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间| 九江消防队的18小时:出去救人,回来发现营房被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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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人间| 九江消防队的18小时:出去救人,回来发现营房被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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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里很冷,坐垫吸满了水,黏糊糊的、掺杂着泥土的气味,包括杜瑞赟在内,昏沉的消防车上坐着六个人,没有人说话。

这是晚上十点,他们当日抗洪工作的第十六个小时。

消防车在封路的长江边停下来,无灯,窗外的江水是黑色的,淹盖着隐约的草皮和植被,往岸上荡漾。

“趁机看一眼长江最美堤岸吧,不知道明天水会涨到哪里。”副驾驶上的覃旭华打破了沉默。

2020年7月,这是覃旭华在江西九江消防工作站的第二十年,杜瑞赟实习期的第一个月。

“九”是古代中国人眼中最大的数字,“九江”的意思是“众水汇集的地方”。

位于中国第一大淡水湖——鄱阳湖——的北面,九江有着经济开发和人口居住的绝佳条件。江西省东西南部三面环山,中部丘陵起伏,唯北部较平坦,全省成为一个整体向鄱阳湖倾斜而往北开口的巨大盆地。

永修县溃堤俯拍。摄影:曹纬程

特殊的地势与水资源环境让洪涝灾害成为了九江自然灾害里最大的防治难题,截至2020年7月13日下午三点,鄱阳湖水面超越警戒线的幅度达1.3~3.4米,其中9个周边站点超历史0.02~0.1米,防汛抗洪形势异常严峻。

消防工作站新来的文员杜瑞赟是湖北人。2020年上半年,她以第一名的成绩考入九江消防全媒体中心,但由于疫情一直困在湖北,直到7月才正式搬到江西。7月4日,单位接到抗洪命令,原本应该在消防中心站学习基本消防知识、熟悉工作流程的杜瑞赟还来不及适应,就得直接进入洪涝现场。

早晨七点钟集合,所有消防员、指挥人员和心理疏导员整理救援物资、整顿出发,九点,杜瑞赟夹在装满了救生绳索和皮划艇的运送车里,和大家一起上路。

被雨水冲刷的地面整齐摆放着救援所需的专业工具。摄影:杜瑞赟

一切对于她来说都很新奇,同行的消防员有的闭目养神,有的在手机上聊天,有人对着窗外瀑布一般的雨水发呆。杜瑞赟开始前前后后地找人聊天:你在玩什么!有没有女朋友!出任务怕不怕!车皮在雨水的打击下发出巨大的声音,车内轰鸣刺耳且气氛沉闷。此时此刻,没有人对她的好奇表现出回应的愿望,只是简单地一两个字应付:不玩,没有。

唯一有一个零零后的年轻消防员对她手里的机器起了兴趣:帮我照张相吧!

杜瑞赟一边打开摄像机,消防员一边解释:南昌有两个消防员被冲走了。这么大的洪水,去了可能会送死。留张照片做纪念。

听罢,杜瑞赟关掉了摄影机:你不要这样想,我不会给你拍照的。

想了想又说:“下次你心情好的时候我给你拍。”

杜瑞赟说:“满满一车全是精壮小伙,看起来没人害怕。” 摄影:曹纬程

男孩别过头去。窗外的水越来越深,救援车在乐观中学的大门口停下,所有消防员穿戴整齐、鱼贯而出。

乐观中学位于村内的洼地,校门前移动营业门店的玻璃柜台已经被完全淹没,水面上漂浮着烟蒂、桌子腿、鞋子,还有一些看不清的絮状物体。看着消防员和记者赶至,村民们站在旁边水及小腿肚的高地上或者楼房的二楼窗台纷纷提问:这怎么办?你看看我的店面!我们能得到多少赔偿?

