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间 | 女警独子失踪20年:谁动了我的“大皮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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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人间 | 女警独子失踪20年:谁动了我的“大皮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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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0 年 9 月10 日,焦作市公安局法制支队民警何树军唯一的儿子李飞在家附近失踪。到今天,何树军已经辗转中国三十个省份,寻子整整二十年。她活着,仿佛只为寻找儿子。

11月27日,何树军乘坐K1347次火车历时20多小时从郑州赶赴东莞。两天前,在东莞的一位同样名叫李飞并与何树军容貌相似的男子同意与何树军做亲子鉴定。何树军订做的旅行箱上印着寻人启事,附有一张儿子李飞12岁失踪前为初中入学注册拍摄的证件照。

何树军在河南赴广东的火车上。

何树军穿过1600公里,才抵达这个温暖明亮的冬天。2020年11月28日,她从家乡焦作出发,郑州转车,搭24个小时火车到东莞,再转一趟火车、汽车,寻到清溪镇长山头村。

长安路上,“飞飞”夜宵摊的摊主李飞,是她要找的人。她要和李飞约第二天做DNA比对的时间。怕电话里说不够诚恳,她一大早就从樟木头镇火车站附近的旅馆跑来了。

如果不拖那口白色行李箱,何树军看着是一个普通女人,不会招人注意。五十六岁,一米六五,九十七斤,穿蓝色风衣和米色长裤,鞋帮雪白,看背影,是一个整洁自尊的少女。

再看她随身的行李箱,就知道不是。上面印着一张少年的照片,写着寻子启事。她儿子李飞在2000年丢了,那一年他12岁。她眼泪一天没干过。回头一看你,眼睛永远红肿黏稠,不哭的时候,里面也泪汪汪的。但她是个和善的女人,见人就微笑。

夜宵摊摆到凌晨两点,李飞睡到中午才起床。何树军围着两个墨绿色雨棚撑起的店面走了一圈。“四川卤味”四个字,她留有印象,是这家。她在露天条凳上坐下来等待。

这是一个工业区,有很多外来人。她打量着街上还没开门的湘菜馆、拉面馆、烫染店、足疗店和中药店,看着街道尽头翠绿的山体发起了呆。她怕打扰李飞,更怕他避而不见,尽管微信上提前联系好了的。上次来就没有见着,因为当地派出所提出帮忙,声势浩大,李飞吓跑了。

对面水果店一家认出了她,送过来一捧砂糖橘。他们是老乡,一位婆婆握住她的手,河南话一开口,何树军眼泪涟涟,手背擦把脸,又微笑着解释道,这孩子也叫李飞,也是咱河南人,年龄又相仿,脸部比对相似度高达99%,不来做个DNA,我实在不甘心,您说是不是?

当然,婆婆端详着她说,你俩长得可真像。

何树军笑了,是吧?要是我儿子,该有多好。

李飞出现在街头,个子不高,身材结实,像个刚毕业的大学生,其实已年满三十。出于某种保护的心理,他父亲掩藏了他真实的出生年月,所以身份证上,他的年龄是27岁。何树军曾提出想看看李飞儿时的照片,那位父亲说,农村人本来照片就少,搬家的时候都弄丢了。何树军觉得奇怪,她的包里揣着儿子的89张照片。

李飞,李飞。何树军大声喊道,高兴地奔过去。李飞站定后,谨慎地看了她一眼。他俩都是圆脸,平眉,眼睛细长,一笑眯成一条缝。当天晚上,何树军把寻子视频发到抖音上,网友都说,实在太像了。李飞神色不安,低声喊,阿姨。

何树军与儿子李飞的合影。

老家同在河南,名字同为李飞,样貌与何树军非常相像的李飞与何树军的合影。

李飞,实在不好意思,打扰你了,何树军说,我想找你约好明天上午去派出所的时间,你方便吗?

我方便的,李飞说。

九点,你起得来吗?

