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黄土色的古建筑群和色彩斑斓的砖贴墙面,结实美丽的织毯和绘有繁复植物图案的器具,对刺目的阳光安之若素、笑起来露出几颗金牙的当地人,还有厚重粘稠的酸奶和无处不在的香料,共同构成了关于这段旅程的记忆。
文|刘昊
摄影|赵晓悦
编辑|刘斌
去年夏初,我的朋友晓悦在北京街头偶遇了乌兹别克斯坦画家瓦西里,他和十几位中亚艺术家来参加一场名为「丝路故事」的展览。
我们看到他的一些画作:湖中的鱼、被困于鱼骨中的人、迷城、沙漠问答、马赛克拼贴的城市……画里的线条富有力量,色彩中有着黄沙和阳光的气息,又有跟西方绘画完全不同的独特氛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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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沙漠、湖泊和城市,以及与之有关的想象都来自于乌兹别克斯坦,中亚五个斯坦国家之一。中学地理课上,这些国家的名字像是一串顺口溜:哈萨克斯坦、塔吉克斯坦、乌兹别克斯坦、吉尔吉斯斯坦、土库曼斯坦。可除了一口气背出这些名字之外,我们对那片遥远的亚洲腹地似乎知之甚少。
又一个春天来临时,我们几个朋友凑够了七天假期,决定对乌兹别克斯坦展开一段旅行,拜访瓦西里生活的土地。从西边日渐萎缩的「大湖」咸海开始,沿着公路和铁路向东,看着天际线由黄变绿,我们经过一座座绿洲——努库斯、希瓦、布哈拉、撒马尔罕,最后回到首都塔什干。
这是一段与沙尘有关的旅行,我们的手机上总是不知不觉就落满细沙,越野车在草丛中不断灵巧地扭动着车头,躲避那些打着旋儿到处乱卷的沙尘。毫无遮拦的风拂过黄色的大地,植物们把身体缩到最容易存活的高度,景物显得干燥、焦渴却又暗藏生机,而那些水草丰茂、古迹遍处的城市则显得尤其旖旎。
那些黄土色的古建筑群和色彩斑斓的砖贴墙面,结实美丽的织毯和绘有繁复植物图案的器具,对刺目的阳光安之若素、笑起来露出几颗金牙的当地人,还有厚重粘稠的酸奶和无处不在的香料,共同构成了关于这段旅程的记忆。
心很大的乘客
在塔什干机场的行李转盘上,一箱箱中国家用电器从我们眼前鱼贯而过,它们跟着乌兹别克人搭乘飞机,从北京来到这个以天然气、棉花、石油和金矿为主要产业的国家。
这条7小时的航线,让人不免想到传说中的古代丝绸之路,一条漫长得多、充满艰辛的商道。而从当地人丰富得令人目不暇接的亚欧混血面孔中,仿佛可以看到他们的祖先穿过大漠山川汇集于此的历程。
1877年,德国地理学家李希霍芬发明了「丝绸之路」这个词,用来命名汉代中国和中亚南部、西部以及印度之间以丝绸贸易为主的交通路线。古丝绸之路上的两座辉煌的古都——布哈拉与撒马尔罕,如今都位于乌兹别克斯坦境内,这为我们的旅程增加了许多对历史的想象。
放眼望去,公路上几乎都是白色的车辆。「我们一年有200多天都很晒,开白车不是很凉快吗?」塔什干的司机这样告诉初来乍到的我们。
「哦,这跟我的家乡刚好相反,所以你会看到很多黑色的车」,一起旅行的黑龙江姑娘昌伟说。司机回头笑了笑,脸上纵深的沟壑在阳光下格外分明,「你们之后会发现,乌兹别克斯坦的车,几乎都是雪佛兰」,他继续说道。我们顺着他目光的方向朝外望去,看到一个个十字架形领结状的雪佛兰logo。
