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压中的香港警察:以前太温顺,现在不过干了该干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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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压中的香港警察:以前太温顺,现在不过干了该干的事情

12月30日,一些香港市民在湾仔警察总部附近,游行撑警。他们举着国旗和区旗,大声呼喊着“支持警察,严正执法。”

30日当天,香港警方在社交网站上发布视频,回顾了香港警队在过去7个月止暴制乱的情况。警务处处长邓炳强表示,过去半年多来,有不少犯法、支持犯法和暴力的人,想削弱警方的执法能力,不断用假新闻和假消息,煽动社会对警方的仇恨和误解,分化市民和警方以及警队内部。但警队并非孤独,而是有好多市民和机构支持。

邓炳强说,市民对暴力已感到厌倦,他向使用暴力的人喊话称,他们的行为不会得到社会支持,警方会尽一切办法拘捕他们。

香港警察公共关系科向新京报记者提供的数据显示,从6月9日到12月29日,一共有544名警员在行动中受伤。

“仿佛一夜之间,变得乱糟糟”

那是一枚自制燃烧弹,简单易做,瓶子里灌上汽油,点燃瓶口塞着的布条,划着火光就飞了过来。

10月7日,香港警察在旺角巡逻。

瓶子落在阿珍面前,瞬间爆燃,接着黑烟弥漫,空气变得焦灼,充满燃烧的味道。除了燃烧瓶,呼啸而来的,还有下雨一样的砖头。

2019年6月中旬,香港警队机动部队女警阿珍接到命令街头执勤,不敢相信自己会面临这样的境地。“原本理性、克制的示威活动,仿佛一夜之间,忽然全变了,变得乱糟糟。”她说。

示威者们四处设置路障,阻断交通,扰乱秩序,甚至砸毁一些店铺,试图给香港政府施压。警察的任务则是驱散示威者,恢复街面平静。

从警21年的警长阿华也说不清楚,为何示威活动会变得暴力。他说,香港每年大大小小的游行上千次,警方会向游行者下达不反对通知书,百分之九十九以上的游行都能顺利进行,警察还会帮助游行队伍维持交通秩序。

而如今暴力持续不止,触目惊心。有人砸坏商铺饭店,有人捣毁地铁售票机和屏蔽门玻璃,有人在交通要道设置路障,甚至纵火,一些讲普通话的人被围堵,落单的警察也被围殴。

阿珍和阿华分属不同的防暴小队,但任务一致——驱散暴力人群。

防暴护甲、胡椒喷雾、警棍、防毒面具、一支能发射催泪弹的防暴枪,还有装着六颗子弹的左轮手枪。20多斤重的防暴装备,背负在防暴警员身上。

他们手持防暴枪,向前迈步,对着空中射出催泪弹,后退,装弹,迈步,再开枪。

11月12日,阿华参与了香港中文大学(以下简称“港中大”)著名的“二号桥冲突”事件。有示威者占据港中大校园内的二号桥,向桥下的东铁线地铁路轨和吐露港公路投掷单车等杂物,阻断交通。

当日,阿华所在的小队50多人在二号桥上建立防线,跟50米外的数百名示威者对峙,下午3点左右,警方使用防暴枪发射的催泪弹和霰弹枪发射的布袋弹驱散示威者,示威者则向警方防线投掷燃烧瓶、砖块,“10多分钟时间,我们打了300多颗催泪弹和布袋弹,然后持盾牌和警棍冲散了示威者。”

在冲突至今6个月的时间里,无论是阿华还是阿珍,他们每天至少工作13个小时,最长连续工作40个小时,吃能量包充饥,睡在警车里。香港夏日30多度的湿热天气,常使他们汗流浃背。

半年来,每天能和同事一起平安下班,阿珍就倍感欣慰。唯一的一次受伤,是在向暴力示威者疾速推进时,负重的她摔倒在地,双膝紫肿,三个星期才治愈。

针对警察的袭击时有发生

最近一段时间,香港警察使用催泪弹被质疑为滥用武力,阿华和阿珍则认为,这符合操作规范。

“大的原则是超过50人非法集结,对方扔汽油弹和砖头就可以使用催泪弹。催泪弹声音巨大,烟雾弥漫,目的是为了驱散,是最低级、最安全的武力,可以说催泪弹的伤害性比警棍还低。”一名退休的香港警署警长告诉新京报记者,催泪弹射程六七十米,释放的烟雾能让人呼吸困难,而布袋弹射程20多米,能让单个人失去反抗能力,两种武器均不会致命。

