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爱人4》开播以来,每周四的热搜榜上有一大半都是关于这档综艺的内容,被网友笑称开启了新的“疯狂星期四”。这档聚焦于三对夫妻的离婚节目引发了大量讨论,出乎许多人意料的是,素人麦琳在节目中横空出世,热度远远超过明星夫妇杨子黄圣依和拥有千万粉丝的网红留几手(刘爽),成为了近期社交媒体上的“顶流”。
麦琳在节目中的所作所为、丈夫李行亮口中两人在生活中的种种矛盾,激起了屏幕前网友的愤怒,猛烈的攻击射向了这位在此之前没有过真人秀录制经验、在镜头前频繁情绪崩溃的家庭主妇。“麦学”成为一门新的互联网显学,观众们一边感觉窒息、被情绪勒索,但一边又无法停止关于麦琳的讨论。
一个重要但经常被忽略的事实是:讨论、指责、批判麦琳的行为言论,和讨论、指责、批判麦琳,是两回事。
真人秀是一宗情绪生意,节目组不论是用环节设置还是后期剪辑,利用戏剧张力来聚焦注意力、引发观众情绪,以此来催生流量,从而获利。真正重要的问题是,引发的情绪会导向什么地方。兰德尔·柯林斯在《暴力:一种微观社会学理论》书里提到:没有暴力的个体,只有暴力的情境。在综艺的链路里,节目组并非出于本意引起对麦琳的网暴,但事实层面上提供了一个暴力的情境。无数以流量为生的切片短视频、热搜、二创,都在强化集体的情绪,加强这个情境。
在这场指向麦琳的网络狂欢里,有人用麦琳现象来反思自己的亲密关系,有人用吐槽麦琳来跟朋友达成午后小同盟,有人因这样的攻击感到恐惧,“害怕自己也成为麦琳”“在麦琳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还有人用“吃绝户”“PUA”“NPD”这样的词语定义麦琳,逐帧审判她在镜头前的表现,跑到她的社交网络下留言大骂,在弹幕里刷满对麦琳的攻击。
再见爱人节目的弹幕
作家、心理咨询师张春注意到了这种网暴现象,她在微博中写道:“我愿意相信,言辞激烈的网友大都主观上没有想要对方‘死’的期望,而是不愿也不能去分辨自己正在做什么。”张春观察到,这样的网暴不仅会对受害者造成痛苦,也会让许多围观讨论的普通人感到不安、害怕,丧失在公共场域里表达的勇气与愿望。
围绕麦琳与她遭遇的网暴,我联系到了张春。在这次对谈中,我们希望可以抛开麦琳在节目中具体做了什么,来探讨这场网络暴力是如何形成的。在张春看来,网暴为什么选中麦琳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类似的暴力为什么会一次又一次地在社交媒体上发生。
文|echo
“为什么是麦琳被网暴”,重要吗?
很多网友在讨论麦琳时都会说她是一名“NPD患者”,这种赛博诊断是否会让网暴行为更容易进行下去?
张春:我可以想象,当人们去暴力地对待一个人时,他们需要更多的合理性。当有一个概念出现,大家众口一词时,他就自然而然地把这个概念作为实施暴力的理由了。但是我们回过头来看,无论是家暴还是网暴,它的重点是“暴”,而不是“家”或者“网”,也就是说我们需要去追究的是行使暴力的人,而不是去讨论受害者做了什么。所以网暴的受害者他是NPD还是感冒了,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有一个病的名字被行使暴力的人使用了。
人被网暴的原因可能有很多,前几年有一位感染了奥密克戎的男性,他回老家请客吃饭,规模比较大,因此感染了很多人;2022年一个染了粉色头发的女孩在照顾病床上的老人,照片被传到网上,很多人猜测他们之间的关系,行使暴力总会去找到一个理由。我也能想象有一些人会说,他不会去网暴那个粉色头发的女孩,但是NPD是可以被网暴的,我觉得这无非是暴力用在哪里的区别,但任何人得任何病,他都不应该被暴力地对待。
网友举报麦琳的小红书账号
相比于节目上的其他嘉宾而言,麦琳是以完全的素人身份走入镜头,这是她更容易被网暴选中的原因吗?
张春:最近我注意到很多类似的网暴事件,比如脱口秀演员小鹿被网暴,是因为她不够女权;《好东西》的导演邵艺辉前些天因为有人暗示她的剧本抄袭,被很多人说“我早就知道邵艺辉不行”。小鹿不是素人,邵艺辉也不是素人,那么网暴为什么会选中她们?这个原因是很莫名其妙的,我们没有办法从这方面去讨论。
我们聊网暴这个问题的目的是什么,是为了告诫后来者,不要在真人秀里做素人、不要做不够完美的女权主义者、不要拍出9.1分的电影吗?我举两个我自己遭遇过的小规模网暴作为例子,我曾经因为给一个男性博主捐款而被网暴;我还因为在微博上发布了没有化妆的照片被网暴,那些人说你凭什么这么自在,我们都需要发高P的照片,你凭什么发这么素的照片。
我有许多遭遇家暴的来访者,她们中的有些人被家暴是因为不喜欢跟丈夫过夫妻生活,这听起来是不是挺“合理”的,但她们中还有人是因为戴了眼镜而被家暴。你看,行使暴力的人总能找出理由,这一切不能这样追究。
社交媒体上网暴麦琳的言论
我们在媒体上做任何讨论,前提是这个问题是合理的、是可以被讨论的,但“网暴为什么选中某个人”这个问题本身就是不合理的。
“他们会觉得自己就是麦琳”
在《再见爱人4》的节目中,三位男性嘉宾的表现并不是十全十美的,甚至做出了更多让人无法理解、接受不了的事情,但大众却没有对他们实施网暴,而是猛烈地抨击麦琳,这背后的原因是什么?
