冲毁后的镇海桥。中青报·中青网见习记者郑重/摄
作者 | 中青报·中青网记者 江山
屯溪离不开老大桥。
这座位于安徽省黄山市屯溪区的古桥,正式名是“镇海桥”,但屯溪人更喜欢把它称为“老大桥”,一方面是因为它足够古老,始建于明嘉靖年间,有着484年历史;另一方面,则跟它在人们心中的地位有关。有人形容它是“屯溪的‘巴黎圣母院’”,有人将它比作“看着自己长大的慈祥长辈”。
屯溪区不大,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这座矗立在率水、横江、新安江交汇处的大型古石拱桥是屯溪唯一一座连接东西两岸的桥梁。2019年10月,镇海桥被国务院核定为第八批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很多当地人的童年记忆从老大桥开始。有人回忆自己曾经被外公抱着在桥上看夕阳,有人记起自己小时候曾在桥下河滩上捕鱼捕虾。它的身上曾被牛车、马车、人力车碾出车辙,也见证过人们交通工具从自行车、电瓶车到汽车的变迁。
几乎没有人想到有一天它会在洪水中倒下。7月7日上午,屯溪老大桥轰然倒塌,只留下了一个孤零零的桥墩。
就在大桥倒下的那一天,国家文物局网站发布消息称,据不完全统计,截至7日16时,南方11省份有130余处不可移动文物因洪灾受到损失,汛期文物安全形势较为严峻。
一
老大桥最初的模样只能在历史记载和人们口耳相传的故事里窥见,但它倒塌的瞬间,有着许多见证者。
住在大桥西岸小区的周立(化名)记得,7月7日上午9点半左右,正在屋中睡觉的她听到一声闷响。那声响“难以形容”,听得她心里难受。
她赶忙跑出去,发现经过连续一个月的大雨浇灌,河水快要漫上堤坝最低处。隔着雨幕和繁茂的树丛,她看不清老桥的身影。站立了不到10分钟,她又听见“轰隆一声”,这是桥面塌陷进水中的哀鸣。
网上广为流传的一段视频记录下桥面塌陷的过程——9点50分左右,先是最中间的桥面坠入江水,浪花飞溅,接着两边的桥墩和桥面也纷纷失守。这座六墩七孔石质拱桥,最终只剩下1个桥墩。
后来人们才知道,7月7日那天,受强降雨影响,黄山市经历了一场50年不遇的洪水。在黄山歙县,洪水淹了街道、小区,最深水位达到2米,也延迟了该县高考学生的第一天考试。在地势更高的屯溪区,洪水并没有给当地居民的生活带来太大的冲击,但是老大桥的倒塌,在人们心中留下重重一击。
黄山市文化和旅游局副局长胡荣孙那天在乡镇抗洪,听到第一个桥墩倒塌的消息后,他立马坐上车往回赶。他知道,一旦一个桥墩倒塌,桥面也很有可能失去平衡而陷落。还在路上,他就听到了桥倒掉的噩耗。
还有很多人通过朋友圈等各种渠道看到老大桥倒塌的消息。一位因疫情放假在家的博士生一听到消息,就骑上自行车,赶到现场看老大桥。路上雨下得很大,他眼睛都睁不开。
上午11点,他看到自己上小学到高中都会走过的老桥,已经荡然无存,只剩下桥头一截台阶时,心里空荡荡的,“本来理所应当的空间不存在了,就是这种违和感”。
当时为了防止周边地区出现危险,老桥周围已经拉上了警戒线。他试图看得更清楚些,来到与老大桥平行而立的黎阳桥上——为了保护老大桥而造起的座新桥于去年建成通车,老大桥从此仅限步行通过。
他在那里看到,老大桥只剩中间一个如船形的桥墩,在浑浊的江水中露出一点点分水尖,显得渺小,与之相连的还有横架在上方的一段管子。
