。欢迎新工人的仪式很隆重,厂长对他们说:“我们将用便宜的材料,简单的设备生产出能换来外汇的产品。有了外汇,就能给我们国家换来先进的设备。我们还将用我们的产品激发华侨的乡情,我们的贡献大得难以估计。我们没有理由瞧不起自己。你们将要学到的技术,是需要世代相传的资本。”
手头上那点资金,厂长恨不得一分掰成两瓣花,根本就无法考虑建厂房。只能租一块地,砌了一人高的土砖,上面盖上沥青竹篾,搭成工篷。全厂只有总务处享受特殊待遇,那不过就是一间不足十平米的平房。厂领导的行政会议,都是在工场里一个角落里开的。一般来说,与会的人一边开会,手里边干着工人们一样的活。
也许有人会担心,厂子上上下下全是易燃品,会很危险。可工人们创造了一个奇迹: 三年间,一次火灾都没发生。就连隔壁麻纺厂,这三年的火灾损失也减少了许多。因为这边厂子里的人,一见黑烟,马上行动,跨厂的消防行动迅速、漂亮!
火灾没发生,工人们心中的火却炙手可热。老工人边做边教,新工人边学边做。车间里常有技术比赛;“青年突击队”的红旗下是一双双灵巧的手。生产任务重时,家属也要参加生产。有的领回家里做,有的干脆把小孩带到厂里,全家加夜班。
工人们穿着那并不好看但印有厂名的工作服,走在上班的路上,比现在那走在“T”形台上的模特儿更牛!连走在他们身边的家属也把胸脯挺得高高的。当时像我这样的小孩,凭着和我们父辈一样的一份自豪,一份当家作主的感觉,开口闭口也总是说“我们厂”。
这份豪情来自他们对国家的贡献,并在同时得到的精神与物质的回报中不断升温。
物质方面,每月工资之外,奖金的数目常叫其它厂子的人发出“啧啧”的声音。除了钱,还有许多东西。我这里就只说我们小孩的待遇。
不上学的时间里,我们一般是在仓库里干“重活”——在废纸包上玩打仗,把废纸包给压实,帮大人给仓库腾出更多的空间。这是厂长给我们的任务,他还亲自给我们做了示范,在废纸包上打滚。如果是夏天,到了下午三点钟,我们没等招呼,冲出仓库,与大人们一同享用清凉饮料或是西瓜。而冬天加夜班,几个大孩子会表扬跟着食堂职工一同送点心的厂长:来得正好!接着又提意见:下次不要弄得太甜了。
这给领导提意见,当然也是跟大人学的。厂代会的日子是每一个工人的节日,会后的全厂聚餐。大家都蹲在地上,兴致却极高。提意见的工人,筷子都敲上了厂长的饭碗。
再说说精神生活。不用加班的夜晚,厂里一点也不平静。厂里业余消防队的训练很精彩。可惜我很难有机会去看看。当图书管理员的姐姐实在忙不过来,我被拉去应付来看书的工人的孩子们。平时的工作台成了乒乓球桌。厂里的合唱队老是干扰别人,大伙对他们的意见最多。
热火朝天的三年过去了,一幢当时全镇最高、 最大、最美的厂房矗立在这竹篷工场的对面。搬进新厂后,厂长舍不得这个工篷。他心中早就有一个主意:把这块地买下来,建一幢宿舍楼,参与创业的人每家一套。因为三年间,这工篷让人感动的事实在太多了。厂长常讲这样一个故事。
这三年间的一个夏天,一个台风来得很突然,在我们这里登陆是在夜里的11点左右。镇里的有线广播把消息一播,工人在十分钟内全部赶到厂。年青的爬上竹篷系绳索,有力气的搬来大石头压住绳索。女工们蹲跪在地上,细心地、耐心地擦干地板上的水。台风过去了,厂里丝毫无损。厂长说:就在那一刻,他有了这个计划。
宿舍楼建成后,厂长和他那一帮“老哥弟”一块住了进去。不久,他们陆续退休了,但他们的那份主人翁的豪情却没有减退,凝成了这一座宿舍楼,稳健地屹立着。楼里住着他们和他们的后代。
后来,厂子萧条了。厂长换了一任又一任,厂里的资产少了又少,在大伙的工资朝不保夕的时候,楼里的人就会说起工篷的故事。就算现在那份主人翁的感觉正在渐渐地离去,还是有人津津乐道,就像我!
有了工篷里那段经历,现在的日子再难,我们这楼里的人仍然保留一份干劲,仍然那样团结。虽然老一代正渐渐离去,离开的人中包括老厂长——我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