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信奉马克思主义的新总统,将如何挽救斯里兰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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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位信奉马克思主义的新总统,将如何挽救斯里兰卡?

【作者 毛克疾、喻琬淋】

当迪萨纳亚克于2024年9月23日在历史悠久的斯里兰卡国会大厦内宣誓就任总统时,他一定不会忘记这正是他和他的同志们当年计划武装攻占的政治地标。

现在,他达成了当年的革命理想,只不过是用了一种截然不同的方式。

9月23日,阿努拉·库马拉·迪萨纳亚克(Anura Kumara Dissanayake,人称AKD)在科伦坡宣誓就任斯里兰卡总统。斯里兰卡国家人民力量党供图

9月23日,阿努拉·库马拉·迪萨纳亚克(Anura Kumara Dissanayake,人称AKD)在科伦坡宣誓就任斯里兰卡总统。斯里兰卡国家人民力量党供图

经过5个星期的激烈竞逐,迪萨纳亚克带领左翼政党联盟国家人民力量(NPP),击败原总统拉尼尔·维克拉马辛哈(Ranil Wickremesinghe)和主要反对党领袖萨吉特·普雷马达萨(Sajith Premadasa),当选斯里兰卡新任总统。

毫无疑问,脱胎于马列主义武装斗争的“局外人”迪萨纳亚克通过选战夺取总统大位,是斯里兰卡人民饱受政治经济社会多重危机后做出的历史性选择,开启了不同于斯里兰卡此前所有意识形态特征的全新政治局面,也被寄予扭转斯里兰卡国运的厚望。

迪萨纳亚克究竟什么来头?

迪萨纳亚克1968年出生于斯里兰卡中部农村的小农家庭,从学生时代起就投身学生运动,不到20岁就正式加入了以马列主义为指导的革命组织人民解放阵线(Janatha Vimukthi Peramuna, JVP),并作为JVP下辖学生组织的负责人参加武装斗争。

值得注意的是,成立于1965年的JVP不满当时锡兰共产党等“老左翼”的“机会主义”“妥协主义”态度,在其领袖罗哈那·维耶维拉(Rohana Wijeweera)带领下,决定抛弃议会斗争和上层路线,坚定走以“群众路线”和“武装斗争”为特色的正统马列主义革命道路。由于坚决斗争的态度和游击战争的策略,JVP当时甚至被国际评论家称为南亚的“切·格瓦拉派”,尽管从维耶维拉的装束看风格确有相似,但JVP从未公开承认过这个称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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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解放阵线创始人罗哈那·维耶维拉(Rohana Wijeweera)

1971年和1987年,JVP两次发动针对斯里兰卡当局的武装起义,动员数十万因就业困难、通货膨胀、食品短缺而陷入绝望的劳动群众和青年学生投身游击战争。期间,斯里兰卡政府和JVP武装互相发动刺杀、爆炸、破坏活动。然而,由于策略失误和准备仓促,两次起义均遭到残酷镇压,最终以失败告终,大批JVP党员干部和革命群众惨遭杀害,这成为斯里兰卡内政史上最血腥的场景之一。

正是在1987年的残酷武装斗争中,迪萨纳亚克走上了革命道路。

武装起义失败,叠加东欧剧变、苏联解体,JVP被迫逐步软化策略,转向选举斗争和街头运动。在这一时期,迪萨纳亚克1995年以全斯社会主义学生联盟召集人身份进入JVP中央委员会,1998年又凭借出色的学生和青年工作成绩成为JVP政治局委员。此后,迪萨纳亚克逐渐靠近斯里兰卡主流政治,2000年首次当选斯里兰卡议会议员,2004年出任斯里兰卡自由党(SLFP)-JVP联合政府农业、畜牧、土地和灌溉部长,并于2015-2018年担任斯里兰卡议会首席反对党党鞭。

意识形态方面,迪萨纳亚克转向更加温和的中左翼立场。2014年,他成为JVP主席后,明确表示摒弃暴力斗争,并不断吸收社会贤达和知名学者加入,使JVP对更宽泛的社会群体产生吸引力。2019年,迪萨纳亚克组建国家人民力量(National People's Power,简称NPP)政治联盟,吸纳20多个较边缘政党及工会、妇女、青年组织,以壮大反对派力量。

近30年来,JVP已从残酷镇压和全球左派运动的低潮中脱胎换骨,凭借强大的基层党组织和丰富的群众运动经验,充分利用民众对政治腐败、经济困境、社会僵化郁积的不满情绪,以及针对IMF协议附加条件、印度干涉的强烈反感,成为引领斯里兰卡近年来社会运动的领导力量,并借重这股力量成功实现了两次艰苦卓绝的武装起义都无法实现的政治目标。

为什么迪萨纳亚克突然赢了?

