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商人:伐木遭缅甸官员索贿 他们只要金条

作者:许晔

2015-08-06 第363期

“他们不要现金,只要金条。比如一个林业厅长,或是一个营长就要1-2根,省长要高一点,要2-3根。”

一位中国司机翻山越岭逃回家,当时穿的鞋子已经完全坏了,他却把它们洗得干干净净,放在柜子里。

逃。

赵安稳脑子里闪过这个念头。他抬头看看天边,现在是1月6日早晨5点多,天未亮,太阳还没有升起。不远处是2个缅甸士兵,他们照例端着枪,监视着早起小解的3个中国男人。

已经第5天了。前几天他们押走了22个人,不知道运往哪里,总归是离家越来越远。

1月1日晚上11点多,这个位于缅北龟头山的木料场就被缅甸士兵团团围住,他们的行动没有惊醒在车上休息的司机。第二天清晨,当赵安稳和同伴们试图开车回中国时,他们被截在了半路上,绵延几十公里的路上,堵着中国人的455辆大卡车,每辆价值30-40万。

背着枪的士兵走近驾驶室,对赵安稳打着手势,他被迫下车,而后被麻绳捆住。他不够幸运,进入缅北十多天,木头没拉回来,还丢了自家的车;他又足够幸运,在7月22日缅甸密支那一家法庭当庭宣判155名中国人有罪时,他和弟弟赵安祥正安全地坐在家里。

1月7日,缅甸军方向国际承认了抓捕中国人的行动,他们称这是在缅甸北部地区采取的“闪电行动”,逮捕扣押了超百名“非法盗伐林木”的“外国公民”。

距离“闪电行动”已经过去将近半年,7月22日,缅甸密支那县法院对中国伐木工一案做出终审判决。中国驻缅甸大使馆称,155人中,除一人涉携带毒品被判处35年监禁,2名未成年被判10年监禁,其余152人均被判处20年监禁。

但在终审宣判8天后,缅甸总统吴登胜宣布大赦6966名在押囚犯,包括155名中国公民。

中国人真的“很冤枉”

80多米外是一条河。

赵安稳回头看了看那2个缅甸士兵,自22个人被送走后,他们对剩下的7个中国人看管变得松懈了不少,虽然平时仍用麻绳捆着他们的双手,只在吃饭和上厕所时解开。

赵安稳向河的方向狂奔,逃生的欲望如此强烈,他甚至顾不上回头看是否有追兵。没有枪声,他安慰自己,可能看守还没有发现他已经逃走了。

他跳进河里,顺着河水向北漂流,湍急的流水冲走了他的证件和现金。在距离中缅边境线60公里处,他爬上岸,一头钻进缅北山区茂密的灌木丛里。赵安稳走了20公里,山里没有路,他只能凭感觉向北走,直到抵达一个克钦族寨子。

寨子里的人施舍给他一顿饭,而后骑摩托把他送到中缅边境,弟弟赵安祥带着一千块钱等在边境线旁——这是摩托行驶3个多小时把赵安稳送回中国的价格。下午5点多,赵安稳看见了腾冲县古永镇边境线外的弟弟赵安祥,他12个小时的逃亡生涯终于结束了。

没有人料到事情会变得如此糟糕。

一位木料商人说,他们觉得这次事件里的中国人真的“很冤枉”,因为与中国商人签订协议的并不是反政府武装克钦独立军,而是缅甸政府军收编的民团。1月事发后,一位消息人士曾向中国媒体透露:“缅甸政府军前线野战旅的指挥官批准了砍伐,然后与北方军区利益分配不均引发的争端。没有理清关系的中国商人成了事件的受害者。”

155名中国公民被捕的地点为缅北克钦邦的龟头山与五台山木料场,这里属于原克钦军事安全局局长腊三翁的地盘。这位原克钦准将于2005年左右归降缅甸政府军,他的军队被收编为政府军民团,但依旧牢牢把控这一片山地。

四位中国老板以缅军第三营营长郭云刚为中间介绍人,以200万人民币的价格从腊三翁手中购买了两座山的砍伐权,而后他们又将砍伐权分给手下的小老板,由他们招募工人与司机,进山伐木。

工人和家属们坚决否认“非法入境”的罪名。一位家属事后收集了5张过路费单据,以此证明工人们过境均缴纳了“关卡税”。司机们每次空车进入缅北,都要出示出境证、报关单、边防查验卡和缅甸关卡收费的收据。关卡很简陋,一根刷成红白相间的竹子在路中间一拦,他们就得停车交钱。收费从几百到1000不等,因为4个大老板修了路,司机们也要交上600、700的过路费。

