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驳虎：朝核问题25年大震荡，也曾一度有望和解

凤凰新闻客户端主笔唐驳虎

朝鲜半岛和平进程正成为当下全球最关注的主题，当然，也是近25年来东亚地区的热点主题之一。

这25年以来，围绕着这看似不可调和的矛盾，各方纠缠不休，但究其本质，却有很清晰的发展脉络。

看清历史与现实，才能看懂未来。

【前传：朝鲜核研究的缘起】

朝鲜战争停战后，半岛南北继续处于分裂状态，并成为全球冷战和美苏对峙的前沿。尽管双方沿着三八线屯集重兵，虎视眈眈，但在美苏、南北力量对比相对均衡的情况下，半岛局势仍大体上是平静的。

冷战时期，面对来自美国和南方的生存威胁，朝鲜选择主要依靠苏联获得安全保障，以及经济和能源支持，并在苏联的帮助下进行有限的核研究。

1959年9月，朝鲜与苏联缔结了《关于帮助朝鲜建设原子能研究基地协议》。原子能研究所，位于平壤以北100公里的平安北道宁边郡。1962年开始建设由苏联提供的IRT-2000小型轻水反应堆，最初的热功率为2兆瓦（2000千瓦），于1965年8月15日（日本投降20周年）达到临界。

这个小型研究堆，苏联当时还同时提供给东欧诸盟国，并无特别之处。燃料是10%丰度的铀燃料，主要用于辐射物理，中子分析、半导体材料、医学物理学等方面的科学研究。

上世纪60至70年代，超过300名朝鲜留学生在苏联的大学和科研机构学习核物理知识。留苏的这些学员成为朝鲜核开发活动的骨干力量，包括朝鲜原子能研究所所长、原子能工业部部长李济善，金日成综合大学物理学部讲座长（系主任）徐相国等。

但苏联无意帮助朝鲜进行核武器研发，在向朝鲜传授知识、协助地质调查时，并没有提供铀浓缩和钚生产技术。

1974年，朝鲜科学家自己改造了这个堆，将功率提升到4000千瓦。1987年又提升到8000千瓦，燃料改用80%丰度的铀燃料。

1980年，朝鲜开始新建5兆瓦（5000千瓦）电功率的天然铀石墨气冷堆“宁边1号”，并于1985年8月14日（日本投降40周年前）达到临界。

与此同时，朝鲜开始了对铀转化、燃料元件加工和乏燃料后处理技术的研究，可以从反应堆燃料中提取钚。

而而美国侦察卫星也发现了这一动向，并通过向苏联施压，要求朝鲜于1985年加入《核不扩散条约》。与此同时，美朝在北京开始了第一次参赞级接触。

作为交换，苏联与朝鲜签署了经济、科学与技术协定，除提供最新的几十架米格-29外，还承诺提供新的轻水反应堆。但后来苏联并没有履行该协议。

【失衡：苏联解体与东亚局势突变】

上世纪50、60年代，曾经是朝鲜依靠苏东经互会体系如鱼得水的时代，生活水平不仅高于中国，也明显高于南方，号称“千里马跃进”，电气化、机械化、化纤化、城市化，繁荣令人惊羡！

上世纪60年代的汉城贫民区

但随着朴正熙威权推进的经济开发，创造了连续40年高速增长（除97亚洲金融危机）的“汉江奇迹”，韩国人均GDP在1974年左右超过朝鲜（人口则本就是朝鲜两倍多），并一路甩开徘徊不前的朝鲜，直至今天的40倍天壤之别。

苏联的急速衰落-动荡-解体以及冷战的终结，这一突发性的大事不仅提前结束了20世纪，也彻底打破了半岛均势，从根本上改变了朝鲜的战略与命运。

经济上，朝鲜一夜之间就失去了经互会分工，失去了苏联的援助，工业生产体系顷刻断裂。而在农业上，靠苏联支持建立起来的石油农业，更是全体系崩盘，再加上自然灾害不断来袭，一系列因素互相作用造成的正反馈，1991-1998年间，朝鲜粮食产量下降了一半，陷入惨烈的“苦难行军”。

而在政治上，在苏联解体前，苏联与韩国就互相开设领事馆。1990年9月初，苏联外长谢瓦尔德纳泽专程前往平壤，通报即将与“南朝鲜当局”建交的决定，苏联此举引起了朝鲜的强烈反弹。

苏联解体后，同样急于求生的俄罗斯更是奉行了全面倒向西方的政策：取消了对朝鲜的无偿援助，却给韩国提供了T-80等本国最先进的陆军装备，建立了一个苏械的机械化旅以抵债。

