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西永新被打女初中生:觉得自己给学校抹黑了

作者:许晔

2015-07-01 第337期

刚结束中考的黄小艳7月初就能拿到自己的分数,这个想做英语老师的女孩在提到成绩时会露出一丝羞赧。有人问她,如果将来做了老师,遇到类似施暴者这样的学生该怎么办?黄小艳沉默着,似乎在思考,却始终没有给出答案。

(校园霸凌,图片来自网络)

当黄小艳跪在9个女孩面前时,下午4点的阳光正炽烈。她们嬉笑着,而后威胁这个14岁女孩,不许告诉家长和警察,否则就把刚刚拍摄的视频传到网上。黄小艳答应了,她觉得有些丢脸。当天晚上,伯母见到了伤痕累累的黄小艳,她回答:“木头砸的。”

视频还是传到了网上,只有5分33秒,黄小艳被逼下跪,磕头道歉,自扇耳光。这段视频在网上掀起的怒火和舆论,像滔天巨浪,淹没了小县城里的11个家庭。

6月25日,江西永新县公安局对外公布了“6.22群殴女生视频事件”调查报告,1名刘姓的17岁女孩以寻衅滋事罪名被刑拘,1名文姓女孩未到案,另外7名施暴女孩已接受调查,返回家中。

在行动的不仅仅是官方。自6月22日起,网友对9个打人女孩的人肉搜索就一直未曾中断过。乱兵过处,躺枪者甚——永新贴吧的吧务不断接到网友投诉,称自己与本事件无关,却收到大量谩骂的短信和电话。

人们或许高估了人肉搜索。肇事的女孩,远非网友猜测的那般权势滔天;而一个个以打人者名义发出的道歉或挑衅贴,更多的是搅乱浑水的骗人小把戏。

舆论已经被搅成了一滩浑水。24日,网上曝出了疑似“打人女孩的色情视频”,虽然后来被证实是张冠李戴,但不影响这些视频凭借着“打人事件”攀上网络舆论高潮。在贴吧和微博上,“种子”、“留邮箱”和“32号/拖鞋妹”取代了“校园暴力”,成了事件的热搜高频词。几个永新吧的吧务们同时在线,开始删除黄色贴,但远远比不上发贴的速度,还给自己招来了谩骂——网友们怀疑吧务被钱买通,删了他们“正义的贴子”。

口角之争

这则打人视频原先只是在QQ空间里传播,直到一个名为“掌上永新”的微信公众号向它的订阅用户们推送了视频。在这条发布于22日20点51分的微信单页上,这个公众号称,自己接到了不下100位永新网友的爆料。

单页的内容非常简单——一则视频,加上标题《到底你们有多大的仇?永新一群初中女生群殴一名女生,实在看不下去了……》。直至30日,虽然这条单页上的视频已经不能播放,但阅读数已达到10万以上,而据永新一位官员的说法,自单页发布到第二天上班时间,一个晚上的阅读数就已经破了7万。

自媒体的传播力让人惊异。这座拥有约50万人口的小县城,推送当地社会新闻的微信公众号,如同一份当地的电子报纸,占据了居民的手机。2014年,中国的智能手机用户突破了5亿,手机互联网从大城市渗透进县城农村里,一个个自媒体如同散落在全国各地的信息发射源,像蛛网一般,把一个山区县城和拥有6.49亿网民的中国网络联结在一起。

一夜之间,黄小艳成了全国关注的女孩。她躺在永新中医院的病床上,还是觉得有些丢脸;她甚至向校长表达了歉意,觉得自己给学校“抹黑”了。

无论是在医院,还是在大伯家里,接受采访的黄小艳都是木着脸。她不自觉地捂着左耳,殴打造成的耳膜穿孔,让她的左耳嗡嗡作响。

整个事件的导火索,小得有些可笑——担任学生会干部的黄小艳,午休时间巡视时发现了正在说话的刘云,开口制止了她。这件事发生在大约11个月之前。

今年4月和6月19日,都有陌生QQ账号试图加黄小艳好友。黄小艳通过了,迎头而来的却是一通臭骂。争吵后的黄小艳服了软,向刘云道歉,却被强迫当面道歉,两人约在永新县城中心广场见面。21号那天,黄小艳见到了刘云,她身边还有8名女孩。