张春:首先我们都明白,在舆论场上,女性是更容易被攻击的,大家攻击女性是更没有代价的。我曾经谈过一个观点,女性面临着一种“双重束缚”,你丑是一种错,你漂亮也是一种错。在三位女嘉宾里,大家挑出了麦琳,就像我上面所说的,大家认为自己去网暴“NPD”、网暴“一个情绪不稳定的人”,原因是充分的。
在我的感觉上,批评女人的人中,女性的占比也是更高的。在这种批评里,她们把自己从一个容易受到攻击的位置里摘出来,假装自己是特别的:我是女人,但我不是你那种女人。上野千鹤子在《厌女》中写过,一些黑人为了进入白人阶级,会主动批判黑人偷奸耍滑。我们都听过一种说法,每个人心中都有三个好女人的名额,这就是一种把自己特别化的行为。
杨子在节目中的言论
但有很多人会认为大众对于麦琳的批判是出于人性层面,与性别议题无关,您怎么看?
张春:就像我刚才说的,大家做这件事时站在一个更高的位置上,认为自己和被批判的人是不一样的。这样的行为不会让歧视消失,反而会保证这个歧视更加完好无损地重复下去。人们把自己从歧视中摘除出去的动作,其实是在强化这种歧视。
在我的工作中,很多客户会谈到自己很害怕对于麦琳的网暴,他们会觉得自己就是麦琳。这样的人是不会在网上去说话的,因为他很害怕,所以他不想要发声,不想要被人发现;也有一种人他可能很害怕,但他会去霸凌另外一个更弱的弱者。他们在实施暴力时会发现,有很多网友和自己站在一起,那自己现在就是强者了,可以把自己从弱者的世界里摘除。
麦琳因画像太丑而情绪崩溃
这两种害怕的心理,会有区别吗?
张春:这是两种不同的求生反应,一种是躲起来,想要离开这个危险的区域;另一种是我要加入,趁势把对方“干死”,但是他忘了,自己有一天也会成为受害者。我觉得后者的心态是更绝望的。
网络暴力的施暴者,往往怀着绝望的心态
很多人在社交媒体上攻击麦琳时都会提到,自己也拥有“同款母亲”。这种来自原生家庭的创伤,是他们去对麦琳施加暴力的重要原因吗?
张春:这是肯定的,这件事一定与他有非常强烈的关系,不然麦琳只是一个电视上的人,你看不惯她,关掉电视不看就好了。是什么让这群人如此意难平?他可能就是应激了,他在生活中可能因此饱受折磨,但是他不能去恶毒地咒骂自己的妈妈、姐姐、婆婆或是别的亲人。这样的念头只要一出现在脑海中,他们都会感到害怕。“我觉得我妈不太对”,这已经是很多人能够对亲人释放出最强烈的攻击了。但麦琳是一个陌生人,“她还上电视了,这不是让大家骂的吗”
他们认为,有这么多人一起骂麦琳,说明这种做法是对的,那就不用自省了,反正不是自己带头。你会看到很多人甚至不是自己发帖网暴别人,他只是评论,他是小兵的小兵的小兵。在这种情况下,网暴看起来没有他的责任,所以可以尽情地把一切个人情绪释放出去,汇入同温的浪潮,他们心中的挣扎、不甘与恐惧就有地方可以安放了。
这些人本身在心理上是很绝望的。我举一个例子,我两年前发了一篇骑平衡车去反尾随男性的文章,豆瓣上有很多人回复我“要注意安全”,还有一个人说,“那个人肯定记住了你的脸,你不怕他报复你吗?”这些评论让我很不舒服,我当时非常应激,骂了回去:“你难道和他是一伙的吗,为什么在这里威胁我?”
在这一步以外,我还拉黑了很多人,写了一篇文章来回应这件事。当时的我感受到的也是一种暴力,这种“包装成为我好”的暴力让我非常应激,但现在的我已经不会了,我不会有这么多情绪去抒发、去说明、去辩解,我可能只会把这些人拉黑,因为他们不再对我产生任何刺激。我觉得任何人去攻击一个素不相识的人、一个跟他没有关系的人,他本质上是应激的,是非常绝望的。
这种绝望的心态会对施暴者造成怎样的影响?