司机们经过每一个关卡,都要停车交费。图为家属收集的收据。

家属提供的司机出境报关单。

12月,男人们离家进入缅北,往常6、7天就能拉出一车木材入境中国,但今年1月却“一片树叶都没拉回来”。

这似乎是个不详的预兆。

在大规模逮捕的前几天,工人们看到了头顶呼啸盘旋的无人机和直升机。直升机飞得很低,旋转的螺旋桨卷得树叶哗啦啦响,他甚至清楚地看见了直升机的窗户。而在缅甸军方1月7日的正式声明中,这次逮捕行动的第一步便是“无人机侦查”。

“山里全是中国人。”司机赵安祥回忆说,起初和他一起逃命是6个人,出山之后,这个队伍壮大到了11个,其中还有一位70多岁的老人。在通往中国的方向,一路上全是丢弃的食物、衣服、被子。

中国商人小心翼翼地在各个势力中游走平衡

在逮捕“中国非法伐木工”之后,1月14日,缅甸官方在首都内比都举办了一场“中缅森林治理与木材合法性体系研讨会”。1月15日的通讯稿中这样写道:“将探索林业治理方面的一系列具体合作,包括提高中国海关重要关口一线执法人员辨识珍稀木材品种的能力、开发林业投资国别指南来引导企业在缅投资的环境与社会行为”,“以及增强中国在缅林业投资企业负责任投资的意识与相关能力。”

缅甸政府曾在2014年4月颁布过对原木出口的禁令,但缅北的木材生意并没有因禁令而停止。克钦独立军将木材与玉石视为重要经济来源;而归顺了政府军的克钦民团,也想捞些油水。香港《文汇报》称,腊三翁自己卖山,他手下也有人卖山赚钱。

在缅北做生意,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大大小小的民族地区武装和政府军势力,把这片与中国交界2185公里的地区分割得犬牙差互。中国商人需要小心翼翼地在各个势力之间游走平衡。在克钦,由于政府军掌控首府密支那与主要干道,而克钦独立军盘踞在木料丰富的深山里,中国商人得两方打点,以换取砍伐权和运送木料的通行许可。

这是历史埋下的炸弹——缅甸5141.9万人口中有135个民族,缅族占据了68%。1885年英国人对缅甸实行“分而治之”,建立了“七邦七省”,在缅族聚居区实行直接殖民统治,而在少数民族区域通过扶植土司、山官,进行间接控制。英国人在自己的殖民地上复制实行这种政策,在40年代殖民统治瓦解后,给当地留下的却是民族矛盾隐患,比如印度,比如南苏丹。

缅甸也是如此。1947年2月,昂山素季的父亲昂山将军在彬龙与掸族、克钦族、钦族等少数民族首领签署了《彬龙协议》,以给予少数民族极大的自治权来换取国家统一。这位被称为“缅甸国父”的将军未曾料到,他的继任者们与少数民族在协议理解上产生极大分歧,导致两派反目成仇。

缅甸边境线上活跃着数十个少数民族武装,包括果敢同盟军、佤邦联合军、掸邦民族军等,其中1961年成立的克钦独立军是最大的少数民族反政府武装。在80年代,缅甸民族矛盾激化,时任缅甸总统的奈温曾感慨:“缅甸有多少个少数民族,就有多少支反政府武装。”

这是一场断断续续延续了半个世纪的民族冲突。时常爆发的战争给邻国中国带来了很大的压力——蜂拥入境的难民,和越境炸死中国公民的炮火。

2009年果敢88事件,3万名果敢难民涌入云南边境。2011年6月,缅甸政府军与克钦独立军发生冲突,武力直逼中国边境。2013年,两军战火再燃,缅甸军队的炮弹越境落入云南境内。

2015年1月19日,缅甸政府军总司令发布战争动员令,要求缅军对克钦独立军发动“毁灭性的攻击”。这场战火而后延烧数月,3月,果敢同盟军总司令彭家声返回缅北,宣布武装对抗缅甸政府。中国公民再次成为邻国内战的牺牲品——3月13日下午6时许,缅甸军机炸弹落入云南耿马县孟定镇大水桑树村,造成中国平民4死9伤。

