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连载:出轨的王朝(1) 序言
2009年07月14日 20:08凤凰网历史专稿 】 【打印0位网友发表评论

在中国历史上,魏晋时期是个怪异的年代。从秦汉帝国的建立,一直到鸦片战争,中国历史就像一场气势磅礴的戏剧,按照自己的逻辑一幕又一幕地演出。舞台上的人物纷纭变化,但骨子里的底色依旧一脉相承。比如你把明朝的一个人忽然揪到汉朝,似乎也没有太大的不妥。他们适应适应水土,就能接着说自己该说的台词,不会把角色搞砸。但是,要是把他们揪到晋朝,他们可能就会哑巴了,一定会产生严重的“与时代脱节”的自卑心理。

十六世纪和十七世纪的欧洲小说,往往会在主要情节里忽然插进去一个不相干的故事。比方塞万提斯在《堂吉诃德》里,正好端端地讲着武侠迷发疯的事,忽然莫名其妙地穿插了一个小故事,讲两口子之间如何变得不忠诚。如果把中国历史看成一部《堂吉诃德》,那么,魏晋时代就像这个不相干的红杏出墙小故事,初看起来好像与主题并无关联。

在这个时代里,“君君臣臣”的一套老剧本似乎宣告无效。君权无法控制地方的运作,帝国的权力被粉碎又被整合,最后慢慢落到了一个个大家族手中。两千年来,中国从没有像此刻那样类似于一个贵族国家,“修身治国”那一套主旋律似乎也销声匿迹。手拿老庄,嘴里嚼着毒品的士人开始放弃那些宏大主题,回归到自我深处。

确实,我们完全可以想象:一个汉朝的士人,坐着时光穿梭机来到魏晋,那他一定会感到这个世界太过奇异。他也许会感慨说:“江湖,已经不是我们的江湖。”而当他回到时光机器,再按个“前进”键,他会来到唐宋帝国,甚至明帝国。此时,他的惊异会大为减小,他会感慨儒家学说和集权帝国终究是世界的普遍真理,虽然有过莫名的挫折,但终究会再放光彩。

当然,这也许只是假象。

魏晋所走过的那条坎坷道路,依旧是中国大历史的一部分。它根植于中国历史的深处,并且影响着之后的时代。它是一段朝另一个发展方向努力的历史,如同一个巨大的试验,一旦成功,有可能将中国引入另一条轨道。走兽似乎要变成飞禽,但是这一切最终并未发生。 秦汉帝国被历史学家称为第一帝国,隋文帝和李渊建立的隋唐帝国,则被称为第二帝国。中国历史到了第二帝国,重新又回到了以往的道路。魏晋那个浩大的试验宣告失败,这次失败对中国历史的影响是决定性的。

魏晋时代的中国,就像被历史放到了炼丹炉中做了一次煅烧。在火焰的烧灼下,它苦痛地蜕变。试验结束后,它也许会凝结成一颗璀璨的结晶,也许会融合成一粒致命的毒丸。但是,在不可逆转的变化出现以前,火渐渐熄灭了。

这本书就是源于我对这次试验的惊奇感。

李商隐有一首诗,叫做《乱石》:

虎踞龙蹲纵复横,星光渐减雨痕生。

不须并碍东西路,哭杀厨头阮步兵。

这里讲的是魏晋名士阮籍的故事。阮籍在做步兵校尉的时候,经常驾车出游,不循道路,随意东西。到了再也无路可走的时候,阮籍就下车对着乱石野草痛哭失声,然后驾车返回。这一时刻,阮籍心中到底在想些什么?他为了什么而痛哭?这一切已经不可索解。当然我们可以说阮籍想的是奸臣倒行逆施、外汇储备濒临枯竭、国民经济行将崩溃,所以伤心流泪,但我们也可以做别的解释。

人的心灵、行为是如此复杂,依靠史书,我们已经无法还原这些微妙的事物,正如我们无法理解阮籍的痛哭。

这让我想起了一句话:“理论是灰色的,而生命之树长青。”也许我们也可以这么说:“历史是灰色的,而生命之树长青。” 历史是灰色的,而我们编写的很多历史书则努力让她变得更加灰色。

打开一本历史书,里面记载最多的往往是“张大帅打了李大帅,王大帅又打了张大帅,最后他们都被赵大帅捉了去”。如果你不喜欢看打仗的故事,那么你也可以读到“生产力大大发展……生产力进一步发展……”,但赵大帅的故事和不断发展的生产力,并不能让我们明白那个时代是怎么回事,有时候可能更糊涂了。

历史终究是人的历史。人有各种利益盘算,有各种欲望追求,更有各种胡思奇想,这些东西可能比赵大帅的故事更重要,也比抽象的“生产力”更加容易琢磨。

很多史书把这些都变成一个个空洞的文字符号,呈现出的古人形象往往像傀儡一样单薄。他们似乎是和“我们”不一样的生物,但实际上,魏晋人和我们一样,有同样的小算盘、同样的小苦恼。他们也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天地。这个外部环境限定了什么是他们做得到的,什么是做不到的。在这个天地之内,他们会有各种充满人性的表现。他们也会为衣食发愁,为买不起房子发牢骚。他们磕了药以后也会撒疯,喝了酒以后也会胡闹。要是发给他们一部手机,他们没准也会为“超女”投票。这些有血有肉的人才是历史的主体,他们把自己的印记烙印到时代之上,给了它鲜活的力量。

这本书不是一部按部就班的王朝史,更不是历史教科书,分门别类地罗列经济、政治、科技、文化。这本书写的是我眼里的时代。

我看着那个时代,就像看着自己所处的时代。我所能看到的,是一个个有着梦想和挫败的个体,就像生活在我周围的人一样。

魏晋发生在遥远的古代,也发生在我自己的心灵深处。

那些人像尘土一样寂寂消失在大地上,却又像野草一样疯狂生长在我的心间。那些复活的历史鬼魂,似乎像我周围的人一样清晰可见。对他们,就像对我同时代的人一样,我有一种始终存在的好奇心:是什么样的外部牢笼困住了他们,什么样的利益盘算在驱动他们,又是什么样的奇思异想在刺激他们?这就是本书所要讲述的内容。

是为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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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押沙龙   编辑: 蔡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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