在9月23日结束的选举中,迪萨纳亚克在第一轮计票中获得了42%的选票,随后在他和另一名候选人萨吉特·普雷马达萨之间进行了第二轮计票——斯选民有权选择第二和第三候选人,如果第一候选人得票率低于50%,第二轮计票就会统计第二和第三候选人。迪萨纳亚克最终斩获5740179票,整整比普雷马达萨(4530902票)多了100多万张选票。其实,斯里兰卡1982年至今的8场大选,几乎全为一轮计票决出胜负,而今年大选却需要两轮计票,竞选激烈程度可见一班。

尽管很多专家都会毫不迟疑地视迪萨纳亚克的胜利为斯里兰卡独立后的里程碑事件,但很多普通民众反而对此心态淡定,似乎他们早就预料到“迪萨纳亚克会赢”,甚至“只有迪萨纳亚克能赢”。其实,迪萨纳亚克在2019年大选中仅赢得3%的选票、JVP也仅占据议会3个席位,而这次却势如破竹,击败苦心经营多年的左右两翼政治世家和实用主义的地方豪强,这种横扫之势变化恰恰最能说明问题。

迪萨纳亚克之所以能够取胜,最大的背景就是斯里兰卡近年来遭遇了一个又一个政治经济漩涡。

斯里兰卡先是在2019年遭遇连环爆炸恐怖袭击,2022年又遭遇新冠肺炎疫情、俄乌冲突,这一连串打击不仅重创作为其经济支柱的旅游业,也导致斯里兰卡出口产业不断萎缩。2022年,斯里兰卡已到经济崩溃边缘:外汇储备枯竭,公共债务膨胀到830亿美元,通货膨胀率高达70%,再加上外债违约,普通老百姓甚至用电、吃饭、看病需求都难以实现。

在此过程中,迪萨纳亚克带领NPP在全斯范围内掀起大规模示威,成功迫使时任总统戈塔巴雅·拉贾帕克萨逃亡出海,这也使他在这场全国性运动中崭露头角,俨然成为不可小觑的政治人物。

高举党徽的JVP成员组织游行中

高举党徽的JVP成员组织游行中

总统黯然逃离后,时任总理拉尼尔·维克拉马辛哈在拉贾帕克萨势力的支持下出任新总统。面对经济崩溃的巨大风险,维克拉马辛哈四方求援、勉力支撑,最终从国际货币基金组织(IMF)拿到总额近30亿美元的纾困贷款,成功稳住了宏观经济,缓解了粮食和燃料进口危机,但代价是必须执行痛苦的财政紧缩措施,包括削减补贴、上调电费、增加税负、变卖国有资产等。

尽管斯里兰卡经济险情暂时解除,但民众生活质量却并未明显改善,幸福感和获得感反因财政紧缩措施日益走低,国内贫困率却一路走高。因此,政治幻灭感在斯里兰卡空前弥漫,很多老百姓开始认为斯里兰卡政治无非几个权势家族之间的游戏,这强烈刺激他们思考更为根本的出路。

在某种程度上,政治的无力感叠加生活的困顿,推动迪萨纳亚克赢得大选——斯里兰卡民众期望政局重新洗牌,急需挽救斯里兰卡局势的“新鲜血液”,而原本处于边缘地位的JVP,正满足他们期待的“局外人”“野蛮人”形象。

反观迪萨纳亚克的主要对手,萨吉特·普雷马达萨是总统之子,拉尼尔·维克拉马辛哈出身政治世家,还有一位竞争者恰恰又是前总统马欣达·拉贾帕克萨的幼子。早已厌倦精英家族间政治游戏的斯里兰卡选民,给予迪萨纳亚克这位“前职业革命家”一次尝试的机会——反正生活已经很艰难,即使迪萨纳亚克失败了,也很难变得更差,但他万一成功了呢?

迪萨纳亚克资料图:新华社

迪萨纳亚克资料图:新华社

正如JVP一位高级干部胜选后所言:“这不仅是JVP的胜利,更是一场打败斯里兰卡传统精英政治的胜利,一场打击革除斯里兰卡裙带主义政治陋习的胜利……与其说这是从一个政党到另一个政党的权力转移,不如说这是一种政治形态到另一种政治形态的转移。”

从某种角度看,迪萨纳亚克的经历和列宁在二月革命及十月革命的历程有几分相似:先是在内忧外患之下深度参与了一场成功推翻执政当局的抗争,虽然崭露头角,但却并未夺取政权;在形势经过一段时间发酵后,人们又不满足于此前的不彻底抗争,而选择了那条更能带来根本改变的历史出路。

现在摆在人们眼前的问题是:善于反对、善于抗争、善于运动、善于破坏的迪萨纳亚克上台当家以后,面对柴米油盐的现实问题,会做出什么政策选择?

迪萨纳亚克赢了之后会做什么?

