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原标题:心游天地外 意在有无间
张世英书法作品
◎ 深圳特区报驻京记者 李萍 文/图
北京大学哲学系教授张世英是著名哲学家,与黄枬森、杨辛、汤一介教授一起被授予“北京大学哲学教育终身成就奖”。7月夏日的一天午后,在北京五环外回龙观一小区,记者如约到张老家里拜访。虽已是耄耋之年,但张老依旧精神矍铄,而且思维敏捷、反应很快,特别是采访时,他竟然拿出手机,翻出记者的采访提纲,令人惊叹!随后张老向记者讲述了自己的治学生涯,兴致很高地与记者聊了近三小时。
“一心为学”,独立完成了20多部专著,在自己的哲学天地中找到纯粹为学的快乐,建立了自己的哲学体系,从西方到东方,张老著作等身,在国内哲学界享有极高声望。而采访中,张老的谦逊,和他“面对现实,超越现实”,“追求自我独立思考的精神”,“希望游遍全国名山大川”等,无不映衬着张老最爱的字画“心游天地外,意在有无间”。
●“要做学问中人”
记者:您高中时爱数学,在西南联大时多次转专业,为什么最终选择了哲学作为一生研究事业?
张世英:小学、初中时我的语文和数学成绩都是最好的,高中念的是理科班,我想大学念物理专业,但因骂了几句国民党三青团员,被国民党政府列入了黑名单,深感要救亡图存、改变现实,便在入西南联大时改变了志愿,进了经济系,我当时以为经济学是经世济民之学。但念了一年之后发现经济系的货币、会计等“生意经”课程与自己的兴趣和性格不符合,便转到了社会学系。可是社会学系要搞社会调查,我不感兴趣。那时我选修了贺麟先生的“哲学概论”课,贺先生讲课特别生动,他在课堂上用“荷出淤泥而不染”来阐释辩证法,这跟我父亲从小给我讲的一些道理不谋而合,我觉得哲学最能触及人的灵魂,就又转到了哲学系。
我适合搞哲学,因为我从小爱思考问题,散步时总爱低头思考人为什么要活着,活着有什么意义?为此还得了个绰号“老夫子”(笑)。特别是我生长在农村,看到很多穷苦和社会不平等现象,总爱思索社会怎么才能人人平等,这是我思考人生哲学问题的最根本原因,与我学哲学有很大关系。
记者:您曾多次提及父亲,能谈一谈您父亲对您最大影响是什么?
张世英:父亲是武汉大学前身武昌高等师范学院教育系毕业的,后在武汉中小学任教员、校长。9岁前,我生活在乡下,寒暑假父亲每次回乡下,就教我念论语、孟子、老子、史记、古文观止等古书,还让我背诵,我现在还大致能背出很多文章(笑)。
父亲特别喜欢陶渊明“不慕荣利”、“不为五斗米折腰”的精神,特别赞赏司马迁的气节,他总说:“不求闻达,要做学问中人。” 所以我一直把做“学问中人”作为自己的人生志向,多次婉拒当官的机会。父亲还特别喜欢老庄的哲学,我后来学哲学,并欣赏老庄哲学都是受父亲影响。可以说,我的精神生命是父亲给的,他影响我的人生道路和做学问的道路。
记者:您在西南联大读书,及后来到北京大学任教,接触过很多哲学名家,冯友兰、金岳霖、汤用彤、贺麟、沈有鼎……您写过一本回忆录,哪位大家、名家对您的影响最大?
张世英:贺先生引领我走上哲学之路,冯先生把我引向西方哲学,闻一多先生鼓励我走出象牙之塔。其中,冯先生对我的影响最大。当时西南联大流行一句话“北大是学而不思派,清华是思而不学派。”,这话有偏颇,太片面,但北大重史,清华重论,这却是事实。冯先生是清华大学的,他讲中国哲学史,理论分析很细致,他经常以英美新实在论派理论分析中国哲学史,他讲课既有历史、有材料,又有理论分析,尤其逻辑分析强,在中国哲学史中贯穿很多西方思想,所以我常说,“冯友兰先生讲中国哲学史,把我的兴趣引向了西方哲学”。
现在我还常翻阅保存下来的抗日战争时期的大学课本——冯友兰著的《中国哲学史》,据说这上下两册书已成为珍贵藏本了(笑)。(说到这,张老立刻起身,很有兴致地从书柜找出书给记者看)。
记者:您的夫人是闻一多先生的干女儿彭兰,您和夫人是怎样认识的? 您夫人长于古典诗词,您对诗的喜爱是受夫人影响吗?夫人对您的治学思想有影响吗?