9月29日,香港警察在金钟抓捕破坏公共设施的示威者。

“跟警方的催泪弹相比,暴力示威者的武器有汽油弹、腐蚀液体、弓箭、绑有铁钉的石油气罐、砖块。”阿华说。

近期针对警察的袭击时有发生。8月12日,一名警员在尖沙咀警署内执勤时被暴徒投掷汽油弹烧伤双脚。10月13日,巡逻小队警员Alex在观塘地铁站执勤时,被一名袭击者持刀刺中脖子,鲜血直流。经过四个多小时的手术,至今仍在康复中。11月17日,一名警察传媒联络队队员在香港理工大学附近,被人用弓箭射中小腿。

“警察使用多少程度的武力,要看他们受到了多少袭击,针对警察都是致命的暴力袭击,而警察使用的是低层次武力,我不认同警察使用了过多的武力。”遇袭警员Alex说。

香港警察公共关系科向新京报记者提供的数据显示,从6月9日到12月29日,一共有544名警员在行动中受伤。

观塘警区警民关系主任谭汝禧曾从事与海外其他执法机构的联络工作,认识许多世界各地的警察。

“他们对香港警察的评价是,很专业很克制,他们跟我说,如果现在的情况在他们国家发生,他们讨论的不是有多少人受伤,而是有多少人死亡,他们很欣赏香港警察的作风。”谭汝禧说。

但阿华坦承,按照严格的执法操作规范,如果暴力人员不反抗了,警员应该停止武力,但这个尺度在冲突现场并不好拿捏。

7月21日,有白衣人在元朗地铁站无差别攻击乘客,警方被指未有效制止袭击,被称“警黑勾结”。8月11日,有消息称尖沙咀警署外一名少女被警方的布袋弹击爆眼球。8月31日,传言称警方在太子站地铁内打死人。

面对这些传言指责,阿华也希望能够还香港警察一个清白,“对就是对,错就是错。”

“警察可以合法使用武力”

62岁的退休警长李龙生1977年加入警队,他认为,此次事件香港警察备受指责,声誉一落千丈,源自香港人对警察不切实际的过高预期。

李龙生入警当年,赶上数千名警察冲击廉政公署,殴打廉署人员,并要求不被惩罚,“无论是英籍警察还是香港籍警察,名声一直不好,但市民都很怕警察,去店里买东西,没人敢收警察的钱。”

李龙生曾谈过三个女朋友,她们的父母一听说他是警察,极力反对,“背地里,市民都喊我们是有牌照的烂人。”

10月13日,旺角,香港警察清理示威者留下的路障。

1997年香港回归前后,香港的暴力犯罪减少,加之香港电影的烘托,香港警察的形象大幅度提升,并以专业、高效闻名世界,是香港警队的“高光时刻”,获赞为全球最佳纪律部队。一部由梁朝伟主演的警匪片《新扎师兄》一度风靡香港,影视剧里香港警察的风采让阿华着迷,和许多年轻人一样,看了这部剧,立志要当警察。

阿珍曾是写字楼里的一名白领,她想找一份更有挑战性的工作,辞职应聘警察。警察学院培训毕业后,先去巡逻队、机动部队、冲锋队、特勤队,最后又调回机动部队。新入职的警员如今月薪两万一千港元左右,每年加薪一千港元,“在香港算是相对体面的职业。”阿珍说。

与香港电影中警察侦破国际大案、警匪街头枪战的演绎不同,现实中港警处理的案件大多琐碎。阿珍说,她在湾仔执勤时,下午3点到晚上12点,接到的案件超过100个,打架、偷东西到违停、吵架,事无巨细。

阿华处理的事情更加琐碎,“猫上树下不来、鸟叫吵人、狗走丢了,甚至孩子不做作业,都会有人报警,都要去解决。”这些工作让他觉得,自己更像是一个上门服务的客服。

退休警长李龙生认为,正是这种琐碎细致,使得港警与市民关系融洽,“警察天然的武器就是威严,当市民喜欢警察,就相当于警察放弃了这件武器。现在警察上街打催泪弹,只不过干了该干的事情,但人们就受不了了。”

“香港人太久没有见过催泪弹了,他们觉得香港警察像温顺的猫一样,但他们不知道,警察可以合法使用武力。”上述退休警长说。

“不能因为颜色不同而对立”

