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心动魄的聚会
林立果大学时期一位同学正是胡敏的大儿媳,父亲是国务院煤炭部部长,“文革”初期惨被斗死。一天,她来约我去毛家湾玩,一路上向我介绍林立果的为人。同辈的人容易说话,我听得进去是因为她说的与我感受到的一样,她和胡敏不知道林立果自己的行动比旁人做多少次工作都有用。
叶群一见到我就热情地拉着我靠着她坐下,又问饮食又问睡眠,亲热地说:“到家啦,随便点,以后你要常来陪陪我。”要不是林立果向我交了底,真会让她灌迷糊了。
闲聊间,叶群突然斜睨我背后,表情骤然冷却,就像做戏一样把我吓一跳。忙回头看,林立果不知什么时候悄然立在我背后。叶群耷拉着长眼皮声调平板地对他说:“你工作忙,走吧。你忙工作我支持你。”她分明是赶林立果,我垂下头,耳里听着他离去的脚步声。再好的会客气氛也会被叶群这种毫不掩饰的不近情理的态度破坏。可是叶群转眼之间又笑容灿烂,好像刚才走的不是她的儿子,面前坐着的也不是她未来的媳妇。我深切感受到林立果为什么不叫她妈妈,她根本没有一点母亲的味道,称呼她“主任”一点不冤她。
胡敏随后也到了。内勤端出茶水和水果,东北出产的紫皮大樱桃南方从未见过,我拿一颗品尝,抬头见叶群正不高兴地盯着我,立即收敛。叶群移开视线与胡敏说笑,又说我:
“你是家里人,还不快招待胡阿姨。”
我实在是没有准备这么快就成为她的“家里人”,她刚才对我和林立果的态度,我都不知道自己是什么身份的人。胡敏将一切都看在眼里,她很了解叶群对我的态度,但她不能说什么,她以客人和下属的身份恭谨地应酬着叶群。
直到出门叶群没再与我说一句话,好似我不存在。林立果从客厅外的走廊上两次经过,瞬间瞄我一眼,却不进门。想到今后夹在他母子之间我的日子怎么过,心里很不是滋味。
以后,叶群常在晚上派车接我上毛家湾看电影,她作息时间黑白颠倒,明知我白天要上课,却次次搞到深夜两点多才放我回去。说是让我“陪她”,却十有八九丢下我独坐放映室。她不准林立果进放映室。我也不能自作主张早走,我清楚她是对我们还以“颜色”,既入了“笼子”,只得由她摆布,每次都弄得我精疲力尽。不敢偷睡,她会中途突然进来,问我电影情节,我如果讲不上就是对她的“关爱”不恭。每次回去在车上我就睡着,抵达医训班还醒不来,负责送我的内勤警卫参谋小刘说我:“再把你拉回毛家湾你都不知道。”
更恶作剧的是叶群故意弄一些战争恐怖片让我看,一晚看两部,火把人烧得像鬼一样还爬起来挣扎喊叫,更加重了我的精神衰弱,失眠症越来越重。她忌讳儿子与我约会,把白天和晚上时间排满,没有多余时间让林立果钻空子。
林立果知道叶群折磨我,向她提意见:“张宁本来就睡眠不好,体质很弱,不能再让她看恐怖片,也不要每次都搞那么晚。”
叶群再见到我,脸上虽笑眯眯的,话却带刺:“听说你看了电影晚上睡不好觉?立果说你休息不好心疼你呀。好啦,既然不喜欢,我叫他们换掉,不然立果要怪我不让你睡好觉啦。”
有一次叶群心血来潮,召集胡敏和林立果及他空军的一帮同事们到毛家湾玩儿,难得的一次聚会,叶群还差一点跟林立果闹翻脸。
起因是叶群要大家出节目,她“哪壶不开提哪壶”,首先点林立果的名,林立果腼腆不肯,叶群当众变脸,冷冷地盯视林立果,不说一句话,全场人惊得鸦雀无声,掉根针都能听见。林立果没料到叶群当众叫他难堪,也动了火,不示弱地斜睨叶群,一脸煞气。母子对峙的场面真叫人害怕。我想解围,搞文艺的出个节目并不难,但立即敏感到叶群是使气,故意当众煞林立果锐气,这不但是让我看,也是让林立果那班“弟兄”看,我若出头可能更糟,说不定出什么难听刺耳的话呢。