没事,阿姨,进来坐吧。

李飞挑起门帘,走进去。棚内有四张木桌,一些塑料椅,一台简易液化灶,一只不锈钢大锅,一面放蔬菜、肉类、丸子和串串的冷柜,差不多已经空了。李飞提起大锅的双耳,点燃炉子,很快,汤水沸腾,一阵热乎的香气漫开。何树军始终面带微笑,凝视着李飞忙这忙那。他左手边有一块红色灯箱牌,正楷字印着: 麻辣烫、烧烤、砂锅粥、烤生蚝……

何树军一字一顿,读出声来,问,李飞,这么多,你都会呀?你跟谁学的?

我免费给人打工学的,李飞说。

这时,李飞的女友飞红买菜回来了。飞红个子瘦小,举止羞涩。她说,阿姨,和他亲妈相比,他长得更像你。她和李飞是小学同学,一起来东莞打工,受不了工厂,于是盘下这个摊子。

飞红爬上凳子,去卷雨棚的门帘。何树军起身帮忙。河南人叫晚辈“乖”,听着像哄自家孩子,何树军说,乖,你小心点儿呀。飞红去择菜,剪除韭菜的根部,小夹子固定,何树军打下手,捋捋菜苗,递过去,对飞红直夸,乖,你这手可真巧。

何树军思忖着,她的儿子李飞今年32岁,是该娶媳妇了。像面前这个李飞一样,做点事,娶个媳妇,有一份平常的生活。这就是她对儿子最好的想象。

何树军在李飞开的夜宵摊上,正吃着李飞制作的辣椒酱。

何树军跟无数人讲过李飞失踪那天。

2000年9月10号,农历八月十三,星期日。焦作下过几场小雨,大雾比平时浓重,地面泥泞。那天李飞放假,何树军不放。作为焦作市公安局法制支队的民警,她在郊区警校参加封闭式集训。晚上就寝后,小叔子来找她,问李飞来过没有。李家五个兄弟住一个四合院,吃饭不分家,晚餐时二十几口人围拢来,没看见李飞。

何树军说没有,这里偏远,他也不认识路。家里谁咋他了?打他骂他了?

那倒没有。小叔子说。

何树军说,你们先回去找,有信了给我传呼机留言。

她睡不着了,坐在上铺反复想。中午,李飞打来电话,问,妈妈,你这次集训多长时间呀?何树军说,二十天。李飞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知道了。

何树军工作繁忙,李飞常陪她去值班。她穿着绿警服,骑摩托车带他,一根宽牛皮带拦腰绑紧两个人。夜晚风大,她的长发在空中飘舞,拂过李飞的脸。李飞很崇拜地说,妈妈你好飒,你是变形金刚。如果集训多日不能相见,李飞就会用叹气来表示理解和无奈。

这通电话,是何树军和李飞最后一次说话。她想象不到,儿子那声叹息,将一直留在她耳边,一叹二十年。

河南焦作市解放区荣华巷,这是李飞失踪前居住的街区。

天边微微透白,何树军留下假条走了。

家里只有婆婆在,其他人一大早四散出去找了。婆婆说,昨天吃完中饭,李飞要给他的黑马单车配锁。原装的链条软锁打开后得卸掉,很不方便,他想安一把固定锁。

黑马单车放在院子里,新锁装上了。可何树军发现,单车没有上锁。李飞很爱惜他的新单车,家里兄弟姐妹多,院子的大门素日敞开,他停车必锁的。

李飞是一个热心仗义的男孩,性格有些虎,别人硬来他是不怕的。何树军后来推测,应该是来了人,说了一件非常紧急的事,这才能让他不落锁就走。据推算,那是下午四点左右,天色正暗下去。

