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载自 历史教师王汉周
01
万历八年(1580年),朝廷照例举行了三年一度的殿试。
这届殿试之所以出名,全是因为两个人:
张居正的大儿子张敬修和三儿子张懋修。
张居正是远近闻名的神童,又少年得志,以弱冠之年考中进士。
但是他的几个儿子却没有遗传到父亲的高智商。
张敬修于万历元年(1573年)中举,但在第二年的会试中落了第;
张懋修于万历元年(1573年)和万历四年(1576年)两次踏足乡试,却全都铩羽而归,直到万历七年(1579年),把考籍挂到了顺天府才中举。
为了儿子们的前程,张居正也是操碎了心,不惜违反了大明两百多年以来的成例。
02
因为按照规定,朝廷大员凡是有亲属参加考试的,在职官员就要回避。
也是这一年,张四维的儿子也参加考试,张四维就老老实实递了奏疏,请求回避。
(不过万历没批准)
按说,张居正照抄张四维就是了,反正万历也不会批准的。
但张居正连表面文章都不做,直接当上了首席读卷官。
注意,读卷官是可以决定最后名次的。
前十名的卷子,由读卷官进呈给万历,万历再挑出名次。
这次读卷官在上报名次的时候,内定张懋修为第三名。
但卷子送到万历那儿去的时候,万历直接把张懋修改成状元,同时点张敬修为二甲第十三名进士。
因为在万历看来,张居正的心理底线就是要问他要这个探花,那不如就直接给个状元,这样才皆大欢喜。
03
明眼人都知道,如果没有当首辅的爹,张家两个儿子会考出什么名次来,很难说。
当时就出了一首打油诗:
状元榜眼俱姓张,未必文星照楚邦。
若是相公坚不去,六郎还作探花郎。
这是亮明牌嘲讽张居正。
事后,张居正入见万历,谈起自己儿子被点为状元的事,万历直接告诉他:
“赐张懋修为状元及第,纯粹是看张先生你的面子。”
PS:
张居正的二儿子张嗣修是万历五年的榜眼,张家三子登科,全发生在张居正当国执政时期。
而且每次张居正都不会推辞读卷官的差事。
这里面有没有猫腻,大家都懂得。
《辑校万历起居注》载:
辅臣张居正又奏:
“臣男张懋修,昨蒙圣恩特赐进士及第,臣尤不胜感戴。”
上云:
“先生大功,朕说不尽,只看先生的子孙。”
居正奏:
“臣子孙当世世为犬马,以图报深恩。”
乃叩头而退。
再PS:
有明一代,不靠亲爹就能在科场取得状元名次的,只有杨慎一个人。
而且,杨慎考试时,杨廷和是回避了的。
杨慎有多牛逼?
如果他当不成状元,大家会觉得这届考官集体是瞎了。
04
从张家两子参加考试这件事来看,此时的万历还是很偏爱张先生的。
毕竟张居正有大功于社稷,大到给他儿子一个显眼的考试名次也是应该的。
其实张居正也知道他这么干太招摇,他也曾想过急流勇退。
毕竟以他自己的亲身经历,从嘉靖、隆庆两朝来看,凡是赖在首辅位置上不走的,如夏言、严嵩、高拱,都没什么好结果。
反而徐阶、李春芳这种知趣自动走人的还能善终。
所以他从安排好父亲张文明的葬礼之后就有了退休致仕的念头。
万历六年(1578年),张居正请假回湖北老家守制。
但一天之内,接连收到万历发来三道诏书。
当时,湖广的地方官为了拍马屁,在江陵建造了一座“三诏亭”以为纪念。
而张居正却从中嗅到了危险的气味,他给湖广巡按朱涟的信里是这么说的:
“盖骑虎之势,自难中下,所以霍光、宇文护,终于不免。”
——霍光和宇文护这两大权臣,生前不可谓不风光,死后却被抄家灭族。
如果我张居正恋栈权位,会不会让万历记在小本本上秋后算账呢?
而且,执政这几年,虽然国势蒸蒸日上,但他的身体却大不如前了。
所以不如早早退休,搏一个君臣相得的美名。
05
张居正在万历大婚之后就上了一封乞休疏。
不过,自然是会被万历打回的。
张先生怎么能退休呢?
朝政离了张先生还能找谁?
仅仅过了两天,张居正又递上来一封乞休疏,说自己身体确实已经不行了,请求归养。
怕万历还不同意,张居正提了个折中方案:我可以不辞职,继续担任首辅,但是,我不在内阁办事,我请长假回老家养着,朝廷如果出了什么大事需要我,我一定火速赶往京城。
张居正《再乞休致疏》载:“今臣亦不敢违背君父,为远举长往之计,但乞数年之间,暂停鞭策,少休足力。
傥未即填沟壑,国家卒有大事,皇上仍欲用臣,朝闻命而夕就道,虽执殳荷戈、效死疆场,亦所弗避。是臣之爱身,亦所以爱国也。
伏惟圣慈矜允,臣无任悚惧俟命之至。”
06
其实,张居正想退养,万历是同意的。
他都已经快18岁了,可还是个空壳皇帝,心里早就急不可耐了。
但这种大事,他一个人说了不算,还需要请示老妈李太后。
李太后倒是干脆,一句话就把万历和张居正两个人的后路全给堵死了:
“待辅尔到三十岁,那时再作商量。先生今后再不必兴此念。”
“先生今后再不必兴此念”?
意思就是说,让张先生在这个位置上干到死呗?!
只要张先生在世一天,我万历就永远不能亲政上台呗?!