迪萨纳亚克已宣誓就任总统,承诺与长年积弊的精英政治划清界限,彻底扫除钱权交易和裙带政治,营造清朗的政治环境,并努力减轻民众负担,推动斯里兰卡经济从史上最严重的危机中加快恢复。

虽然迪萨纳亚克宣誓就职以后已多次进行“预期管理”,强调自己不是魔术师,不会变戏法,不可能一下子解决斯里兰卡所有问题,但他里程碑式的当选仍有诸多执政看点。

一是深度清算腐败,积累政治资本和经济资源。

缺乏政治根基和经济牵绊,反而成为迪萨纳亚克最大的优势。他宣誓“扫清腐败”“打击特权”,直接行动包括深挖严查既有政治家族的贪腐案件,重启针对拉贾帕克萨家族的调查,通过“打土豪”达到“开源”效果,同时大幅削减精英群体养老、用车等耗资繁多的政治特权,以此实现“节流”的目标。

这种“开源节流”赢得的政治认可和经济资源,能够为他推动其他更有争议的政策创造条件。这可能是他作为“具有反抗传统的革命战士”最被寄予厚望的一步,同时也是实现其政治目标最为清晰的一步,但却可能激化针对他个人的政治暴力,甚至带来生命威胁。

二是确保经济稳健恢复,努力化解民生痛点。

迪萨纳亚克在竞选宣言中承诺“重新考虑”IMF提出的紧缩性条款,同时推出普惠性的减税政策,并降低水电等生活必需品开支。虽然他目前仍未推出具体路线图,但已有JVP高层透露,迪萨纳亚克不打算将IMF协议推倒重来,只会寻求局部调整。

感性层面,迪萨纳亚克必须对IMF协议保持抗争姿态,否则难以安抚风起云涌的民间情绪。然而,从理性考量不难发现,为了从IMF获得纾困资金,前总统维克拉马辛哈其实已在斯里兰卡民众面前“唱了黑脸”“做了坏人”,所以迪萨纳亚克只需要在已谈定的框架内局部调整,就能继承这笔前总统牺牲政治生命换来的财富,完全不必冒着巨大政治不确定性的风险重新谈判。毕竟IMF协议可能是斯里兰卡短期内唯一能指望的外部资源,如果因为重新谈判导致资金到位时间延迟,从而耽误重振经济的进度,那就可能得不偿失。

三是尽快举行议会选举,获得足够立法支持。

9月24日晚,迪萨纳亚克签署特别公报,宣布解散议会,并确定将于11月14日举行新一届议会选举。

迪萨纳亚克将原定于2025年的议会选举提前至2024年11月,主要是希望尽快获得合法民意基础。目前在斯里兰卡议会225个议席中,JVP仅占三个,因此在他看来这完全无法反映选民意志。与此同时,他希望能有更多人为其大刀阔斧推动改革而背书。

考虑到JVP并没有任何执政经验,同时也从未成为议会主要政党,迪萨纳亚克将如何协调议会选举和选择内阁阁员,仍有很强的不确定性——虽然他仍有可能留用前总理古纳瓦德纳,但也有可能按照意识形态偏好重新组建内阁或看守政府。

四是缓和族群、宗教矛盾,强调民主与团结。

作为前武装革命派领导人,迪萨纳亚克特别强调民主团结的重要性,反复声称要“尽一切可能保护民主”。

虽然迪萨纳亚克在斯里兰卡北部、东部等泰米尔人聚居区得票数有所增加,但JVP在泰米尔社群总得票率并不高,这反映出他们并不信任迪萨纳亚克的民族立场。

JVP作为马列主义政党,历史上一度强调阶级矛盾而推动民族和解,但后来却体现出越来越鲜明的民族主义倾向,特别是在印度插手斯里兰卡内战后更是采取了鲜明的国族强硬派立场。

值得注意的是,迪萨纳亚克就职前强调“僧伽罗人、泰米尔人、穆斯林和其他所有斯里兰卡人团结一致”,但实际上,除非他在经济、外交领域等其他重大问题上取得显著成绩,否则他不太可能主动推进解决敏感的泰米尔人问题,最多采取保守态度以缓和族群矛盾。

五是平衡大国关系,最大限度维护本国利益。

JVP历史上强烈反对“印度扩张主义”,而反对印度插手斯里兰卡内政也是JVP发动1987年武装抗争的一大原因,因此时常被认为是“亲华”政党。其实,迪萨纳亚克近期正在努力展现其平衡外交政策。他在大选结果揭晓前接受采访时表示,“斯里兰卡不参与地缘政治斗争,也不会与任意一方结盟,我们尤其不想被夹在中国和印度之间。”

迪萨纳亚克曾与印度外长苏杰生对话。图截至印度外交部官网

迪萨纳亚克曾与印度外长苏杰生对话。图截至印度外交部官网

迪萨纳亚克此前受邀率团访问中国和印度;在大选承诺时,他也尽可能“一碗水端平”:他承诺取消阿达尼集团在斯里兰卡北部投建的大型风电项目,因为阿达尼项目耗资过高,且很有可能存在裙带运作等腐败行为,但JVP团队成员同样要求“对中国投资和贷款项目进行更严格的审查”,以避免所谓“债务陷阱”。

目前看,迪萨纳亚克大概率采取平衡外交政策,但其干部队伍和基本盘选民的意识形态偏好可能会增加其亲近中国的一面。毕竟中国不管是革命武装斗争、社会主义建设,还是改革开放发展、产业科技研发,都能为JVP提供无可替代的理论与实践支持,这可能也是有待JVP进一步开发的最大意识形态红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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