指挥员正在指挥现场。“雨量当时很大,前一天就开始下了,到中午的时候就已经发现学校操场都被淹了。”供图:湖口县宣传部

站在路沿的杜瑞赟几乎是在这一个瞬间立即被拉入了工作状态,将镜头对准了校门口正在打电话调配挖掘机的覃旭华。远处,初中部的学生和老师挤在楼道的栅栏旁边,向救援车来的方向眺望。

当日洪水汹涌而至之后大家还在上课,没想到大雨倾盆且时间持久,眼看着就把校门淹掉,即将蔓延至一楼楼梯口的地阶顶边。在校的400名师生先是自救:往高处走、清好重要的物品;接着就是等待救援。

由于路面狭窄,路况险峻,覃旭华仅调用了一台挖掘机来到校门口。之所以临时调用挖掘机,是因为雨水虽大,水位却不足以深到让皮划艇顺利运输,而且待救人员基数较大,倘若用皮划艇,效率将相当的低,无法应对可能性的水势变动;而体量大、承重量优越、水中爬行能力仍然较强的挖掘机则可以一次性装载13-15个成年人。

于是,在老师的安排下,学生一个个从护栏翻出,跨到挖掘机的铲斗中,前胸贴后背地排列着,直到装不下更多的人,挖掘机就降下铲斗,将一整斗的师生运到校门口的消防员身边。

消防员救出学生。摄影:曹纬程

所有学生下皮划艇的时候都是笑着,好几个学生说虽然是经历这种事情,但是也不觉得害怕。摄影:刘佳明

学生们跃跃欲试,在跨越栏杆的时候忍俊不禁,被消防员抱着走过校门口的水面时胳肢窝直痒痒,几乎是在一片欢声笑语中蹚出了这一片浑水。而第一趟救援下来,消防员穿的蛙人服(洪水救援专业的连体服,服装线条方便游泳,阻力小,故称作“蛙人服”)已像一块吸饱了水的尿不湿,伴随着身体在水中沉重地腾挪。

在去往下一个救援点的路上,“雨就像疯了一样地狂下”,能见度很低。所有人的体力都受到了大程度的损耗,但车内的气氛却活跃了一些,覃旭华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和杜瑞赟说话。

“已经有好几处超过九八年了”,覃旭华那时还没有到消防队工作,但听队里的前辈说过。他自己第一次出任务是20年前,尽管经过训练,但对于洪水的凶猛之势以及现场的突发情况完全无法预料。那时的救援条件远不如现在,没有无人机和水下救援机器,很多时候只能人工搜查、看到有洼地和井盖就得亲手挖——因为有可能就有人被困在其中。当时,他们在下水道中搜到一具面目难辨,又滑又涨的尸体,眼前的惨状让覃旭华有两个月的时间吃不下肉,一看到猪蹄、白肉,就生理反射地呕吐。

消防员救出市民。摄影:曹纬程

杜瑞赟说:“可以说其实每一个消防员,第一次出警,真正救援的话,我觉得每个人其实心里面都是有很大的冲击的,只不过时间久了,见的多了,才慢慢很冷静了。” 右一为覃旭华。摄影:闵睿

20年来,救援的技术不断进步,但洪水一旦泛滥,给个体家庭、地区仍会造成很大影响。参与过2100余次抢险救援和灭火战斗的覃旭华,营救遇险人员逾850人,在队伍中已是元老级别的人物,伴随着目睹的灾难次数的增加,他似乎也相应地承担了更多的责任。

在午后抵达的村庄里,由于担心地势险峻,橡皮艇翻船,或是漂浮的木头和树枝对身体造成击打,覃旭华撤下经历尚浅的消防员,自己试了两次,才顺利驶入湍急湖面中散落的零星房子边缘。

大家情绪都还挺稳定的,那些爷爷奶奶背出来就在那儿说谢谢你们,谢谢你们。摄影:闵睿

从屋子里撑着伞出来的一位奶奶本着自己熬过自然灾害的记忆,坚持要带上米袋和油壶,劝说不过,在救人之后,覃旭华重新把米袋也拖了出来。

杜瑞赟就是被要求止步的其中一员,她索性站在地势略高的水中进行全景的拍摄。此时,她穿的胶质的凉鞋和白色的裤子已经在红黄色的污水中变形变色,膝盖以下几乎被泡得毫无知觉。

待到区域内所有的人都被救出、转移,已经是晚上七点多,天黑透了,而雨还没停。担心洪水搅动土壤和地面,造成次生的泥石流,原先的防洪队再次细化分工,一部分继续搜救,另一部分则守在有塌陷风险的地带,预备通宵达旦地守候,随时应对突发情况。

为防止洪水漫堤,11日、12日,湖口前置点消防员和当地群众一起紧急筑起1100米长的子堤应对洪水。摄影:曹纬程

消防员们需要给易倒坍处不断运输石料,过程中没有险情的话,他们就会席地躺下来休息一会儿,或者是睡一觉,不管是有水还是有沙还是有泥巴,能眯一下就赶紧养个神。摄影:曹纬程