一拨儿又一拨儿人赶过去,沿江的道路站满了人,大家撑伞踮脚张望,有人忍不住抹眼泪,有人连声叹气。
一位几年前为躲避雾霾从北京搬到屯溪定居的人回忆,那一天,他在老桥东北方向的新安大桥上,看着雨势磅礴的新安江上,远处已无老桥的踪影。一位老人在桥上停下来,迷茫地问:“怎么看不到老大桥了。”他告诉对方,新闻说老大桥被冲毁了。两人相顾无言。
在附近读小学的一位学生说,听到老大桥没了,哭了整整一节课,同学老师劝不住。一直到下课坐上了母亲的车,他依然号啕大哭,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他告诉记者,他们一家四口一直住在老大桥边,他在老大桥边的摇篮里晒过太阳,也在桥下用网兜捞鱼虾。老大桥塌了,像是“陪伴自己童年的第一个玩伴消失了”。
一位小学语文老师,在得知老大桥被冲毁后,心情沉重地告诉孩子们这个消息,并在黑板上布置下随堂作业“即兴作文:屯溪老大桥祭”。
被冲毁前后的镇海桥对比 图自网络
二
老桥倒塌后几个晚上,与老桥相距300米的黎阳桥成为当地普通市民集体凭吊老桥的场所。
有人聚在一起掏出手机,比对哪一个视频是老大桥最后的影像,也有人架起相机,如亡羊补牢般记录老大桥“身后”的点点滴滴。一位白发老人拿着蒲扇,扒在桥头张望,嘴中喃喃“可惜了,可惜了”。
老大桥并非第一次经历洪水。明清时代,它曾两次遭遇水毁。但自1696年最后一次重建后,它已经挺过了324年的岁月。
洪水在屯溪并不罕见。住在附近小区的一位老人回忆,上世纪60年代,一到发洪水时,血气方刚的少年们站在老大桥上扑通扑通往江水中跳,溅起一阵水花。1996年屯溪迎来一场大洪水,水位漫出了堤坝,淹没了整个一楼,甚至漫过老大桥的桥面差不多1米,但老桥依然安然无恙。
此后的洪水再也没超过那次规模。但在这次,洪水虽然没有漫过桥面,依然对老大桥造成了毁灭性打击。
老大桥倒塌后,有在外地的屯溪游子向黄山市市长发出公开信,希望查明事件原因,并呼吁及时启动恢复重建计划。
黄山市文化和旅游局胡荣孙告诉中青报·中青网记者,“这次水势实在是太大,可能还有目前不知道的原因,比如顺流而下的大树枝撞击,可能破坏分水尖”。
此前,他们曾经勘探过,镇海桥桥墩外围是岩石,里面填充的是沙土,一旦石头被破坏,里面的沙土很快就会被冲走。而随着城市化的发展,水文环境变化了,从前洪水还未到达桥墩的分水尖顶端,就会从两岸四散而去,流入农田。但城市建设不断加高堤坝,古桥要承受的水流压力更为巨大。
中国古桥研究委员会委员姚洪峰也认为,这种传统古桥受到水的阻力很大。而如今遇上50年一遇的洪水,水位加高了,泥沙淤积量很大。一旦上游水库放水,在洪水冲击下,老桥很难抵御。
厦门大学建筑与土木工程学院教授戴志坚告诉中青报·中青网记者,老桥最怕侧向冲击力,水位越高、水流越大,桥就越危险。但如今许多河道裁弯取直,加大水流冲击力;河流下游往往筑坝发电,无形中把水位提高;如果突遇暴雨,必然抬高水位,对桥体更为不利。
他建议,河道应该多留河湾,多留水塘洼地。如果能在一些古老石桥桥墩的迎水方向,设几根立柱,就可以阻挡上游顺水漂来的木头、大树等对桥墩的冲击。
浙江大学交通工程研究所桥梁工程学教授项贻强则认为,目前城市建设速度快,在暴雨、强风的作用下,时不时会暴露出城市设计和建造观念相对落后的短板。此后保护古桥除了对桥墩进行保护外,也应该注重疏通河道。“这是一个体系治理的问题”。