李家人找遍公园、网吧和火车站,一无所获。晚上超过24小时,报警,同时开始印制寻人启事,贴大街小巷,跑去报社和电视台缴费,扩散信息。

何树军感觉大脑空了,心没了。

丈夫李立虎怪她没把孩子看好。结婚十多年,好多次,他劝她辞掉工作,做全职太太。家里又不缺吃少穿,他说,你做警察那么辛苦。

他们是一见钟情,白手起家。刚认识那会儿,李立虎是基层公务员,后来辞职下海,兄弟五个开了焦作市第一家装修公司,很快发展成当地的龙头企业。从公司退出后,李立虎回到体制内,仕途顺利,做到焦作市海关关长。他希望何树军像她的四个妯娌一样,在家相夫教子。

何树军从没想过这么做。她说,不能够,我从小的教育在那儿放着了。

她早逝的父亲是抗日老八路。母亲是知识分子,今年92岁,有68年党龄,拿着放大镜抄写《十九大报告》。何树军受父母教育,以为国献力服务人民为荣。高中毕业后,她考上洛阳警校,工作几年,参加高考,考入中南政法学院(今中南财经政法大学),毕业后分配到焦作市公安局。她热爱这份工作,这符合她的价值观。

李飞失踪后,夫妻俩白天分头找孩子,晚上回来吵架。气急了也动手。

李立虎说,你早点辞职,看好孩子就啥事没有了。

何树军说,你露财,朋友圈子杂,是你把坏人招来了。

有次,李立虎带着李飞跟副市长去黄河滩打猎。父子俩回来很高兴,到处展示他们的成果,一只鹰。何树军说丈夫,你太高调了。

他们互相埋怨,心急如焚,可谁也不是救谁的那盆水。没办法住在一起了。何树军从解放区荣华巷的四合院搬走,住进山阳区韩愈路的两居室。

“寻人启事”席卷焦作市,李家接到四个电话,让准备钱,去火车站换人。警方侦破,三个是诈骗。此后二十年,何树军每天都会收到花样百出的诈骗信息。剩下那个,只身在火车站游荡时,发现不对劲,转身上车。一个警察跟踪他。可是后来,警察在车上打了个盹儿,一睁眼,那人不见了。

何树军痛心疾首。那人到底是诈骗,还是李飞真在他手上,何树军一想起,太阳穴就一下一下抽搐地疼。

失去李飞后,她也失去了睡眠。睡觉永远像坐火车,一蒙一蒙的,忽然惊醒。她和李立虎捶着胸口自问,到底得罪谁了?

他们最终在李立虎这边,锁定了两个嫌疑人:

一个是广东茂名的建筑商。1998年,焦作海关要修路盖楼,李立虎作为海关主任,是项目负责人。工程做完,茂名建筑商来催要50万尾款。海关验收,认为质量不达标,让他先解决问题。有次,他又来催要,双方起了争执。海关的人扒了他衬衫,殴打和羞辱了他。他临走前留下话,50万我不要了,但也不会让你们好过。接下来,钱确实没再来要过。如何让人不好过,是一个谜。

另一个是李立虎的发小,拜把子兄弟。他与李飞十分亲密。李飞失踪后数月,何树军在一次执法检查抽查卷宗时发现,这个朋友吸毒。她想,吸毒的人有大量的金钱需求,难道不会把孩子卖到黑煤窑吗?焦作是煤城,有上百家煤矿,周边村镇的小煤窑更多。李立虎想起来,事发没多久,是他父亲非常隆重的三周年祭奠仪式,这位兄弟没有来。他打电话去责怪,人已销声匿迹。

何树军跟单位申请调查。得到回复说,排除掉了,两人没有作案时间。

说不定是孩子跑出去玩,发生意外了。焦作北依太行山,南临黄河,从李家到太行山脚下,步行一个小时。可是那天天擦黑了,李飞一个人进山干啥?这种概率太低了。何树军又想,如果罪犯去山里抛尸呢?某些念头一触及,何树军就心口绞痛,想死。她后来加入寻子联盟,聊起来,22万个丢失孩子的家庭,个个生不如死。