周宇驰挺灵活,找的借口也恰当:“立果是我们空军的人(他故意不提林立果副部长职称),我来做个代表出个节目,不会唱跳,说个笑话。”他说的是丈夫怕老婆打,钻床肚里不敢出来,还对老婆理直气壮地说:“男子汉大丈夫,说不出来就不出来!”故事讲完了,叶群有了笑容,大家松了口气,气氛稍缓。林立果却仍然阴着脸不高兴,叶群也不理他。
胡敏为不使僵场也来一段“山西人爱吃醋”。一个人出差到山西,大街小巷家家户户都有醋缸,大小餐馆落座先上醋。离开山西上火车,车头启动发出“哧哧”的声音恰似“吃醋”,这人说山西人爱吃醋连山西火车也吃醋。胡敏嘴里模仿火车启动声惟妙惟肖,逗得大家满堂笑,叶群乐得直拍胡敏肩膀说:“你真会说笑话,看来你还是个能手,有空常来,给首长说说,逗他乐乐。”
胡敏不好意思道:“不会说,凑凑趣吧。”
林立果情绪也好转,对胡敏儿媳说:“老同学来一个。”
大家不约而同盯向她那八个多月身孕的大肚子,我想林立果太不照顾人,难为个孕妇干什么。胡敏的儿媳倒很爽快,立起身笑道:“献丑了,没什么节目,给大家弹个曲。”她手上没乐器,弹什么曲?大家不解地望着她。她转过身去背向大家,右手捏鼻,左手食指揿点鼻翼,顿时发出一种极似吉他的声音,悠扬地“弹奏”一曲南斯拉夫电影主题歌《老朋友再见》,模样实在滑稽绝顶,又出乎人们意料之外,众人笑声不止。叶群笑出眼泪,掏出手帕揩拭,上气不接下气地连说:“绝了!绝了!她怎么弹出来的。”胡敏怜爱地望着她的媳妇,微笑不语。她很喜欢这个既有知识又通达世态的媳妇。两个月以后发生“九·一三”事件,她正生产做月子,公公婆婆和丈夫相继被捕,精神上遭受了很大刺激。出了月子自己又被审查,大家小家全毁了。直到改革开放,她赤手空拳只身闯深圳创业,后又去日本创业,是个很能干的人。
她“弹”的歌曲一点不走调,隔房听真以为是吉他,恐怕专业演员也未必能练就这份绝技。曲终,她转身还报林立果一箭:“立果,刚才你点我,现在该我点了,请张宁为大家跳舞。”周宇驰带头起哄,又鼓掌又叫:“好,好!该小张出节目。”
我早有心理准备,临到头还是有点怵,我忌的是林立果,见叶群期待地望着我,林立果装得若无其事漫顾众人,我立起身感觉与前番想硬出头的心情不同,跳了一段新疆舞《牧羊女》,是出国时向东方歌舞团维族舞蹈家阿依吐拉学的,也是我出国时的保留独舞节目。
舞毕,众人鼓掌,叶群笑呵呵地说:“到底是专业舞蹈演员,感觉就是与众不同。”林立果虽不说话,得意之色溢于脸上,我对他的冷淡和回避都让舞姿填补了,我的沉默也让身段表演打破了,这身体线条的扭动比跟他讲话还令他快活。
林立果的眼睛盯在我脸上,我感到脸上发烧。胡敏的儿媳朝林立果叫道:“立果,你刚才就该点张宁,想护她我就偏点她,怎么样,没点错吧?”林立果经她这一嚷嚷,不好意思起来,脸上微微发红。
叶群笑眯眯地招呼我:“过来,把糖和水果分给大家吃,你是家里人,要学会待客。”看她神情似乎是真诚的,我便上前拿起她茶几上的糖果碟子逐一给众人分糖。给林立果递糖时,他不动声色地轻轻捏了一下我手指,我慌得不再分下去,退到叶群身边。叶群兴致很高,站起身拉着胡敏去见林彪,叫我和胡敏儿媳陪同,众人退去。
胡敏在林彪面前显得有点局促不好意思,她婆媳俩在叶群的催促下重演故伎,林彪破例张嘴嘿嘿笑出声。我已多次见他,发现这是他高兴的极限,手动了动,身子也随着笑声挪了两挪,不像一般人高兴时身体动作那么大。叶群仍是前仰后合笑出眼泪,向林彪说:“胡主任是个活宝,笑话可多啦,以后让她常来给你讲讲。”林彪不置可否地微笑不语。叶群又点我跳舞。“把刚才那舞给你林伯伯看看。”我不好意思站起来,眼望着林彪。林彪看着我,等了一会儿,见我没动作,便对叶群说:“小孩子和老人是反比。”叶群马上解释说:“首长是说小孩子不好意思,我们老啦,就不一样了。”言罢不满地瞟我一眼,但林彪仍温和地微笑着望着我,我便安心地坐着不动。