这是一个没有汽车强制报废制度的国家,街边总能看到车身老旧、款式复古的轿车,不知从前苏联的哪个阶段退役而来,不知今夕何夕般地汇入车流中,享受着退休返聘的时光。不过这些车加起来恐怕也没有雪佛兰多,这个诞生于1911年的美国汽车品牌,在乌兹别克斯坦是像古丝绸之路上的骆驼一般的存在。
「这些雪佛兰都是我们自己的工厂生产的!」司机语带骄傲。我们这才知道,乌兹别克斯坦是中亚汽车制造业最发达的国家。2004年,乌兹别克斯坦汽车工业有限公司跟美国通用汽车公司共同组建了合资公司,既为本国,也为中亚乃至俄罗斯贡献了各种奇形怪状的雪佛兰——你可以把它们理解为当地人民自由发挥的成果,只是贴上了雪佛兰的牌。
和雪佛兰一样随性的是这里的司机。他们高大的身躯总是有些局促地塞进不怎么宽敞的驾驶座里,车载音响一打开就是爆炸型音量,播放着节奏感极强的俄语音乐,手动挡变速杆旁边常常放着一包葵花瓜子,具有分享精神的他们喜欢边嗑瓜子边回头抓一把给乘客——当然,这时候车还在路上撒欢儿地开着。而且他们每个人都是潜在的顺风车司机或闪送员,不靠App,靠的是人际网络和电话。
还有一次古怪的遭遇,让我们见识了当地司机的心态究竟有多好。在撒马尔罕,一位出租车司机热情邀请了我们六个人一起挤上他的四座雪佛兰,并且拍着胸脯表示,我们真的不需要再打一辆车。可我们刚把自己塞进座位,车子的马达就熄了火,发出钝重的声响——它似乎真的跑不动了。
「还是下车吧」,我们打着手势说。「不用不用」,他莞尔一笑,邀请车上的男士们下来帮他推车,于是在烈日下,几位男士汗流浃背地推着车在公路上挪动着,想要唤醒罢工的马达,可马达也只是短暂而弱弱地鸣响了几次,并且在滑过一段长长的陡坡后,彻底停了下来。
坐坏了一辆雪佛兰的我们心虚地下了车,充满歉意地望着司机。「没有关系,我们走吧!」他打着手势,再次露出了憨厚的笑容,招呼我们跟着他沿着公路行走,好像并不介意自己暂时失去了爱车。可是车怎么办?「就让它在这里好了」,他一脸轻松愉快,和我们一起对着这辆车挥手说拜拜,在步行了五分钟后,他帮我们招手叫住了另一辆雪佛兰,笑吟吟地目送我们离开。
被坐坏的雪佛兰
在努库斯,司机把我们塞上车后电话就没停过,在一个苏式家属院,他给一户人家送了五个装着日用品的纸箱;在一个公交站台边,他给一位神情焦急的女人送了一封信。我们手机地图上的小光标在这座不大的城市里绕来绕去,他不用导航,找到目的地全靠摇下车窗问路人。我们不想走夜路,天色却一刻不停地暗了下来。
而我们的目的地希瓦,却在180多公里以外,通往它的路已经是最好最快的路,它由砂石构成,没有灯、没有护栏、没有分道线,只够两辆车对向行驶。可是,等等,本来应该靠右开的车,为什么一直被开到左边车道去?由远及近、迎面而来的车灯,把我们的心照到了嗓子眼上,冷汗浸满了手掌。司机的手心似乎也在出汗,在对面没车的间隙,他把手伸到窗外,让风吹干。
我们战战兢兢地观察了十分钟,发现了一个勉强聊以安慰的答案:右边车道上载满物资摇摇晃晃的大车们,尾灯几乎是不亮的,偶尔有一半忽闪忽闪的光,十米内才能看到。要是开在这条车道上,速度稍微加快,简直就是找死——你根本不知道接下去几秒会钻到哪辆大车的肚子底下揉成团。
而在对向车道上,尽管吃尽远光灯晃眼的苦和被撞的心理压力,却能最大程度地控制命运——及时避让到右边车道,会车后再开回左边——这样的操作还让司机处在高度刺激中,以免在黑暗又缺乏线条起伏的公路上睡着。让人赞叹的是,我们的司机还严格遵守着远近光灯不断切换的良好车品,并且朝着对向司机不变灯的行为骂了好几次本地脏话。