她决定以焦作市为圆心,扩大搜寻。她更不能辞职,要留在单位了解和推动李飞案的进度。所以,搜寻从周五下班开始,带上两天的口粮,六个馒头一瓶水,一只手电,进山。

她一个人在山里走。暮色四起,她感到自己像一条渺小绝望的鱼,被一张大网托起。巍巍太行山,绵延八百里,大地苍黄,树木萧索。天寒地冻,北风凛冽,呼呼地擦着耳朵一啸而过。空中有鸟兽的悲啼和怪笑。她感到又冷又怕。怕极了,贴着山体走,手掌摸索藏身的山洞,皮肤和棉服被荆棘勾破,血渍与棉絮和着大雪纷飞。太行山多峡谷和沟壑,有次她掉进一个幽深奇异的溶洞,像掉进什么怪兽獠牙锋利的嘴里,她吓得尿了裤子。

事情发生后,何树军明白人们为什么说“吓尿了”。一想到儿子可能遭遇什么,她惊惧极了,裤子就湿了。总是想到这件事,总是尿裤子,尿液淋漓不尽,医生说,这是身体产生的应急机制。她内裤里垫上草纸,在太行山里走。她舍不得给自己用卫生巾,想把每一分钱花在找儿子上。她身体内部乱了套。单位体检,做彩超,她颈部、乳房、甲状腺、肝脏,无处不是结节。连医生也被吓到,问她有怎样未解的郁结。

一个冬天的早晨,她站在太行山上,眺望着太阳从灰蒙的云层里缓缓爬出,露出一线红色。她大声喊,儿子,李飞,回来吧,回来吧。先是那么用力,然后那么绝望,最后失声痛哭。太阳照耀着每一寸人间大地,它见过李飞在哪里吗?它为什么不敢见她,转身躲进阴云突降暴雨呢?

李飞失踪后,何树军没在家过过一个周末。等火车浪费时间,跑偏远村镇搭车也不方便,她卖掉单位集资的房子,买了一辆汽车,周末自驾找周边,长假找外省市。

她只有新疆、吉林和辽宁三省没跑过了。北京,临潼,张家口,三门峡,阿拉善,大凉山,海口……地名多而细,许久数不完。她穿着宽大的长袍似的黄色寻子服,背部印着李飞的照片,前胸至膝盖,垂下两行红色大字:“寻遍万水千山,只为看儿一眼。”她去火车站、汽车站、集贸市场和乡镇政府等人流聚集的地方,张贴和分发寻人启事。每天说很多好话,赔很多笑脸,流很多眼泪。

何树军用电脑在一张中国地图上标注自己曾经去过的地方。

11月底至12月底,何树军从南到北,寻了5个城市。

2012年夏天,有人在网上召集骑行队,成都集合,跑川藏线。何树军想,这是一个好机 会。她要把“寻人启事”传递到来自全国各地的四十多位队友手中,大家沿路发散,最后还能把消息带回各自的家乡。于是,她背着5000份“寻人启事”,骑单车从焦作出发了。一个多月,2400公里,从平原到高原,过雪山和冰川,和疾风骤雨赛跑。从骑上第一座海拔4298米的折多山,下到最后一座海拔5013米的米拉山,她一共翻越十四座大雪山。骑行历尽千辛万苦,危险重重,最后队伍抵达拉萨,只剩两个人,48岁的何树军是其中之一。

很多时候,何树军不知道该往哪儿去找,连梦境提供的暗示也特别珍惜。有一次,梦里有个老人告诉她,李飞在海上,在靖海呢。何树军迷迷糊糊地想,只听过渤海,黄海,东海,南海呀。老人说,是立字旁,杨靖宇的“靖”。惊醒后一查,1700公里外,是有一个靖海。广东省揭阳市惠来县靖海镇。火车不方便,开车走高速,二十多个小时,何树军连夜去了。渔民同情她,让她跟船在海上找。她在茫茫海面上看,也在每一艘渔船上看。高山湖海,它们都没有告诉她,儿子李飞在哪里。

