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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手用力拍桌子,那啪地一声,就是TNT炸药爆炸的时间。那一刻,炸弹里的黄色魔鬼被释放了出来,它会在刹那间迸开钢铁的外衣,膨胀到几万倍。精钢的弹壳被撕裂成无数锐利的绿豆大小的钢钉,足以射穿任何血肉之躯,而那狰狞的裂炸,则会把任何的生命轰成齑粉。你能想象战死者们那不足千分之一秒的生命结局吗?炮弹炸裂在身边,数千弹片闪电一样洞穿你的躯体,狂风一样刮走你的灵魂。那一刻,已然没有生命的烂棉絮般的躯壳仍然能像活着一样靠惯性奔跑,而一眨眼,便又被爆炸的冲击波吹散成粉红色的粉沫,尸骨无存。
在中华民族抗战史上,在几乎所有的战斗中,我们军队的成功,靠的大都是前仆后继。想一想,在自动火器的时代,这个词汇背后的血肉,真是让人心酸,这是诞生《孙子兵法》国家的军队吗?
人总用无数的词汇来形容战争,而任何词汇在形容松山之战的时候都是苍白无力的,一个在二战史上的弹丸之地,三个月几乎一天都不停地打,仗打到那个份上,只要一个字就够了:“惨”!惨到再容不下第二个字。
在传统的概念里,肉搏战是最惨烈的,松山却几乎没有面对面的肉搏,那仗似乎纯粹就是拼消耗,消耗对峙的时间,消耗战斗意志,消耗弹药储备,消耗鲜活的生命。人像蝼蚁一样蠕动着爬上去,子弹如雨点一样打下来,如同草船借箭,弹如飞簧,只不过像刺猬般被一片片洞穿的不是捆扎起的草垛,而是成百上千血脉贲张的活人。
在惠通桥头,我们偶然与一位桥头兵营外卖杂货的大妈相识。她是当地人,战争那几年正是她从少女成人的年纪。她天天都站在怒江东岸的山上遥望对面松山的战事,她没有讲那么多的形容词,因为她的汉话我们要字斟句酌才听得懂。用她讲我们的话:你们是新品种人!她觉得自己是老品种,因为她不仅亲眼目睹了那场战争,还把一生和那段历史捆绑上了。她只讲了一句话来形容松山之役:打死的人排在河滩上,白花花的,席子一样。
她们家在怒江东岸的山高处,眺望江边的人小若蝼蚁,她看见像铺成席子码放的阵亡者,那要多少死人。那么多死去的军人编就的席子,一个生命就是席上的一根,甚至只是一截草。而这位老人看见的,其实只是从东面进攻的阵亡者,更多的她没看到的牺牲是在松山另外的一边呢。老妈妈嫁给了这场战役的生还者,一位来自贵州花溪的军人,他俩可能是在战争中相识。老妈妈说,她家老倌一直守在这个桥头,不回老家,也不住省城昆明,他离不开这里。他受苦了,他是国民党兵。老妈妈说自家老倌:从国民党退,如果是从共产党退,又有点历史了。我听明白她的意思,那位未能谋面的抗日军人打松山时已是连长,如果在八路军里,都是老革命、离休干部了。她说:他讲松山讲的多了,我忘记多了。他死了十来年了,要是他在得呢,他讲给你们听,你们会想哭的。
另一个故事来自日本军人的回忆,我印象中是日本陆军战史中摘录的松山参战军人的日记,或者那本叫做《异国的鬼》中的叙述。书上讲到中国军人蜂拥着奋力冲向日军的阵地防线,在已经距离很近的时刻,沉着而经验丰富的日军突然密集开火,顷刻之间遏止了进攻者的脚步。那个亲历者说,当受到猛烈打击的中国军队退潮一样溃散奔逃或者隐蔽躲藏之后,本应空旷无人的阵地前沿居然还站着一个茫然四顾的中国兵,一个少年兵,他完全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因为可供退却的坡地太陡峭了,他下不去。而且,他连趴下装死都忘记了。
我们都应该记得中国抗战时期美国《时代》周刊那张著名的封面照片,一位微笑着的中国少年士兵。他那么从容地面对战争,准备用自己尚不厚实的双肩来与大人们一起共担国难。千秋万代的中华儿女,都会为那位年少的前辈自豪。但是,我们真的到了举国抵抗,打死到不剩几个成年男人,而非要孩子们上阵的境地了吗?无论他们是否自愿,让那么稚幼的少年走上战场,是那个时代每一个自称男人的中国人的耻辱。更可悲的是,在松山,有这样一个少年竟然被排在了向顽敌发起绝死攻击的最前列,在日本军人的注视下,在那样的火线上,竟然也没有一个成年军人掩护他撤退或者奋身扑倒他,而让自己的身躯来遮挡当然根本挡不住的子弹。
那少年离日本人的战壕已经很近了,枪声平息之后,居然毫发无伤的这位小兵看见近在咫尺的日本军人在向他招手。他迟疑了一下,挪着步子走向了敌人。他也没有办法逃,在那种状况下,连鸟都没有展开翅膀的机会。他只走了几步就站到了日本人的身前,接着,对他招手的那个人枪上的刺刀洞穿了他单薄的胸膛。
这位仅见于敌人记录中的少年,在中国军队的阵亡簿里,成了与无数成年人并列的一员;在日本人的回忆里,他是一个被消灭的敌人;在我们的仇恨里,他是侵略者血腥而残忍的证据;而在他的双亲心里,他是再也没有重新回到母亲堂前的亲生骨肉,一个永远未能成年的儿子。
戈叔亚从十多年前就采访当年参战的老兵,在几次滇西寻访的行程中,他给我们讲过太多的故事。由于多在路中和车上,这些故事大多未被自己悉心记下,但下面这个,像经典电影中无法忘却的镜头,只一次就刻在了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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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章东磐
编辑:
梁昌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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