但是对老大桥来说,这些都为时已晚。7月7日,当胡荣孙赶到现场时,发现老大桥桥体已所剩无几,雨势太大,他们也无法靠近查看具体情况。而在这片古徽州所在地,古桥众多,他们只能急忙赶赴其他矗立于乡间村道旁的古桥,为分水尖清除上流漂来的树枝、杂物,以防又一座古桥崩塌在洪水中。
三
直到老大桥倒塌的第六天,很多人骑着电瓶车、开着汽车路过黎阳桥时,头还会很自然地就向南扭去,透过栏杆缝隙寻找那座已毁的古桥。
“有些外地人说,哎呀,不就是一个石头吗,倒掉就倒掉了。”一位当地居民说起此话,义愤填膺。“我说这是一座桥,尽管是石头,但是我们当地人将情感全寄托在这个老大桥上的。这座桥就像一个慈祥的老人看着我长大,也送走我奶奶。”
住在老大桥附近的居民刘风(化名)说,老大桥的倒塌之所以让这么多屯溪人悲伤,是因为它“不像别的文物被束之高阁、只有到博物馆才能看得到。徽墨、歙砚,也只有文人才用得到。这是老百姓天天走的,它是我们生活中天天接触的。”
在西南交通大学桥梁专业教授郑凯锋看来,“镇海桥等古建筑因水害垮塌事件给文物管理部门再一次提供重要启示,必须对桥梁古建筑进行必要的检查、灾害风险评估和实施必要的维修与加固。对损伤的古桥进行维修加固叫做保养修复,再造垮塌桥梁是旧桥重建,两者有本质区别”。
7月10日,黄山市政府几个部门联合发布打捞公告,决定在条件允许后立即详勘,对镇海桥散落的桥梁构件、石料等原料开展打捞工作。
胡荣孙对恢复老大桥充满信心,2018年黄山市已对该桥进行过全面细致的测绘,2019年1月,完成地质勘察,原拟定于2020年汛期过后水位下降后进行维修加固。
“原样恢复不存在技术问题。”胡荣孙说,难度在于打捞过程中,需要认定河床里的石块是否为镇海桥石,且在打捞时不能对石料进行二次损坏。确定石头属于大桥哪个部位后,还需要进行总体评估,对石头强度进行检测。
他唯一担心的是,复原将由国家文物局进行整体评估,决定是否有恢复的必要性。他说:“不论是从文物保护上,还是个人情感上,我都希望能重新见到老大桥恢复原貌。”
“古桥的修缮并不比建造一座新桥容易”。姚洪峰更希望,有关部门“不要再匆匆忙忙地复原”,而是一定要吸取教训,比如“调查原来的地基到底用什么东西做的,否则你到了若干年后再来一个这么大的(洪水)可能也不行”。
他举了个例子,在法国一座古城,有一座连接两岸的26孔石桥,经过两次洪水后,只剩下4个孔。当地并没有急于复原这座古桥,而是将剩下4个孔的“断桥”保护起来,并修建了一个桥梁博物馆,既展示当时的桥梁建筑工艺,也用计算机模拟系统展示桥梁为什么会在洪水的冲击下坍塌,对游客和民众进行教育。
也有专业人士认为,老桥长存只是一个美好的愿望。更重要的是,接受古桥会因为自然灾害而损毁的现实,在损毁前做好重建的准备,在损毁之后进行更好的原样修复或重建。
屯溪人还是期待老桥能重新矗立在碧水之上。胡欣兰今年已60岁,她迫切地希望老桥恢复原貌,但又指着孙子感叹地说:“不过这就不是我们的老桥了,是以后他们的老桥了,我们的老桥不复存在了。”
尽管老大桥已逝,关于它又有新的故事在屯溪人口中流传。
有人说“它是一座有灵性的桥”,据说就在老大桥毁损的前10分钟,一人发现老桥一个桥墩不见了,将情况报告给当地街道办,工作人员立刻把桥上还逗留的5个人劝走,拉起警戒线。
这名记录者写下:“一直坚持到桥上没有一个行人的时候,老大桥才倒在滔滔的洪水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