张春:这暴露了你的注意力是很容易被操控的,你注意力的起步价很低廉,这对一个人的影响是很直接的。别人看到你做出怎样的行为,就会知道你的注意力有多容易被操控,也会一定程度上了解你是一个怎样的人,可能会因此把你排除在愿意合作的对象之外。
您刚才提到,麦琳上了电视,这让大家更加没有心理负担地去批判她。类似的观点在社交媒体上很常见,但它其实是存在漏洞的,您会如何看待?
张春:这个逻辑其实只说了一半,如果一个明星是你身边的人,他无论做什么你都不会去说他,因为他能够还嘴、能够惩罚你。大家现在之所以网暴麦琳,是因为她是一个弱者,她无法还嘴。大家针对弱者做出了网暴,但是为了自洽,大家又会认为对方是强者。
作为公众人物,他们的确需要承受一些舆论的压力,因为这个世界它不够理想。我们不能指望所有的讨论都是基于理性与友善、都是为了去解决某种问题而产生的,很多讨论就是基于恶意产生的。
一方面,上电视需要做好思想准备,但做好思想准备并不意味着你在被网暴时不能感到受伤。你知道一把刀要捅自己,并不会因此就不流血,它甚至可能比你想象中更疼。因为一件事情不自己经过,是很难有直观感觉的。
网暴的形成,与社交媒体的推流机制密不可分
在您看来,《再见爱人4》节目组在环节设置、拍摄视角方面,是否具有一定的导向性?
张春:拍摄中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画面、每一段音乐,都是有指向性的,如果没有那节目就不用做了,这是第一点。第二点我认为网暴不会是一个节目希望有的结果,因为节目的最终目的是有讨论度,但是网暴的结果是一边倒的舆论,讨论空间反而变少了。还有一点在于节目如果有一个明确的负能量方向,那么节目也会有存活下去的危险。
我已经看完了大部分的更新,我觉得节目是在呈现真实的人,但“真实”就是很吓人的。人们害怕这种真实以及真实所遭到的暴力,所以一定要找一方来背锅,那这个锅可能就是节目组。
您提到的“米尔格拉姆试验”和这次的网暴非常类似,您认为为什么看似手里没有权力的普通人,会更容易在这类事件中攻击他人?
(注:米尔格拉姆试验指参与者被要求按下按钮,用45V到450V不等的电击惩罚隔壁答错题的“学生”。40个参与者中,三分之二的人都按下了450V的按钮,用来惩罚素不相识的陌生人。)
张春:大V去发布一个信息时,他会考虑发布这个信息的后果是什么。在社交媒体上,大V的公共身份是与他们的利益相关的,他们的账号连接的是自己真实的世界。但是对于网友来说,他们只是把自己的声音汇入洪流,他们的互联网身份与现实世界无关,因此他们感到很安全,可以随便说话。
我的好朋友在微信群里也会说麦琳的坏话,但在朋友之间说和在网上说是完全不同的性质。我们不仅谈论麦琳,还会谈论老板、路人、饭店的菜好不好吃,但我们都知道这个话没有余威,只是朋友间的社交。但是在网上发言,大家是在展示力量,而这就是很多网友最大的能量。
比如一位网友在小红书里回复了一个帖子,骂得特别狠,得到了很多赞,但是他自己的账号没有粉丝,发的帖子没有人回复、点赞。他一生中所体会到的最大话语权就是在网暴之中,这个正反馈会让他更带劲。
您在采访中提到了小鹿、邵艺辉,再到今天的麦琳,类似的网暴越来越频繁地出现在社交媒体上,背后的原因是什么?
张春:我们没有数据去证明网暴的频率有没有提高,但既然我们谈论网暴,那么说说我们身处的网络环境是很重要的。一方面,与过去相比,现在的网民数量变多了,网络更加易用了,大家可以说话的地方变多了。
另一方面,现在社交媒体的推送机制完全不同了。过去在博客时代,每一个网站都是封闭的,我们会在旁边写很多友情链接,要点进去才能看到,没有平台会给用户推送他们没有关注的内容。现在的推流机制完全是由平台的算法决定的,我在小红书上只有几百个关注,但有一天我发了一个帖子,有15万观看,但剩下的帖子仍然没有人关注。
一个普通网民说出来的话,他可能以为没有人看,但突然有一天被平台算法选中了,其中一些说得不全面的东西,就可能会招来恶意的评论,一场网暴随时随地都有可能发生。大众也很难像批评《再见爱人》节目组一样去批评小红书,因为这种批评对它的影响太微乎其微了。
这种形式的网暴,对于当事人来说,会造成怎样的心理影响?
张春:当事人的反应,我不能肯定,但一定是不好受的。具体他们会不好受到什么程度,和这个人的背景、经历、承受能力有关。我更加关注的是,这种网暴对于普通人的影响是什么。我前面提到过,我的客户们会跟我说,他们对此感到害怕,会担心这道雷劈到自己身上。我有一个听众,她每次听完我的播客节目,都会在微信里给我发好几百字的评论。我问她,你为什么不发在评论区。她说我不想在互联网上留下任何痕迹,因为我太害怕被网暴了。目睹过这种网暴的人会感到害怕,我觉得这是我们在公共表达中需要更多关注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