张世英:西南联大图书馆很小,茶馆成了学生的“图书馆”。我夫人彭兰是联大中文系学生,我们就是在茶馆认识的。她在西南联大有“女诗人”之称,她的老师朱自清、罗庸都很欣赏她,她也是闻一多先生的干女儿。因为我夫人也是武汉人,作为同乡人,自然比较容易接近,她对我印象也非常好,但因为她思想进步,属于左派,而我是中间派,她想让闻先生考察一下我。结果闻先生对我评价很高,说这个孩子很有思想,很有前途。于是我们结婚了。因为夫人,我与闻先生交往也密切起来,闻先生对我说的“走出象牙之塔”影响我至今。我后来慢慢走向革命也是受夫人影响。
●“面对现实,超越现实”是哲学最大意义
记者:您曾说过,学问是您内心的一种表现,您已95岁高龄,是什么一直支撑您一心为学,笔耕不辍?您觉得,为人治学最重要的是什么?
张世英:出于好奇心,追求真理的兴趣是我搞研究的动力。数学特别是几何学曾是我最爱,初中时我常去图书馆找数学难题来解,一天为了证明“九点圆”问题,我一天都没有吃饭,晚上睡梦中突然找到了答案,我兴奋地惊醒。这种为学术而学术的精神很重要。
怎么样治学?最重要的我想就是论语讲的“学”与“思”,我总强调治学要打基础,要有功底,对旧学的知识要了解得深,要多念古典的书。不说空话,不浮躁,不要玩标新立异,玩弄新名词。“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同时,在“学”的基础上还要有创新的意见,编书注解很重要,但学者更要有自己独立的见解,形成自己的思想体系。
做人则要“面对现实,超越现实”。海德格尔说过“此在在时间中沉沦,此在又超越沉沦,找回本真的我。”要以超越现实的心情对待现实。面对现实,超越现实,这正是哲学最大的意义。
记者:您以黑格尔研究著称学界,您的研究成果在国际上也影响深远。您能谈谈在这方面的研究成就吗?
张世英:我系统研究了黑格尔哲学体系的绝大部分,强调黑格尔哲学中关于人的主体性和自由本质的思想,突出了黑格尔对西方现当代哲学的影响和先驱意义。这些成果集中体现在我编著的《西方哲学史》、《黑格尔辞典》、《黑格尔逻辑学译注》、《黑格尔精神现象学述评》、《论黑格尔的精神哲学》、《论黑格尔的逻辑学》等著作中。
记者:从西方哲学研究,到回归中国传统文化,您提出“哲学是境界之学”的观点,并融会中西哲学与文化,创立了“新的万物一体”的哲学观——“万有相通的哲学”,如何理解?
张世英:我在中西哲学比较的视野下对中国古代“天人合一”思想进行继承与发展,西方古典哲学的特点是主客二分,主体要认识客体、改造客体。中国的传统文化则是天人合一与万物一体,从人的精神境界来讲,很高远。但不强调人和物的区分,缺乏主体改造客体的思想,这就很自然地缺乏了主体性,也造成了自然科学不发达,不重个性和差异性的缺点。我提出了包含而又超越了主客关系的“天人合一”的境界之学,即“万有相通的哲学”,提出世界是彼此不同的万物互相联系、互相依存、融通为一的整体。只有意识到这一点,才能面向现实而超越现实。
记者:您首倡中华精神现象学,并出版了《觉醒的历程:中华精神现象学大纲》,为当前乃至将来一段时间的哲学研究提出了一个新课题。在耄耋之年,您为什么会专注这方面的研究?
张世英:这主要是受黑格尔《精神现象学》启发,我想从中华思想文化史上自我显现的历程的角度和自己的“人生四境界”论的观点,描述一下中国人自我实现的历程。但由于年龄限制,本书只是一个大纲。
记者:有评论说,您的《觉醒的历程:中华精神现象学大纲》回答了“钱学森之问”。对现在的年轻学者,您有什么建议吗?
张世英:中国传统文化总体而言较注重实用性,追求真理往往出于服务现实的需要,较缺乏古希腊人为求知而求知、科学自由的精神。年轻学者应多汲取这种精神,只有如此,方能提出有深度的科学理论。
●最大的乐趣是写文章
记者:您的很多研究成果是退休后做出的,您是怎么安排自己的作息时间的?目前还准备研究什么吗?