1994年6月，在半岛战争阴云下，叶利钦宣布，废止1961年签署的、带有军事盟友性质的《苏朝友好合作互助条约》。

天下局势大变，朝鲜一下陷入风雨飘摇当中，有着极度的无依靠和不安全感。时代的变动，成为刺激朝鲜自主拥核的导火索。

而最终击碎朝鲜希望的，莫过于“交叉承认”最终成为国际现实，以及朝鲜的竹篮打水一场空。

【幻灭：“交叉承认”的由来与落空】

1974年11月11日，美国总统福特在与韩国总统朴正熙会谈中最早提议，苏中如能承认韩国，那么美日也会考虑承认朝鲜。

已在寻求与中苏建立关系的韩国，首先认可了“交叉承认”政策。1975年8月15日（日本投降30周年），朴正熙再次强调，南北实现和平统一之前，可以同时加入联合国，这是过渡的、暂时性措施，是促进祖国统一的契机。

随后，1975年9月，美国国务卿基辛格在第30届联合国大会上发表演说正式公开提出，“韩美两国为使停战协定继续有效，希望举行包括韩国在内的停战协定当事国之间的会议，以缓和朝鲜半岛的紧急情势，并进一步促使南北朝鲜加入联合国。

如果北部和它的盟国与韩国改善关系，美国也将会改善与北韩的关系。其具体步骤是，首先召开美中韩朝四方会议，若取得积极成果，进一步把苏日纳入会谈变成六方会议，最后达到中苏承认韩国，同时作为交换，美日承认朝鲜，从而使南北朝鲜和平共处。”（可谓六方会谈的最早原型）

朝鲜对“交叉承认”一直持坚决的反对态度，认为这实质是制造“两个朝鲜”，将使半岛南北分裂固定化、制度化。韩国则以汉城奥运会为契机，积极开展对苏东等国的“北方外交”。

1988年10月，汉城奥运会后匈牙利首先与韩国建交。1990年9月30日，苏联和韩国建立大使级外交关系。随后韩国总统卢泰愚和苏联总统戈尔巴乔夫实现互访。波兰等东欧国家也纷纷与韩国建交。

失去核保护伞和战略后方的朝鲜生出了强烈的背叛感，苏朝关系急转直下。但无奈中，朝鲜也只能接受全世界“交叉承认”大势所趋的事实。

1991年9月17日，第46届联合国大会一致接纳朝鲜和韩国同时加入联合国，实质相互承认为主权国家。

在朝韩加入联合国后近一年，国际上与朝韩同时建交的国家已超过100个，中国才与韩国商谈建交事宜。事前专程通报朝鲜争取理解，保留与朝鲜的盟约，可谓最大限度体现了对朝方的尊重。

中国还提出，美、日方面应同样兑现交叉承认的承诺，承认朝鲜，推动美朝、美日关系正常化。

但美国方面予以拒绝，在朝核问题的背景下，强调美朝关系正常化并签署永久和平条约的前提，是朝鲜弃核。

当时已经与朝鲜启动建交谈判的日本，也提出只有在朝鲜坚守无核化、同意接受核查的情况下，才会考虑建交。

【从和缓到对抗】

但此时美国也并未完全不体现诚意，朝鲜也并未中止探索与美国的和解途径。

1991年底，美国终于撤走所有部署在韩国的战术核武器——冷战时期美韩一直寄望用核武器才能迟滞北方可能的“祖国统一”攻势。朝鲜则主动提出朝鲜半岛无核化，因为当时韩国也准备研制核武器，后来承认曾秘密提炼浓缩铀。

当年12月31日，朝鲜总理延亨默与韩国总理郑元植在板门店签署了《朝鲜半岛无核化共同宣言》，同意双方将不测试、制造、生产、接收、拥有、储存、部署或使用核武器。将不拥有核再处理和浓缩铀设施。在韩国的敦促下，老布什也取消了1992年美韩“团队精神”联合军演。

1992年1月，朝鲜劳动党中央书记金容淳，飞赴纽约与美国副国务卿阿诺德•坎特会晤。金容淳表示，如果朝美建交，朝鲜不要求美国撤回驻韩美军，驻韩美军在韩半岛统一后，仍可以继续驻扎。

朝鲜与国际原子能机构（IAEA）签订了《保障监督协定》，接受IAEA的监督并多次接受其核查。

按国际观察员的观察，从1989年到1993年，朝鲜对“宁边1号”进行了四次停堆取料及后处理，同时，朝鲜在宁边建立的放射化学实验室，已经建成和在建各一条乏燃料后处理生产线，最多能分离出10公斤钚。