除却边民的人身安全,复杂的缅甸政治形势也成了两国经济往来的不确定因素。

在“民地武”控制的区域,中央政府提供的通行证很难被认可;同样,少数民族地区武装开具的证件,也被中央政府视为“非法”。中国大唐公司曾于2007年投资建造太平江水电站,这座装机容量24万千瓦的一级水电站位于缅甸克钦邦地界内,距离边境县城盈江约90公里。在建造过程中,大唐公司拿着缅甸联邦政府开具的路条,却遭到了克钦独立军的武装威胁,被迫缴纳了1500万左右的“资源税”。

在政府军与“民地武”发生冲突的地段,在此投资工厂、种植香蕉的中国人往往血本无归,甚至性命也会受到威胁。2011年,位于掸邦的塔桑水电站4名中国工作人员就遭到了当地少数民族武装的绑架。

缅甸官员不要现金只要金条

在木料商人的描述中,缅北地区更像是个军阀割据的混乱地带。联邦中央的政令辐射不进这片深山老林,腐败的官员盘踞一方,颇有些“天高皇帝远”的意味。

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木料商人说,中国商人要进山开伐,大大小小的当地官员都要打点,“他们不要现金,只要金条。比如一个林业厅长,或是一个营长就要1-2根,省长要高一点,要2-3根。”商人盘下一块地方后,相关的部门都会前来索要好处,“叫你去开会,那就是找你要钱了。”“连那个电信局都会来要钱,只要是部门都(是要)走到的。”若是涉及红木之类的“大生意”,行贿的层级还要更高。

缅甸林业部副部长吴佐温在接受媒体采访时承认,木材走私量居高不下是因为与中方缺少合作,同时缅甸内部腐败严重,在林业部高层的受贿现象已经是司空见惯。在本届政府执政期间,林业部已经开除了2000多人,其中700人因涉及木材走私而被开除。

因为4月份的禁令,正规出口原木的渠道已被关闭,但巨大的中国市场让逐利者垂涎三尺。据官方统计,中国木材消耗量的增长速度已稳步超过GDP增长率,2009年达到423百万立方米。英国《金融时报》在2月报道,认为“中国新富阶层不断飙升的需求正在助长东南亚珍稀木材的非法贸易,并引发政治紧张”。

缅甸的官员们指责中国在打击原木走私问题上不作为。他们在大赦令下发之前,对中国的外交交涉保持强硬态度,称缅甸的公民在外触犯法律的时候同样会被所在国家的法律判刑,“用外交手段来进行干涉是不应该的,我认为中方会明白这一道理。”

这与缅甸军机炸死中国公民事件,是自1967年排华事件、2011年密松水电站项目搁浅事件后,再一次对中缅关系产生的巨大冲击。中国的网络上充满了“要给缅甸一点颜色瞧瞧”的论调;而在总统吴登胜特赦中国工人之后,据《纽约时报》报道,也有缅甸当地媒体指责吴登胜政府对中国服软。

今年11月,缅甸将迎来新一轮大选。虽然按照目前宪法规定,民望颇高的昂山素季无法竞选总统,但吴登胜也表示对联邦攻发党的选情并不十分乐观。中国社科院全球与亚太战略研究院专家许利平在接受媒体采访时称,大赦与大选肯定有一定关系。

无论背后政治原因究竟是什么,对于155名中国人而言,结局都是再好不过了。就在特赦前三天,我们采访了被捕人员的家属们。一位母亲在采访的过程中嚎啕大哭,她的儿子原先与赵安稳关在一起。但1月6日那天,赵安稳早起上厕所,而后顺利逃走,她的19岁儿子却还在沉睡。半年后,就是他被判处20年监禁的消息。

3月13号,她和77名中国家属集体去缅甸探监。她看见儿子穿着蓝色囚衣,手被铁链捆着,和另外三个人被捆在一起。那是一个露天广场,家属们被拦在铁丝网外,门口有士兵把守。他们被允许每15个人一起进广场探视,时间只有5分钟。她说,自己花了2500块买了这5分钟。

开庭前,缅甸的天气变得格外炎热,直逼40多度。去探监的人回来告诉她,有些跟中国人关在一起的缅甸囚犯身患疟疾,肝炎或艾滋病。监牢里的空间非常小,他们甚至不能平躺下休息,只能侧躺,或是半靠着睡觉,很多人大腿、腋下都因为湿热而发脓溃烂。

7月30日晚10点,当再次接通电话时,她的语气轻快,再也没了巨石压顶般的沉重。载着她儿子的大巴,正在夜雨中通过腾冲县猴桥口岸,把密支那监狱远远甩在了身后。

(凤凰网:许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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