张世英:我的研究主要分两个阶段,一个是改革开放前30年,那个阶段的研究成果也较多,引起了法国哲学家巴迪欧重视,他专门翻译了我的一本关于黑格尔的著作《论黑格尔的哲学》,但那时期的著作不可避免有左的教条主义烙印;一个是改革开放后30多年,虽然当时我已经60多岁了,但我70多岁还在带博士生,80岁还给大学一年级开讲“哲学导论”课程,81岁以后才完全停止教学,这阶段我写的著作、论文,仅就字数看,已大约六七倍于先前的30年。
我的生活非常有规律,我从小时间观念就比较强,特别是在西南联大读书时受清华大学教授守时习惯影响较大。我还记得,给我们讲《经济学概论》的经济学家陈岱孙,带两个手表,每次都准时开课,下课时昆明市中心钟楼的大钟一响,他两个手表一看,立刻宣布下课(笑)。
我现在一般是早上7点多起床,晚上10点多睡觉。不过40岁以前总是“开夜车”到晚上两点,这样早上10点也起不来(笑)。60岁后,为补回那段没法做研究的时间,我一天到晚关在屋里搞研究,时间特别紧张。
目前来说,两周前交稿了《九十思问》,今年底会出版,下周要在北大美学中心暑期培训班讲课,我准备讲《人有思想方显美》,黑格尔说过,“有思想的灵魂才是美的”,这两天正准备材料。
记者:您已95岁高龄了,听说您每天还“刷”微博、“登陆”邮箱,用电脑工作?您目前最关注的是什么?
张世英:我每天早餐后就上网看看邮件、微信,还会用电脑写文章,用的是汉王笔手写,基本不用纸了(笑)。写文章前,我总上网看看年轻人在关注什么,怎么说。
改革开放后我主要研究哲学是讲什么的,中国哲学、中国文化走向何方,这也是我目前最关注的问题。受几千年封建社会传统影响,中国文化缺乏自我独立思考和人的个性,就这来说,中国还要有审美启蒙运动。
记者:您的身体很健朗,能谈谈您的养生秘诀吗?目前,最享受的乐趣是什么?
张世英:我没有特别的养生秘诀,就是生活规律,还有不是说用脑的人长寿嘛,我一直没有停止思考(笑)。我从40岁开始每天早晚要打太极拳,91岁前几乎没间断过,这一两年,单腿站立有点困难了,不过我还是坚持每天早上用手简单打几个动作(笑)。我还每天散步,边散步边思考问题。
过去我爱交响乐,爱听“无标题音乐”,给人无限想象空间,现在听力不行了,我喜欢上了旅游,周末常去郊区玩,儿子还开车带我旅游,我希望游遍全国名山大川。
我最大的乐趣是写文章,动笔前喜欢自己给自己找毛病,把问题一步步推向深入,不断写,不断改,最后完稿了,自鸣得意一番,这是我最大的乐趣。
记者:回望过去,您最欣慰和最遗憾的是什么?
张世英:我没什么遗憾的了,一定要说遗憾的话,我是搞西方哲学的,我会英文、德文,60岁后又自学了法语,还曾翻译过一千多字的法语文章,后来不知怎么丢了法语,否则视野开阔多了,天地大多了。
十卷本《张世英文集》今年5月出版了,这是我最大的欣慰,也是我这辈子留下的最大遗产了。这套丛书内容涵盖我60多年来关于哲学基础理论、西方古代与现当代哲学、中西方哲学比较,中国传统美学和艺术等诸多领域,完整地呈现了我的学术思想和学术道路。
张世英:
1921年生,武汉市人。1946年毕业于昆明西南联合大学哲学系。1946年至1952年在南开大学、武汉大学任教。1952年至今,历任北京大学哲学系讲师、副教授、教授、外国哲学研究所学术委员会主任、校学术委员会委员。兼任《黑格尔全集》中文版(人民出版社)主编。曾任中西哲学与文化研究会会长,全国西方哲学学科重点第一学术带头人。2012年获北大哲学教育终身成就奖,2015年所著《哲学导论》一书获思勉原创奖。主要著作有《中西文化与自我》、《哲学导论》、《天人之际》、《论黑格尔的逻辑学》等20余种。2016年4月《张世英文集》十卷本由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