1993年2月，IAEA提出现场视察的要求，但被朝鲜拒绝。朝鲜人民军最高司令官金正日宣布全国、全军进入准战争状态，退出《核不扩散条约》。

这时美国总统已经是克林顿。在中国、联合国出面斡旋之后，经过朝鲜、美国、IAEA半年谈判，朝鲜终于同意暂不退出《核不扩散条约》，同意IAEA视察宁边，但随即又阻挠进行放射性取样分析。

联合国秘书长加利于1993年12月前往平壤，会见朝鲜领导人金日成，试图化解朝鲜核危机。

朝鲜于1994年3月宣布将再次实施停堆换料，而随着生产线全面建成，国际社会预计朝鲜这次将可分离出30公斤钚，可制造数枚核弹。

【从对抗到战争边缘】

当时，美军已经陆续将最先进的武器配置到韩国，美军的2个航母战斗群做好了随时对宁边核设施进行“外科手术式”打击的准备，只要打击成功，朝鲜核武开发就会倒退若干年。

战争一触即发，韩国预估开战后会发生大规模平民伤亡，国内乱象频生，总统金泳三反对开战，紧要关头，对中国进行了为期5天的访问，举行了中韩首脑会谈。

之后，韩国外长从北京直飞美国，金泳三则从北京直接打电话给克林顿，均强调韩中两国都不同意对朝鲜采取强硬立场。

在中韩两国的努力下，美国表示取消了轰炸宁边核设施的命令。

5月30日，联合国安理会通过了一份由中国起草的朝核问题声明，措辞温和，但要求朝鲜允许国际原子能机构全面检查其核设施。结果在6月13日，朝鲜再次宣布退出《核不扩散条约》。

此时在美国，施压和强硬立场已占据压倒地位。1994年6月16日，美参议院通过决议敦促克林顿采取行动。国防部的战争方案已经准备好，只等克林顿拍板。

【金日成突然去世，美朝达成框架协议】

战争一触即发之际，美国前总统卡特受克林顿的委托飞抵韩国，乘车越过军事分界线，前往平壤同金日成深谈。金日成同意冻结核计划，条件是美国恢复与朝鲜的高层外交谈判。

美朝7月8日在日内瓦开始会谈，就在这一天，82岁的金日成突然逝世，53岁的金正日正式接管了国家大权。朝鲜全国大丧。但一个月后，美朝谈判恢复进行。

10月21日，朝美双方在日内瓦签署了《关于解决朝鲜核问题的框架协议》：

（1）2003年以前，美国向朝鲜提供发电能力100万千瓦的现代化轻水反应堆两座，价值40亿美元。在轻水反应堆机组完工前，美国每年向朝鲜提供50万吨的重油（价值约1亿美元），以弥补朝鲜的能源短缺。

朝鲜在文件签字后的一个月内，完全冻结其石墨反应堆（包括已有的5000千瓦、在建的5万千瓦和20万千瓦共三座）、核元件后处理设施，允许在所有核设施上加装监控系统，并在轻水反应堆完工时全部拆除。

（2）双方走向关系正常化：美国将向朝鲜提供正式的和平和国家安全保证；双方在对方首都开设联络处；随着双方问题的解决，双边关系最终提升到大使级外交关系，推动政治和经济关系全面正常化。

（3）双方将为无核化的朝鲜半岛而努力；美国向朝鲜保证不进行核威胁或使用核武器；朝鲜采取措施实现北南双方《关于朝鲜半岛无核化共同宣言》；朝鲜将进行南北对话。

（4）双方将为加强国际核不扩散体制而共同努力；朝鲜不退出《核不扩散条约》，并将履行与IAEA的保障协议。IAEA将在所有已知核设施上加装监控系统，并允许进行特别和例行检查，以了朝鲜的核技术设施。

至此，朝鲜半岛云开雾散，第一次朝核危机化解。

【克林顿未及实现的美朝彻底和解】

《朝核问题框架协定》签署后，朝鲜半岛局势缓和了下来，但是协议的落实工作进展缓慢。

美国牵头韩国、日本成立了朝鲜半岛能源开发组织（KEDO），筹集了一些资金。但协议签署后不久，美国中期选举，国会控制权转入不支持该协议的共和党手中。

一些共和党参议员强烈反对该协议，认为这是绥靖政策。克林顿政府提出的项目资金拨款，无法通过由共和党控制的国会审批，为朝鲜建设轻水堆的工作因此一拖再拖，难以落实。

朝鲜不会去管美国两党政治的撕裂，只会认为美国对条约没有诚意，只是想欺骗和遏制朝鲜发展。尽管如此，协定签署后，朝方还是履行了承诺，中止了石墨反应堆的运行。

克林顿在第一任期头两年就成功化解了第一次朝核危机。然而克林顿却无法克服来自共和党的强烈政治反对，难以推进双方关系的正常化，

在第二任期的末尾，他试图通过与朝鲜加强接触来开创对朝“新局面”。

2000年10月9日，朝鲜二号人物，国防委员会第一副委员长赵明录作为金正日特使访问美国。10月23日，美国国务卿奥尔布赖特对朝鲜进行了为期两天的历史性访问，并与金正日会面。