“这不是正常人的工作。”许多人累得直接坐在泥地里,杜瑞赟感叹,这不是一般人能够承受的身体压力和心理压力:“每一个人都被迫成为了加强版的船员、救生员、户外极限运动教练和野外生存专家的合体。”

她看着覃旭华在旁侧,一边踱步一边打电话、调资源,“根本停不下来,我从来没有见过一个人这么忙碌,但却忙而不乱。”

可是,并不是每一个人都有足够的心理承受能力,能够平静地消化巨大的、被吞噬的恐惧。说到这里,她开始寻找早上想要拍照的那个零零后男孩:如果他现在状态不错,我会愿意给他拍一张照的。

不远处,心理救援队也守在人员聚集的大堤上观望,预防着每一个压力崩裂的瞬间。

晚上八点钟,杜瑞赟吃上了今天的第一顿简餐:“好香啊,所有人都吃得好快,也没有说话。” 她脱下自己的外套把水拧下来,而其他穿着连体蛙人服的消防员则没办法脱离装备,持续被包裹在透湿的冰冷面料里。

个消防队员在吃饭,配菜是小鱼炒青椒。摄影:曹纬程

覃旭华刚放下筷子,就又接到了电话,有三位村民在积水桥的另一头被困,需迅速救助。

杜瑞赟原以为可以就此折返,她想起今早出门的时候,三岁和六岁的女儿问自己出去做什么:妈妈是消防队的吗?救援时光飞逝,此时已经到了平日要催促女儿们上床睡觉的时间。

无暇思索,众人立即驱车,原已松弛下来的身体只能再一次振作筋骨。然而,由于没能提前预料到这么长的工作时间,杜瑞赟没有带充足的灯光设备。在黑夜中无法正常拍摄;剩下的唯一一盏照明灯报废了,到了一架积水桥前,大家弃车划船,在一片漆黑中涉水前往,“水深的地方就划船,浅的地方就抬着走”。

蹚过积水桥下的污水河道,他们立即发现了一艘被遗弃在路边的干瘪皮划艇:显然是被河边的石块或某种尖锐的物质划破,泄气成了一具没有用的橡胶皮:“我怕得要死了。人毕竟是陆生生物,如果不小心,真的可能会被冲走。” 杜瑞赟只会一点小时候学的“狗刨式”游泳,面对一望无际的水域,仍然有着深深的恐惧。

好在待解救的人员呆在仍有光亮的房屋,消防员们齐力把三位从二楼救下,此时已是当晚的十点。包括杜瑞赟和覃旭华在内的五个人“拖泥带水地”回到橙色消防车上,扛了一天摄影机的右臂终于完全放下、倚靠在浸着水的坐垫上,按拍摄键的大拇指又麻又疼。身高一米六,体重不足一百斤的她几乎从未这么疲惫过。

两侧飞逝的画面里有尚未撤离的救援队、红色的路面,还有黑色的反光的湖水。回消防中心的路上,坐垫似乎一直在下沉,越来越软,越来越粘稠,耳畔的声音也低迷了。“咱们找个地方上个厕所?”有人问了一嘴,至此,他们已经有八个小时没有上厕所。

晚上十二点整,回到消防中心,大家纷纷换下衣服,蛙人服下,是自己被污水久泡的皱软的身体。

杜瑞赟取出装着十八个小时救援画面的储存卡,这里面装着她试拍的花絮、出发前的口令、百余名师生的撤校、十几个村民被一一抱离水面并坐入皮划艇、被雨水冲刷得完全失焦的一片红黄、黑夜中时而闪现的照明灯。

取下自己完全泡散了的凉鞋,杜瑞赟发现旁边几个赤裸着上半身的消防员发着慨叹,她这才看到手机微信大群里下午的消息:营房淹了,宿舍、办公室、器材室都淹了,大家赶紧来抽水。

被淹掉的办公室。摄影:闵睿

被淹掉的宿舍。一个消防员说:“回来之后就用我们自己的抽水泵,就把水吸干一处理就睡觉了。” 摄影:闵睿

漂浮着的地板、纸质资料。摄影:闵睿

“出去作战,结果大本营被端了。”疲惫至此,大家索性调侃起来,吃着刚刚切好的西瓜,在一片湿润的水汽和泥土的腥味中席地而坐。

明天,还会是战斗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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