三个小时后,看到远处从临近希瓦的乌尔根奇机场涌出的车流,我们庆幸自己活了下来。如果谁问起乌兹别克斯坦是否安全,我们一定要如实相告:最危险的永远是公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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咸海,没有鱼的地方
一到塔什干,我们就直奔这个国家的最西边而去。我们的车沿着人迹罕至的道路颠簸而行,八个小时的路途中只见过一个村庄、一个公路警察,然后就是无人的戈壁和荒漠,低矮如草的梭梭树构成了最主要的植被,风卷起车后轮扬起的沙土,猛烈地扑向后窗,好像可以把玻璃敲碎。
路只是勉强可以称之为「路」,其实它们只是一条一条深深浅浅的车辙。为我们开车的乌兹别克司机很有经验,他一边切换着油门和刹车,一边小心沿着车辙行进,一不小心就会磕到底盘,所有人都仿佛醉酒了一般四处扑。安全带的锁孔只有一个,他让给了副驾上的我。
我们要去寻找的是咸海,位于哈萨克斯坦和乌兹别克斯坦之间的湖泊。它曾是地球上的第四大湖,面积超过6.7万平方公里——中国的国土面积是960万平方公里,也就是说,143个咸海就可以拼成一个中国。
孤独星球的《中亚》里对咸海之旅的描述是「古怪的行程」,也许是因为糟糕的路况,或是让人难过的景象。1950年代,前苏联推行的农业政策把咸海的两大水源——阿姆河与锡尔河的水引向了中亚的荒漠,为了提高棉花产量。没有水的咸海慢慢干涸,退化。现在,它的面积只有原来的十分之一,而且被分成了支离破碎的南北两半,位于乌兹别克境内的南咸海只剩长条形的水域。
我们从没想过消失的水意味着什么,直到我们来到穆伊纳克——过去,它是离咸海最近的港口,是繁荣的渔业城市,而现在这里什么也没有,只有沉默的沙漠,还有那些不可能再远航的渔船,停泊在黄沙中,锈迹斑斑,被风沙蛀出一个个洞孔,像是骷髅头。已经不能想象这个地方几十年前还有鲷鱼、鲤鱼等淡水鱼在欢脱地跳出水面。现在这里成了越野摩托车手炫技的场所,像极了电影《Mad Max 4》里的废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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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晒得我头昏脑涨,就睡了过去,直到再次在剧烈的摇晃中醒过来,看到视线的尽头处有山脉一样的线,几乎与地平线平行,那是什么?如果是山的话,为什么这样平坦?
「你要听一个恐怖故事吗?」同行的小戴问我。
「什么故事?」我问她。
「我们现在其实在湖底,我们走的路,以前都是咸海。」
「啊——」我嚷嚷着坐直了背,心里说不出的骇然。
车子停靠在路边,我们走出车门,走进枯黄的草丛中,到处都可以捡到贝壳——戈壁中的贝壳。它们看上去那么小,似乎还没有来得及长大就被晒干了。
车使劲轰着油门继续向前,慢慢从湖底来到了以前的湖岸,全都是随时会滑坡的碎石。我们蹲下身子,一点一点地朝岸边挪,踩实每一步,扶着刺手的石头,我望向了山谷的底部,那是一片干涸的深渊,有点头晕目眩。你告诉我,以前这里是深深的湖,有渔船如织吗?我不能相信。
直到黄昏时,我们才追上了咸海,黄土的尽头终于有了一抹轻盈美丽的蓝色。我们几个人几乎是不约而同地朝着那片蓝色发出了惊叹。「如果咸海还像以前那么大,它该是多么牛X的一个湖啊。」小戴说。
车再次沿着陡峭的山坡往下开,以便于让我们可以走到湖岸去。这条下山的路,意味着我们用几十分钟时间,经历了咸海水位下降的几十年。它以前有山那么高,现在慢慢变矮变小了。