燃烧瓶与催泪弹交织,黄色火焰和白色烟雾在香港街头弥散。人们也用颜色划分阵营,变得难以沟通。

对警察的态度更加极端化。一些暴力示威者甚至开始针对警察个人,他们张贴警员的家庭子女信息,扬言报复。

谭汝禧的住址、电话以及家人信息等个人资料就被人贴在网上。他和孩子半岁时的一张合影也被人翻了出来,照片一侧,写着一行针对孩子的污言秽语。

9月29日,香港警察在铜锣湾警戒。

谭汝禧说,有一周的时间,他的家人连续不断接到骚扰电话,收到恐吓信息,“太太得知自己怀了二胎的那一天,很多人给她打电话,全是骚扰言语,太太不是警务人员,是普通香港市民,当晚她就崩溃了,在我面前失声痛哭。本来刚怀上宝宝是一件开心的事情,但是完全没有喜悦之情,最近几个月,好几次差点小产。”

香港机动部队校长、英籍总警司庄定贤的家人和孩子也“被人肉”,他13岁的女儿在学校甚至被体育老师灌输“应该对父亲做的事感到恶心”。

如今,谭汝禧和其他被起底的警员家庭一样,生活受到很大影响。他不再让孩子上街,自己和父母陪同太太一起出门,“我和太太是好客之人,现在对人比较谨慎,不会邀请别人来家里做客,以前在社交媒体上分享自己的生活,现在什么都不说了。”谭汝禧说,他最庆幸的是,亲戚朋友都非常支持他。

阿珍最直观的感受是,风波之前,她在马路上给违章车贴告票(类似于罚单),车主顶多唠叨两句,“风波之后,车主张口就骂黑警。”

让阿珍痛心的是,“颜色”侵蚀了亲情。以前每个月,警员阿珍一家人都会聚餐,如今因为和家人的立场不同,聚餐也取消了,“我和老公站蓝营,姐姐姐夫站黄营,父母吃瓜中立。”

姐姐姐夫曾劝阿珍,“不要再做警察啦。”

“不做警察你养我啊。”阿珍怼回去。不欢而散。

交友的标准不再是志趣相投,而是立场一致。在朋友群里,总能看到亲朋转发辱骂警察的留言,半年来,阿华和阿珍不再跟黄丝朋友、黄丝同学联系,“免得争吵。”

甚至连吃饭的餐厅,都有蓝营黄营之分,有人还画出了香港“蓝黄商户地图”,加以区分。在尖沙咀,两家冰室因为蓝黄立场不同,各自驱赶不同立场的食客,而店铺又被持不同立场的人员打砸。

“大家都是香港人,不应被分成不同的颜色而变得对立。”阿华说。让他欣慰的是,有次他在机场执勤,乘客偷偷走到阿华身边,小声说“加油”“撑警”,给他打气,公园带着孩子散步的妈妈,远远地向他竖大拇指。

“希望各方尽快弥合裂痕”

观塘警区警民关系主任谭汝禧想搞清楚,为什么香港一下子变成了这样。

有示威者被抓,谭汝禧会去问他们,“破坏自己的家园,破坏自己搭乘的地铁,这对你争取的任何一件事的帮助是什么呢?很多时候他们都回答不了。”

一名香港出租车司机告诉新京报记者,他对内地的了解主要是来港旅游的内地游客,而对许多内地人来说,提起香港,想到最多的是粤语歌、港片,同样缺乏深入了解。

9月29日,香港警察在铜锣湾警戒。

如今,阿珍仍每日执勤,下班后听内地流行音乐,不看电视不看新闻,靠养猫养狗排解压力。

今年7月份,阿珍在内地开通了微博,想加深对内地的了解,“以前港警很少看内地新闻。”开通不到4个月,粉丝数就过了4万。

“以我不服输的性格,自从6月中旬开始,就不再穿黑色衣服,全身除头发外,都没有黑色。”她在微博上写道,赢得了内地粉丝一片赞誉。

让谭汝禧和阿珍欣慰的是,针对暴力示威者,香港市民的和平“撑警”集会让他们感动。

11月16日,“香港和平力量”组织在香港港岛金钟发起撑警集会游行,呼吁“反暴力、爱和平、撑警队、护安宁”,市民手持“支持香港警察”的标语并高呼“警察加油”。

一名参加集会的女士哽咽着告诉新京报记者,她家楼下天天有人搬砖砸砖,楼下的护栏全被拆光了,出门都是沙坑,车子推不出去,自己的宝宝十分害怕。

“任何家长、任何有良知的人,都不想见到小朋友在暴力和没有道德的环境中成长。如果警察不止暴制乱,我们香港就完了,东方之珠就完了。”一对带着宝宝参加集会的夫妇说。

阿华说,当下最紧要的,是各方如何弥合裂痕,回到当初一起“饮早茶、吃宵夜”的香港,“香港的自由并没有减少,大家应该坐下来谈,大家秉持法治理念,回归理性,香港仍可以渡过难关。”阿华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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