林彪问我:“你爸爸哪里人?”“江西兴国县人。”我回答。“啊,与邱部长和吴司令是同乡啊。”叶群说道。其实她早知道,是在林彪面前凑兴。
林彪又问我:“他哪一年参的军?”“一九二九年,长征时是四方面军。”我很快答道。林彪思索自言道:“江西的,二九年,是一方面军,不是四方面军。”我不自觉地纠正道:“不是一方面军,是四方面军。”我自信没有记错,因为爸爸自传上这么写的。
林彪初时一愣,随即微笑不语。叶群向我解释:“你林伯伯没有说错,当年你林伯伯经过江西,带出那批兵,编在红一军里。长征开始后,中央为了团结张国焘,又把这批江西兵拨给了张国焘。你爸爸是红一军的人,是你林伯伯带出来的。这段历史你林伯伯最清楚。”我觉得很新奇,爸爸初时是红一军的人?怪不得同期出来的周伯伯会给林彪当警卫排排长。
望着林彪瘦弱的身型,脑海里浮现出我记忆中的父亲,临终的最后那两年,也是这般单薄苍白,个子高矮也一样,他们在外形上的某些相似令我感到奇怪。想到林立果对我这段解不开的情愫,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林彪一直注视着我,可能是我想问题的神情引起他的注意。我对自己刚才的唐突对话感到不好意思。叶群对林彪说:“张宁怕死尸,上解剖课昏过去啦。我看解剖课不用让她上了,改上英语课吧。今后不但要搞中国革命,也要搞世界革命啊。你同意不?”
我吃了一惊,她明知我是福尔马林过敏加上夜里休息不好造成的体虚,哪是怕死尸?怎么讲出来又变了呢?不上解剖课算什么学医?
林彪略显诧异,对叶群说:“好吧。”又问我:“学医不上解剖课行不行?”
我下意识地摇头,突然惊悟忙看叶群,大概是林彪和胡敏在场的缘故,叶群表情很温和,没有因我逆她话意而变脸。离开林彪客厅,叶群嘱胡敏送我回医院,胡敏却把我接到她家,林立果正等在那里。
坐下聊天,林立果开口就问:“你怕死尸?”口气和神情流露出不相信与可笑。我叹口气,误会太深无从说起。我告诉林立果开始时我确实怕,但是若减去一门主课没法继续学习,影响也不好。
林立果表示理解道:“不管主任怎么安排,你要有意识锻炼自己。现在一切都得听主任的,再坚持一段时间吧。你有什么想法,什么要求,家里有什么困难,我能办的都会替你办,告诉我。”
“快放暑假了,我想回家看看。”我很想家,对这里的一切不习惯,不管叶群放不放我回去,只就林立果的态度就可以看出他是否真心体谅我,还我公平待遇。
林立果避而不答笑道:“我这个人事情多,老觉得时间不够用。今天约你来主任不知道。我要离开北京一段时间。我走后你要注意保重身体,主任会常接你去家里,我不在你要注意点。联络地址留给你,给我写信。不要打电话,可能有监听。”
我很心灰意冷,“软禁”我到何时?直到现在,林家仍规定我不许对任何人透露身份,包括对自己的家人。强烈的不平等感和不安全感深深笼罩着我。林立果有意无意地触碰我的手,我木讷着不作回应。他也一直不好意思大胆超越界限。据接近他的女人们说,在她们面前林立果是个会说笑而喜怒不加掩饰的人,在我面前的克制与收敛,相信他与我一样不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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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
刘延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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