终于来到平缓地带,太阳西沉,在呼呼的冷风里,我朝着咸海一路跑过去,直到站在踩下去还有水泡泡冒出来的岸边——岸还没有干透,等它干透的时候,就会变成和远处没有任何区别的荒漠。
岸边飘着像蒲公英一样纯白的飞絮,仔细看才发现这是盐巴泡泡。因为水量锐减,咸海的含盐量极高,浪把泡泡一波一波推向岸边,被风吹起来,飘向不远处,落在盐碱地上,和那些亮晶晶的盐粒在一起。我的鞋底清脆作响,才发现自己脚下全部都是贝壳,这是一片很深的贝壳地,它们全部都空了,摸起来还有些湿润,在湖水不能眷顾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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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我们住在湖边的蒙古包里,第二天清晨,蒙古包的主人向我们兜售一些骨头。「这是什么的骨头?」我打着手势问她。她做出鱼在水里游的样子,还有大鱼吃下小鱼的样子,似乎是某种鲨鱼类的动物,有着尖牙。
对,这曾经是一个有鱼的地方。在乌兹别克斯坦的博物馆里,我们看到许许多多和鱼有关的绘画和雕塑。在饭馆里,鱼和渔船是最常见的装饰画主题。在沿途凋敝的村庄,船只还停在地上,教堂和农舍却已经败落,一些村子尚且有人居住,只因为旁边有水井或者已经有些发臭的芦苇荡。
这些水可能迟早都会消失的吧。而那些消失的水去了哪里呢?它们喂养了棉花,让乌兹别克斯坦成为全球前十大棉花出口国之一,这些棉花丰富了人类的衣橱。水离开之后,一些政府官员和商人提出,想要把荒漠变成天然气的田。
后来在《棉花帝国》这本书里,我读到一段话,一位乌兹别克斯坦棉农对记者说:「我们正在毁灭我们自己……为什么我们要种植棉花,我们从棉花中得到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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撒马尔罕的金桃
在出发前,我们把旅行的微信群命名为「撒马尔罕的金桃」,它来自美国汉学家薛爱华的一本同名书籍,通过研究唐代的舶来品和当时人们的记述,来复原老朽唐朝对已逝盛世的幻梦。
撒马尔罕,古粟特王国的中心城市,唐玄奘讲经时的「康谷」首都。而粟特人就是在撒马尔罕和长安甚至中国东北边境地带之间建立起贸易网络的精明商人,他们是中古时期丝绸之路贸易的担当者,为中国带来了猎豹、胡姬、波斯犬和胡粉香料,以及翻领窄袖的唐朝风尚。发动安史之乱的安禄山、史思明都是粟特人,粟特地区的另一座重要的城市——碎叶城,就是诗人李白的出生地。那些在历史长河中定居中国的粟特人,如今已经彻底融入了汉族文化。
我们对撒马尔罕期待已久,想要在这片美丽的绿洲上看到金碧辉煌的帖木儿墓,阿伏拉西卜(Afrasiab)壁画北壁上的唐高宗和武则天,雷吉斯坦广场上的神学院,以及其他绚丽庄严的清真寺。