寻子多年,何树军需要钱,汽油费、高速费、食宿费、印刷费、手机费,以及好心人提供信息的红包等,每月开支七八千,房子卖了,所以她住进了母亲家。

■ 何树军在母亲家吃饭。

母亲张秀莲,大哥何小新,大嫂宋金枝,侄子何志华,侄媳妇小春,这个家里的每一个人,多年如一日地支持她。母亲的退休金,大嫂上完纺织厂的班做家政的收入,侄子开完公交晚上跑滴滴车的收入,都交给她找儿子。

寻子太需要时间了。即便如此,何树军没在工作日请过一天假。她比以前更拼命地工作,除夕夜年年申请值班,别人不想做的活儿她抢着干。她一贯敬业,如今多了一份私心。她希望单位能更认真地对待李飞案。

头半年,单位确实认真了。他们说,何姐,别急,我们正努力呢。何树军刚参加工作那几年,和同事一起做过卧底,破过命案,建立了出生入死的情谊。又一起工作数十年,朝夕相处,私交也很好,借多少钱不用打借条。身边没有谁不希望她快点找到孩子。可慢慢的,到了第五第六年,大家背这个思想包袱有点不耐烦了。一个跟何树军关系很铁的同事说,何姐,找了这么久,你真的够可以了,再找下去,连咱们。

话没说出口,何树军听见了,连咱们都不想理你了。她没想到,她付出这么大,是想找回一个真真实实的人,可别人以为,她是在找一种心理安慰。

她的日记里记载:

2018年2月15日

大年三十我值班。……

这个年过得生不如死!年过了,十七年变成十八年。十八年的期盼成了泡影。心痛,伤感,愤怒,绝望。

案卷是何树军寻找儿子的关键线索,案件未侦破,卷宗却丢了。她的内心绝望极了。找了三个多月,何树军跟领导说,案卷找不回来,我儿子回来完全没希望了对吧?过阵子局里的新办公大楼盖好,我肯定去跳这个楼。

2018年2月27日,案卷找回。她想起当年负责李飞案的四个领导,三个因贪腐落马,一个自杀,在那样的执法环境下,李飞案是否真正得到彻查,也是可疑的。她检讨自身的过错,如果案发当年少些顾虑,及时扩大宣传,也许就抓住了寻子的最佳时间。

她发现自己是一个弱势妈妈。警察身份反而不能让她像一般老百姓那样大张旗鼓地找孩子。有人跟她说,谨言慎行呀何树军,如果警察的孩子丢了都找不回,你让其他丢孩子的家庭怎么想?

2019年3月,从警37年的何树军从焦作市公安局正科级侦查员的职位退休。此后,她决定更多地依靠民间力量找孩子。

她入驻抖音,直播寻子,21.3万网友关注她。每天有好多人给她打电话,打视频,留言。有网友说,你去新疆看看吧,我前夫村里以前有个男孩,来路不明,和李飞年纪相仿。有网友说,厦门街上有一流浪汉,左手跟李飞一样断掌纹,头顶是不是两个旋,头发太长看不清楚,你过来吧。有人提供线索,她就跑去看。也有网友说,给我转一万块钱,我告诉你李飞在哪。

网友的思路千奇百怪。有人说,我给你求了仙人,阴历初一十五,香烛插在荣华巷路口,烧元宝和黄纸,磕头,敲敲地,喊,土地神,帮帮我,让孩子回家吧。

有好些孩子找她,电话接通就喊妈,说怀疑被抱养,何树军才是他的亲妈。

她接每一个电话都彬彬有礼。她不敢得罪每一个网友。

她也更勤地联系“宝贝回家寻子网”和“寻子联盟”的家长。家长群里,丢儿子,丢女儿的都有。他们说,谁动了我的“大皮袄”?谁动了我的“小棉袄”?有的家长找了多年,又要了孩子,没再找了。何树军把信息要过来。她去全国各地摆摊,寻子摊上印着三十多个孩子的头像。她想,我找一个是找,找一堆也是找。她为两个家庭找回了丢失多年的孩子。