她们把黄小艳围住,在广场上推推搡搡,随后把她带进中心广场E网中心后的巷子里扇耳光,被一个路过的妇女制止后,她们又把黄小艳带去金鼎大厦天台上。那5分多钟的视频,据黄小艳说,只是将近2个小时殴打中的一小段。

与黄小艳同行的还有一名贺姓女孩,9个施暴者曾让这个女孩中途去买矿泉水,她顺从了命令,却没有报警。后来黄小艳才知道,在不久之前,这个女孩也被这群人殴打过。

一滩浑水

6月27日,永新贴吧的吧务们不得不选择关闭发贴功能。经历23日的“爆吧”(指在贴吧内不停地发无实质内容的废贴、水贴、垃圾贴等)后,这个原先掌管数千人小贴吧的吧主开始焦头烂额。

24日开始,涉及黄色视频裸照的贴子几乎霸占了吧里所有页面。他们自称人肉出了打人女孩的色情视频,开始分享起种子,留邮箱,甚至有人开始收费——10元买一套视频,驾轻就熟地如同在论坛里分享AV视频。

视频的真正主角已经在微博上辟了谣,依旧没有阻止谣言的扩散。她的视频仍被打上“永新打人女孩”的标签,而后在QQ群、贴吧里传播。在话题最热的那段时间里,微博热搜上10条中有3条就是与永新事件有关。

在贴吧置顶处,是一条南昌网警发布的《郑重通告》,称部分网友在此贴吧发布了含淫秽色情和人肉搜索的内容,劝其自行删除,并公告了可能带来的后果。网友们并没有把公告当回事,至少是在此贴下留言的网友们,他们用时下最流行的“然并卵”(指没有什么作用)对通告进行嘲讽,甚至以此证明“很有背景的施暴者”买通了官方。他们一直觉得是自己是代表着正义。

网民的愤怒积压已久。在今年上半年,媒体就已曝光了20多起校园暴力事件,几乎所有施暴者都会用手机录下受害者的惨状,甚至与被扒光衣服的受害者合影留念,像是征服者举起战败者的头颅,以此象征自己的胜利与荣耀。

大部分施暴者均不满18岁,有些远远小于最低刑事责任年龄14周岁。网友们质疑施暴者是否能得到应有的惩罚,而非“批评教育”了事,他们甚至将《未成年人保护法》讽刺为《未成年“人渣”保护法》。华东政法大学宪法学教授童之伟在微博上发声,认为最低刑事责任年龄应当降低,“这一规定日益脱离中国社会实际。因为营养等原因,少年早熟很普遍、体力智力远比过去好。”

6月23日,永新官方发布了事件通报,称会“对涉事女生加强教育,严肃处理”。这种处理结果自然讨不了网友们的欢心,他们觉得政府处理太轻,甚至怀疑政府被“收买”。网友们开始启动人肉搜索。

这项发源于猫扑网的搜索机制,从2006年虐猫女事件开始,几乎所向披靡。在2016年5月份的“成都女司机被打”事件中,人肉搜索让被打入院的女司机承受了巨大压力,不得不站出来,向全社会道歉。

在事情发生地永新县的贴吧里,关注者从原先的几千人上升到15万之多。在贴吧、微博上,充斥着所谓“爆料打人者私人信息”的贴子,然而绝大部分都是假的。一位广东的26岁女士从23日凌晨2点到中午11点,9个小时内接到了7、800通骚扰电话和400多条辱骂短信,愤怒的她要求贴吧吧主进行处理。而她的手机号码被晒在网上,不过是因为她与网友扒出的某个施暴者同名,都姓李,但在官方通报中,9名女孩里没有一个人姓李。

这只是众多被殃及的无辜者之一。在网上被曝光的手机号码中,有刚毕业的山西学生,有20多岁的安徽女士,有被冠上“32号打人者男朋友”名号的浙江温州小伙。据他们的描述,大部分网友几乎是电话一通就开口骂,不堪其扰。