在阿伏拉西卜旁边的古撒马尔罕旧城遗址,我们看到的是遍地牧草,还有成群的牛羊。面颊通红的放羊娃把黑色的小羊羔抱进我们的怀里,用手势比划着说,自己有100只羊——这已经很富有了。他邀请我们和他一起坐下,看着「财产」们在对面的山头吃着草,用口哨声为它们指引方向。在那个阳光灿烂的下午,山谷间响起中文和乌兹别克语的放羊交响曲,顺着我们的声音,羊羔们一会儿朝着我们愣神,一会儿又心领神会,朝着牧草丰美的地方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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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座城市,最令人印象深刻的人却是来自吉尔吉斯斯坦的80后工程师阿泰。他是我们的旅伴、澳大利亚人丹尼尔的前同事,他们曾经一起在中亚政治最动荡的地区勘探金矿。阿泰说着俄语和吉尔吉斯语长大,从土耳其人开办的中学毕业后,进入大学学习英语和法语,后来又转去攻读地质学。在矿产丰富的山地国家吉尔吉斯斯坦,地质勘探是一个不错的工作方向。
为了能和多年未见的老友重聚,阿泰两度穿越国境线:先是坐通宵巴士,从群山脚下的吉尔吉斯斯坦首都比什凯克出发,向西穿越边关小城恰尔得巴尔(Chaldybar)进入哈萨克斯坦境内,经过另一个边陲城市塔拉兹(Taraz)抵达哈国南部最繁华的绿洲希姆肯特(Shymkent),往南100公里就是乌兹别克斯坦首都塔什干,最后一程坐火车乘着上午的阳光驶进撒马尔罕。
听着阿泰说起自己一路的经历,我们多多少少感受到中亚国家的犬牙交错和水乳交融。这条复杂的路线已经是比什凯克和撒马尔罕之间相对快捷和安全的一条了——绕开了吉尔吉斯斯坦境内高耸的山峦和南部的费尔干纳——前苏联官员大笔一挥,在地图上画出的边境线,让哈萨克斯坦、乌兹别克斯坦、吉尔吉斯斯坦三个中亚国家紧紧咬合在一起,最难舍难分处就是这块肥沃的谷地。
阿泰长着一张蒙古人的脸,如果非要用名人的脸做个类比,大概是宽厚版的韩国明星金秀贤揉合了蒙古人画中成吉思汗的模样,戴上棒球帽颇有点中国摇滚教父、朝鲜族人崔健的味道。跟乌兹别克斯坦的突厥血缘不同,吉尔吉斯斯坦人更多是蒙古人的后代。他打开手机里的视频,给我们听现在吉尔吉斯斯坦最流行的一首歌,歌词大意是,吉尔吉斯斯坦人啊,不要忘记自己的根。MV里有雄鹰、骏马、弯弓、臂力雄健的男人、群山与飞鸟,这画面像极了83版《射雕英雄传》的片头,活脱脱一幅大漠风光。
在唐朝,撒马尔罕的桃子因为大如鹅蛋、色泽鲜艳而颇受中国人珍爱,并称之为「金桃」。可5月还不是桃子的季节,人们从金灿灿的绿洲上发现其他的果实。帖木儿陵墓外阴凉的桑葚树下,阿泰摘来快要熟透的果实分给大家,「让我想起小时候桑葚成熟的季节,晚上回家总被妈妈发现:瞧你这一身,又偷吃果子染了颜色,要洗衣服啦!」我们被他快活的样子逗笑了,也一起吃着甜美的桑葚。
在乌兹别克斯坦,东亚人似乎比西方人更罕见,「阔你几挖」,「阿宁哈sei哟」,「你好」——看到我们的东亚面孔,当地人总会切换这三句问候语,从你的反应判断你究竟是日本人、韩国人还是中国人。不会这三句问候语,也不会说英语的乌兹别克人民会问:「牙攀?(日本)阔利亚?(韩国)Kee泰?(中国)」
对话基本上到这里就结束了,接下来就是打手势和乱说俄语的时间。以及,我们一路上都在不停地被人邀请合影,唯一能做的就是微笑,朝向不同的机位,咔嚓,咔嚓。
和我们这群中国人同行,阿泰身上似乎更有了东亚人的色彩,面对眼前这群突厥少年的询问,阿泰总是嘿嘿一笑,收起通用的俄语,故作正经地拿英文回复:「是的是的,韩国人」;再一波少年问起来,他的身份又变成了「马来西亚人」,像个平易近人的明星,冲着镜头配合地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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塔什干的瓦西里