2007年12月,也就是李飞失踪第八年,公安部成立打击拐卖妇女儿童犯罪办公室。2009年4月,被拐卖/失踪儿童DNA数据库建立。据国务院新闻办公布的《<国家人权行动计划(2012-2015年)>实施评估报告》,截至2015年年底,全国打拐DNA数据库已为4000多名失踪儿童找到亲生父母。

在东莞市清溪镇派出所,何树军和李飞正在为亲子鉴定做血样采集。

2020年5月,何树军微信联系上打拐办副主任孟庆甜,请求帮助。7月,何树军与一位疑似李飞的人做DNA比对,排除母子关系。这是她第一次做DNA比对。半年后,她将与东莞李飞见面,在东莞警方的协助下,做第二次DNA比对。

孟庆甜也是央视《等着我》的常驻嘉宾,在直播间回答网友的提问。9月,一位网友把孟庆甜谈李飞案的视频发给何树军:

主持人李七月问,孟主任知道李飞的消息吗?我看很多人在问河南李飞。也是督办案件吗?

孟庆甜说,不是。她这个情况有点特殊,李飞的妈妈本身也是一名警察。当时是有明确的嫌疑人,留了信,打了电话,应该是绑架案件。……她本身是民警,我们不知道这里头是不是有一种报复心态。我们会跟踪这个案子。

何树军看完,有五雷轰顶之感。二十年来,她从未见过这封信,也从未听说过有信的存在。

信上写了什么?谁见过?在哪里?能否做笔迹鉴定?

她在微信上大段地留言。她说孟处,我是做案头工作的,不直接接触罪犯。如果报复,他们报复一个普通民警做什么呢?她分析说,绑匪没拿到钱,不会想再背一条人命。她恳请从优待警,成立专案组,把李飞案办成督办案件。她动之以情,孟处您也是妈妈,亲子血缘,是有感应的。我儿子李飞还活着。

2020年11月30日,东莞市清溪镇派出所。

何树军和李飞坐在大厅里等待。他们背对窗户,眼睛凝视着地面。何树军脚上穿着一双黑白配的新鞋子,是李飞送的。“鞋子”谐音“孩子”。李飞的脖子上戴一个红线玉佩,碧青色的大肚弥勒,是何树军送的。这是她有一年去五台山给儿子求的。来东莞时,她想,不管鉴定结果如何,她想把这玉佩送给人家。

法医一会儿就到。他们并肩静静地坐着。热带洁白的阳光倾倒在两人身上,像北方的雪那么厚重,也像他们面部的暗影那么寂静。时间流得很慢。李飞腼腆地一笑,说,有点紧张了。尽管他觉得自己不是。他清楚地记着小学是在驻马店老家的村西头读的。

采完血,何树军拿起李飞的手指看,疼吧?乖,手破了,等下你洗菜可咋办。她想起一个事来。在太阳底下,她一个一个翻看李飞的指肚,翻出一个簸箕九个斗。儿子李飞是十个斗。她叹息说,一个小小的差错。想了想,又问身边的警察,不知道这指纹会不会改变?

第二天中午,何树军拿到鉴定文书,与东莞李飞排除母子关系。

这次失败带来的失落比以往都要强一些。眼泪出来了,擦干,或者让它淌着,头脑不要失去理性。打起精神,化悲痛为行动的细节。她去清溪镇派出所送锦旗,眼睛红肿着,微微一笑,说,感谢你们,我也是警察,我们都是同一战壕里的战友。临走时,好像她又回到了他们中间,那语气像在鼓励一个上门求助却无功而返的老百姓,她说,我还是要保持希望。

11月29日,何树军身穿明黄色的“寻子服”在东莞樟木头镇街头寻子。她身上挂着李飞少年和成年后的模拟照片,地面上铺着大幅海报。

按她的计划,比对如果失败,下午她将穿着寻子服,去集贸市场发寻人启事,晚上则去商业街的十字路口摆“寻子摊”。第二天,她将按照网友提供的信息,搭火车去河北张家口看一个身世不明的盲人推拿师。据说,推拿师双目失明,是因为在十多岁时出了一场车祸。她从不放过一丁点线索。