奥尔布赖特访朝期间，转达了克林顿对改善美朝关系的设想，与朝方就朝鲜核导问题，以及将朝鲜从“支恐名单”中删除问题进行了讨论，并就互设联络处和将联络处升格为外交代表处问题进行协商，也探讨了安排克林顿访朝、进而促成金正日访美的可能性。

但由于美国当时已进入总统换届选举，看守状态的克林顿政府没有时间和能力实现这个愿景了。奥尔布赖特回忆，就在离开白宫前一天，克林顿还向她表示，自己应该去平壤，而不是留在华盛顿为巴以问题做最后的斡旋。

【换届就翻脸的美国】

克林顿任总统期间，对朝鲜提供了大体的安全保证，也有效冻结了朝鲜的核武器发展计划。然而，在2000年大选中胜出的小布什，一上台就推翻了克林顿政府改善关系的政策。

小布什被以博尔顿为代表的共和党新保守主义分子包围着，他们在竞选期间就不断抨击《美朝框架协议》，指责克林顿的对朝接触政策，让这个政权免于崩溃。

小布什团队的想法其实很简单，他们相信美国当然应该并且可以结束世界各地的暴政，通过消灭塔利班、推翻萨达姆而向中东及其他地区传播自由和民主，同时拒绝与朝鲜和伊朗等流氓国家对话。

因此，小布什团队的政策一直把“弃核”和“政权崩溃”搅合到一起考虑，并往往将“推翻邪恶政权”这个目标，置于更高、更重要、更直接、更本质的位置上——尤其是第一任期。

在这样的情况下，前任政府签署的《美朝框架协议》更加没有得到执行，美国许诺的轻水堆，可以说“连毛都没有”。朝鲜也终于开始重新暗中发展核武器。

【第二次朝核危机】

2002年10月，美国情报部门宣称发现了朝鲜的秘密核计划，并掌握了朝鲜在国际市场上进行技术和设备采购的证据，将朝鲜与巴基斯坦“核弹之父”卡迪尔•汗的秘密核交易的证据一并曝光。

小布什政府东亚及太平洋事务助理国务卿詹姆斯•凯利紧急赴朝，在与朝鲜副外相姜锡柱的会谈中，他当面拿出朝鲜进口用于铀浓缩离心机的证据，而姜毫不掩饰，亲口承认这一切都属实。

这件事引发美国朝野震惊。小布什政府由此宣布朝鲜背弃了《美朝框架协议》，11月14日停止向朝鲜运送重油。

而在朝鲜看来，美国方面也没有履行框架协议中的承诺，拒绝美国提出的停止核项目的要求。12月12日宣布，将重启冻结的核计划。2003年1月10日，朝鲜再次宣布正式退出《核不扩散条约》，触发了第二次朝核危机。

只是由于这时美国已经初陷阿富汗泥潭，对伊拉克的军事行动更即将开始，小布什为了避免同时陷入中东和东亚两个方向的困境，于2003年2月派美国国务卿鲍威尔到中国访问游说，希望中方能够出面斡旋，帮助解决问题。

美方还坚持不能再与朝鲜单独谈，任何会谈必须在有中方在场的情况下进行，由此拉开了六方会谈的序幕。

【朝鲜走向全面拥核的15年】

但是，朝鲜态度已经早已决定：朝鲜对美国已经无法信任。面对美国敌视政策，必须铁了心要搞出核武器来保障自身安全。

美国的态度其实也已明确——朝鲜是出尔反尔的骗子，如果不是别人拦着，早就该被狠狠收拾了。不能与朝鲜做任何妥协任何交易。

这两种态度合在一起的结果，就是在小布什任期，双方尽管也达成过一系列协议，甚至包括朝鲜弃核，拆除炸毁宁边核设施，美国给予安全保证的重大协定。但最终都还无法执行。

而到了奥巴马任期，则由于其对半岛问题和缓松软的态度，朝鲜趁机开始了核试验、远程导弹试射的快马加鞭，朝核局势开启了“试验-制裁-再实验-再制裁”的循环。

直至2017年，朝鲜完成了核武器-洲际导弹的双料突破，达成了梦寐以求的全部核武目标。这才真正完全改变了朝美双方的态势与谈判目标。

金正恩和川普，这才看似突然其实符合逻辑地开始走向谈判桌，虽然还会有更多激烈角力的外交博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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