6月25日,永新公安发布了对打人事件的调查结果。这份官方调查报告在微博和贴吧里并没有得到应有的关注,反而被淹没在漫天口水里。有人伪装成打人者的QQ小号,用状似真心诚意的道歉或高傲的挑衅吸引关注,而后开始分享商品广告链接。这类拙劣的把戏在吧里上演了一次又一次,即使被人识破,还是有人一遍又一遍地落入同一个陷阱里。

留守儿童

吧务们也免不了辱骂,更多的人质疑他们收钱删贴。在网友的描述中,他们认为打人的女孩是富家子弟,用钱收买了官方和贴吧吧务,不断给施暴者“洗白”,官方的惜字如金似乎更加印证了他们的猜想。

但人肉搜索的能力或许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强大。根据网友们人肉出的信息,身着32号条纹上衣的女孩姓文,家里做房地产生意,势力强大到可以逃脱公安和网络的搜捕。但黄小艳说,那个32号条纹上衣就是与她结怨的刘云,姓文的是另一个穿着黑色增高鞋的女孩。

相较于网络上喧嚣的舆论,这个坐落在井冈山脚下的县城却平静如昔。黄小艳大伯家对面的电器店每天正常开门营业,虽然老板的12岁女儿也是9名施暴者中的一个。电器店的老板娘说,他们夫妇俩在乡下开店,女儿一直放在县城里的爷爷家。这位母亲委婉地拒绝了采访,只说女儿年纪还小,什么都不懂,是被那些人带出去玩的。

在施暴的9人中,至少有3人已经不再上学了,刘云是其中之一。思源中学的老师称,刘云在初一读了1个月,而后不愿继续学业,老师去刘云家里拜访,得到的回答是父母会先带她出去打工。在刘云跟随父母出去之前,她和弟弟、爷爷生活在乡下的老旧房子里。

这不是一个殷实的家庭。房子的厨房窗户没有玻璃,铁栏杆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蛛网,院子外的围墙也没有粉刷,能看见层层垒起的红砖和缝隙间的水泥。邻居说,他们家没有自己的房子,这座暂时栖身的房子,属于刘云的叔叔。

刘云是留守儿童。就某种程度上而言,受害者黄小艳也是留守儿童,她的父母在外做生意,大伯一家负责照顾她的生活起居。早在80年代末开始,每年永新县都有8到10万人外出打工。当地人形容,每年春节期间,从外地赶回家过年的人会把县城的道路堵个水泄不通。

据当地官方的不完全统计,全县共有1000多名留守儿童,而这些只是全国6000多万留守儿童中的沧海一粟。早在2014年,广西玉林小学生遭村里数位老人性侵新闻曝光后,“留守儿童”就成了社会极为关注的问题。但是他们的悲剧仍在继续上演。今年6月,贵州毕节4名留守儿童服毒自杀,又给这个飞速发展的国家敲了警钟。

老师们在抱怨留守儿童问题让教育变得更加困难。在黄小艳的病房里,陪护她的老师说,家长习惯把教育的责任全部推给学校和老师,总是以“他不听我话”为由甩手不管。“孩子的教育需要家长和老师合作,共同解决问题,老师的精力毕竟是有限的。”而网络让这个问题变得更为严重。“他们都有手机,都会上网,很有可能会在网上接触到一些不良的东西,他们也没有什么分辨能力。”

这样的抱怨声网友自然听不到。直到6月30日,吧务放开了贴吧发贴的限制,全国蜂拥而来的网友依旧在讨论打人事件,依旧在以粗俗的语言宣泄自己的满腔怒火,依旧在留下邮箱求黄色视频。愤怒在争吵中变了味,他们不再关心“现在的孩子怎么了”,转而互相指责对方攻击自己的家乡。

刚结束中考的黄小艳7月初就能拿到自己的分数,这个想做英语老师的女孩在提到成绩时会露出一丝羞赧。有人问她,如果将来做了老师,遇到类似施暴者这样的学生该怎么办?黄小艳沉默着,似乎在思考,却始终没有给出答案。(因文中涉及未成年人,全部为化名)

(凤凰网许晔xu_ye@ifeng.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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