樟木头镇农贸市场,何树军在菜摊上留下的寻人启事。

集贸市场非常吵,人群熙攘,讨价还价,骑摩托车的人把喇叭摁下去就忘了松手。她顺着人流,经过鸡蛋摊、蔬菜摊、水果摊、生肉摊、炒货摊,踮起脚尖,脸往摊子后面的老板靠,介绍自己,递上寻人启事。年过半百,她感到行动变得吃力。她双手合十,点点头说,麻烦您看看,拜托了,找了二十年了。如果对方态度和善,她尝试更进一步,问,我能在您摊位留一张吗?有的老板不太乐意,会让她买点东西。

这时,一个穿灰白格子外套、皮肤黝黑的中年妇女拍拍她,示意她往边上走。她以为人家有李飞的线索。女人用粤语说了很多话,神情越来越激动,捂着眼睛呜呜哭起来。后来又来了一个穿红外套、身材矮胖的妇女,她擦着眼角的泪,用不很标准的普通话跟何树军说,我儿子也没了。

原来她们也是丢孩子的母亲。同是天涯沦落人。何树军哭了。

穿红衣服的女人说,我儿子是被人硬抱走的,不是自己走丢的。

多大?

周岁前两天丢的,今年24岁了。

我家的今年二十一了。

何树军说,要找呀,找才有希望,不找完全没希望了。

找了,到处找,我们还上北京登记过。

一直找,找不到。

后来又要了孩子,更没条件找了。

三个人哭成一团。哭声很快被人群的嘈杂声淹没了。

也有人问何树军,你怎么不再生一个?

她说,我不想让李飞被替代和遗忘。我要把这份完整的爱留着,等到他回家的那一天。

那人说,你再生一个,转移注意力,你这一生也多一点幸福。

她微笑着不说话。别人不会理解,有的人生,已经不是追求幸福那么简单了。她的时间在2000年9月10日那天分了岔,通往了一个截然不同的未来。

何树军在东莞樟木头镇菜市场寻子时,偶遇两位丢失孩子的母亲。

三位母亲彼此流泪诉说丢失与寻找孩子的伤痛经历。周佩珍的儿子周树贤于2003年失踪时年仅6岁。另一位母亲古彩虹,儿子廖振波,失踪时17岁。

对一个普通人的一生来说,孩子失踪是多么偶然的发生,却制造了一整个被动的人生。在这全然的被动中,她主动放弃了一切可能的残余的世俗幸福:财富、美貌、晋升、婚姻和后代。她只留下这条命了。沉重而锥心地活在这世上,唯一的目的就是见到李飞,见到真相。

有一次,何树军只身在大西南找孩子。云贵高原,夜路漫长,抬头所见,星空灿烂。每颗星星都亮晶晶的,眨动着,鲜活着,离她那么近,仿佛触手可及。她知道眼前这星辰的光,并不在此时此刻,而是来自数万年以前。这多像李飞留给她的记忆啊。她坐下来,看着满天星星想,孩子你到底在哪里,哪一颗才是你?

一切还恍如昨日。1988年1月19日下午四点,何树军在焦作市人民医院剖腹产生下李飞。丈夫李立虎在山西晋城谈生意,踩着产期赶回来。他太欢喜了,所以晚上十点还去百货商店买了一大袋糖果,想要发给医生。他先跑去婴儿室看儿子。进不去,他贴在玻璃门上看。几十个新生儿躺在那里。他激动地喊护士,快快,我儿子哭了。护士笑了,你怎么知道哪个是你儿子?李立虎说,我知道,就那个,哭声最亮的那个。抱出来一看,婴儿手环上正写着“母亲:何树军”。

何树军躺在病房休息,见李立虎神气十足地走进来。他笑容满面,竖起一个大拇指,“何树军,你真伟大呀!你给我生了个儿!”

他声音特别大,河南话“儿”发第四声,听着是个“爱”。何树军心满意足地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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