万历虽然不敢对亲妈有任何不满,但从这一刻起,对张先生的态度,从“敬”变成了“怨”。
《明神宗实录》载:
谕元辅少师张先生:“朕面奉圣母慈谕云:‘与张先生说,各大典礼虽是修举,内外一应政务,尔尚未能裁决,边事尤为紧要。张先生亲受先帝付托,岂忍言去!待辅尔到三十岁,那时再作商量。先生今后再不必兴此念。’
朕恭录以示先生,务仰体圣母与朕惓惓倚毗至意,以终先帝凭几顾命,方全节臣大义。”
07
而紧接着发生的一件事情,则直接把万历和张居正两人的关系降到了冰点。
那是万历八年(1580年)十一月。
万历在乾清宫管事太监客用、孙海的撺掇下多喝了几杯酒。
客用和孙海故意把万历灌醉了。
万历一醉,这俩就立刻跪在地上诉苦,说冯保平日如何如何仗着李太后的势在宫里作威作福等等之类。
冯保和高拱、张居正、高仪同受顾命。
万历在登基之初,对冯保很畏惧。
只要有人通报冯保来了,万历立刻会正襟危坐,跟个小学生一样。
《明史·冯保传》载:慈圣太后遇帝严,保倚太后势,数挟持帝,帝甚畏之。时与小内竖戏,见保入,辄正襟危坐曰:“大伴来矣。”
也许万历平时被亲妈和冯保管得太狠了,趁着酒兴,同时也是自己出气,就把冯保的两个小跟班打得皮开肉绽,差点打死。
这还不算。
当天夜里,万历还跨着剑骑马跑到了冯保的私邸,隔着门大骂。
冯保吓尿了,也不敢出来接驾,让人搬来大石头将门口堵住。
万一酒醉的万历,拔剑把他砍了,上哪说理去。
09
第二天天亮,冯保才敢出来,马不停蹄去报告李太后。
听着冯保声泪俱下的控诉,李太后大为震怒,她摒去首饰,换上了青布袍,下令立刻召集阁部九卿,要马上祭告太庙,废黜万历,另立万历的亲弟弟潞王朱翊镠做皇帝。
到这会儿,万历的酒不醒也要醒了。
但任由万历在慈宁宫长跪不起,也没有一丝效果。
李太后对张居正还开了群嘲:张先生你还说要退休,你看看皇帝现在成什么样子!
面对这一地鸡毛,也为了让李太后消气,张居正只能拿出了具体办法,消除政治影响:
第一,万历要下诏罪己,写悔过书(当然,这封罪己诏由张居正代笔);
第二,事件的“罪魁祸首”客用和孙海两人,发配南京孝陵种菜;
第三,为防止此后有类似事件发生,除了冯保之外,司礼监太监班子大换血,宫里二十四衙门的管事太监每人交一份深刻检查,听候处理。
除了以上三条,
张居正还以诸葛亮自比,表示以后皇帝在宫里出了什么情况,他都会过问,太后您就放心吧。
10
但这些,在万历眼里却是另外一种景象。
因为在万历看来,张先生这时候说几句好话帮他解围就可以了。
但这一通操作下来,万历比之前更不自由了。
而且,张先生之前不是死活要退休吗?难不成是演戏?
这些疑惑,让万历对张居正的“怨”,又逐渐变成了“恨”:
这大明天下到底是他这个皇帝说了算,还是张居正和冯保说了算。
后主刘禅曾经说过一句“政由葛氏,祭则寡人”。
估计万历此时的心境也差不多。
老虎终究是老虎,就是把它关进动物园里,它也是要吃人的。
刘若愚《酌中志》载:
一日,神庙偶醉,佩剑夜游,将一内官头发斫下,又杖二内官几毙。慈圣老娘娘知之,翌晨易青布袍屏簪珥,声言欲特召阁部大臣谒告太庙,将废神庙,立潞王,且先令喧传于宫中,神庙恐惧滋甚,跪泣久之始解。遂将客用、孙海斥逐,孙得秀、温祥、周海皆私家闲住。此万历八年十一月事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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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万历九年(1581年)七月开始,张居正的身体更一天不如一天了。
病根在于痔疮。
今天来说,只需要一个小手术就能解决。
而明代治疗痔疮的有效药物,在今天看来也是很恐怖的,它的学名叫“枯痔散”。
这个东西的主要成分是砒霜。
具体用法就是把砒霜加上米汤,用火烤制凝固之后揉成条状物,再把药塞进菊花里,让痔疮自己坏死。
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路数。
这种药我必然有两个危害:
第一,菊花容易大出血;
第二,滥用之后容易慢性中毒。
所以后来有人以讹传讹说张居正是吃丹药吃死的。
实际呢,枯痔散的配方其实就是毒药。
陈实功《外科正宗》载:
白矾(二两)、 蟾酥(二钱)、 轻粉(四钱)、 砒霜(一两) 、天灵盖(四钱,用清泉水浸,以天灵盖红,水内浸七次。
每日辰、午、申三时用温汤洗净,上药三次,上至七、八日,其痔枯黑坚硬,住药裂缝,待其自落,换洗起痔汤。
12
到了万历十年(1582年)五月初夏,张居正已经行将就木之。
此时,整个大明朝都陷入了一种癫狂。
文武百官,乃至皇亲国戚,都上赶着给张居正设坛作法,祈祷他健康长寿。
甚至,各衙门口可以不用上班,但祝祷活动必须要参加。
万历本人也时常派司礼监太监和太医问诊,赏赐不绝于道。
但对于张居正近乎哀求的退休请求,万历就是充耳不闻,一直在打感情牌。
这里面究竟有多少真心实意,那可就不好说了。
就这样,到六月二十日,张居正病逝。
时年58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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