在乌兹别克斯坦的最后一天,我们终于见到了老朋友瓦西里。他仍然是老样子,穿着干净朴素,表情似乎总在沉思,俄罗斯后裔的严肃和浪漫都写在脸上。在这个英语不怎么通行的国家,我们终于有了一位靠谱博学的本地向导。这次见面和我们在北京的相逢一样匆忙,瓦西里把仅有的三个小时塞得满满当当,坚持要带我们去看他最喜欢的建筑和地铁壁画。
于是我们拥有了一段急行军般的城市徒步之旅,以最快的速度穿过塔什干的中心城区。
Kosmonavtlar地铁站,瓦西里少年时的一处小宇宙,这里是一个挂满圆形太空主题油画的世界。看似淡漠的他从兜里冷不丁掏出几张提前备好的地铁卡,带我们穿过安检,进入这个太空世界,把两侧深色调的人物肖像一一指给我们:
「第一位登上太空的女航天员瓦莲京娜 · 弗拉基米罗夫娜 · 捷列什科娃,她手里握着一朵温柔的小雏菊。」
「实现了美苏两国宇航员首次太空握手的托马斯 · 斯塔福德和阿列克谢 · 列昂诺夫。」
「喏,大名鼎鼎的加加林,第一个进入太空的地球人。」
「第一艘载人航天飞船的总设计师谢尔盖 · 帕夫洛维奇 · 科罗廖夫。」
「古代伊斯兰天文学家乌鲁别克——对,就是帖木儿的孙子,雷吉斯坦广场乌鲁别克神学院的建造者。」
地铁列车轰鸣着驶入隧道,瓦西里提醒我们望向双开门的列车。乌兹别克斯坦是中亚第一个建造地铁的苏维埃加盟共和国。直到今天,地铁线上还跑着苏联时期制造的列车。
我似乎看到了瓦西里画作中那些神秘想象的来处,他慢慢挪动着步子给我们讲解,舍不得放过任何一处细节。这个30多年前建成的地铁站,把一个跟前苏联太空之梦有关的世界带到我们面前,仔细端详那些人物背后看似黢黑的背景,我看到了犹如星空般幽静深邃的色彩。地铁的天花板用玻璃片模拟了银河的样子,设计师想让列车进站带来的风,将玻璃片轻轻地碰在一起,不过如今积灰的「银河」已经发不出清脆的鸟鸣。
「带你们去看一看我喜欢的歌剧院吧。」他看了看手表,带我们大步流星地穿过一块具有前苏联特征的长方形广场,少年们的滑板墙,曾经门庭若市、现在冷冷清清的1970酒吧,一片种着各式树种的林地,在我们面前匆匆掠过。1966年,塔什干遭遇大地震,苏维埃当局要求15个加盟共和国前来援建,为了歌颂苏联的团结,每个共和国最具代表性的树种被挑选出来,栽在这里。
很可惜的是,瓦西里最喜欢的纳沃伊歌剧院并没有演出,也没有亮灯,喷泉也沉寂无声。「那就再感受一下这栋建筑吧。我的朋友总说,你要抚摸这些石头,感受它们的生命」,瓦西里一脸遗憾,像是一个孩子没有成功展示自己最心爱的玩具。
快要告别的路上,占着宠物店主要橱窗的鸟儿还没睡,凑在一起叽叽喳喳,我想起乌兹别克斯坦的国徽上类似凤凰的吉祥鸟,还有撒马尔罕比比哈努姆清真寺的夕阳里听到的鸟鸣,于是问他,「鸟儿对你们来说意味着什么?」
「我们这里的人很爱鸟类。在古老的伊斯兰苏菲教徒眼中,鸟是纯洁的、离天最近的生物。每个艺术家都会把鸟的象征化用在作品里。可你不能把它养在城市的公寓里,你需要一个宽敞的地方让它歌唱。」
「那你呢?」
「我的画里也有鸟儿。我不属于任何一个教派。现在的宗教更像是一门生意。我是一个乌兹别克斯坦公民,一个俄罗斯人。但如果你问我信仰什么,我相信上帝。」
临别前,瓦西里拿出他的画夹,让我们每个人从里面挑选一张喜爱的素描,并且用西里尔字母和英文字母在每幅画上写下:「特别的礼物,送给我的朋友 XXX。Vasiliy Hapov,2019年5月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