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钊：敬惜字纸与国学传承

敬惜字纸与国学传承

作者：鲁钊

我崇仰的“皇叔”兼老师二月河先生，已遽然辞世四年了。先生的音容笑貌总是清晰如昨，时时浮现眼前，梦境亦常相见。我从先生的嘉言懿行中汲取营养，即便先生的一个不经意间的作为，都曾给予我震撼、感染和教诲。

先生敬惜字纸的传统，给我留下深刻难泯的印象。

那是2014年秋高气爽的一日，我到“皇叔”二月河先生宅院，签字并顺便送几份邮件。帮助拆开，有份是外地一家企业赠阅杂志，我就说：“没什么质量，不要了吧。”顺势要扔垃圾篓。“皇叔”摇手制止，说道：“放下吧，敬惜字纸，要知开卷有益，每本书都可以告知你不知道的东西。有时间了，可以翻看一下。”看到他正在写什么，密密麻麻，写完正面，又翻过来从背面写下去。我很疑惑，倒不说“皇叔”前些年被好事者炒作“中国作家首富”“作家收入排行榜榜眼”等新闻，但不穷是真的，对于平素吃穿不讲究的他来说，已经“不差钱”，实现了经济自由。我就问“叔叔，你这么节约呀。”叔叔很认真地扭头对我说，“不是一张纸的问题，这也是敬惜字纸，惯了。”

二月河两次提到“敬惜字纸”，我心中一震，颇有感悟。

幼时，家乡村庄的小河边，一处崖岸上，有一片枝叶葳蕤树杆斑驳虬曲如莽的老林，前面辟建一方小小的院落，那是乡亲们的土地庙，心中神圣的地方，断不可来此放牧或砍伐，因为是主宰一方神灵，哪家逝世了亲人，孝子贤孙要到此处“报庙”，报土地神知晓，让其好招魂录案。在土地庙旁边，青石条奠基，有用石板和砖共砌的宝塔状建筑，约有五七尺高，面朝供奉处开口，里面烧得黑糊糊一片。

我问奶奶：“这是做什么用的？”奶奶悄声说：“烧纸用的。”“那方不是烧纸吗？”我指了指土地庙神龛前的纸灰问。“那是烧黄纸的，这儿是烧白纸的。”奶奶解释说。“啥是黄纸？啥是白纸？”我忙着追问。“咋小孩子真多废话！”奶奶赶快拉了我走，“快走，别惊动招惹了文昌星，让你考不上学。”吓得年幼的我再也不敢询问了。

随后，我问询了妈妈，见多识广的妈说：“那儿是文昌星君的供地，文昌掌管智慧，他不喜黄纸（黄裱纸），最喜文字，所以，人们就把带字的废纸（练习本，废书本）烧了供奉，以示‘敬惜字纸’。”

中国人自古以来，对文字充满着敬畏之情。仓颉造字在千古广为流传。传说仓颉“观奎星圜曲之式，察鸟兽蹄爪之迹”，整理素材，创造出了代表世间万物的各种符号。他给这些符号起了个名字，就叫做字。也就是“山川指掌，而创文字”，“始作书契，以代结绳”。 造字有多大意义？人类从此告别“结绳记事”年代。更有《淮南子·本经训》载，“昔者仓颉作书而天雨粟，鬼夜哭”。可谓惊骇莫名。后来，为了在天上有统一管理文事的神仙，又设置了文昌星君，供来祈求智慧。

能在节日为文昌星君供奉的地方，定然重视知识，敬重人才。所以，我们那里，方圆十里八乡，读书人是颇受推崇的。我小时候就常见，哪家有了红白大事，写联记帐要请来老师帮助，当天晚上，东家要把学校的所有老师（虽然全部是民办老师）请家中，尽量佳肴美酒的招待一番，以示感谢，并有以后多培养教育子孙的恳请。

后来，我在单位写材料，编信息，走上文学创作之路，出书，获奖，成为所谓的作协主席、文联副主席、读书协会会长类，村里老人打趣：“你奶虔诚烧纸，看文昌星多眷顾你娃子哟。”

后来回乡，就想去景慕的文昌星君供奉处烧几张报纸，抒抒心愿。到了一看，很是失望。大树早已腐朽倒下，只有几丛根生的枝叶茂盛，支撑着破败门面。枝间到处是鸟巢，土地庙不成庙样，倾圯在地，上落一层鸟粪，地面上鼠洞獾穴遍处。而那文昌星君的宝塔，早已丧失不见踪迹。面对此景，我感慨白云苍驹，空余惆怅。

现在，别说我的家乡宛西，即便豫西、中原，已少见了民间对文昌的供奉，绝迹了文昌面前焚烧字纸的传统。

我爱读书，从文坛前辈师长处，获得源源不断的教益，也得到一些敬惜字纸的信息和故事。有位山西老作家韩石山的散文随笔，文史性强，富有文采，语言风趣机敏，充满智慧。记得他在报上撰文，言及其幼时所见。说那时他的祖母扫院子，遇有写作业、写仿撕下的废纸，若上面有字，就要捡出来，放在门洞的一角，待积攒得多了，在门前焚烧掉。据祖母说，村口原有个焚烧字纸的砖炉，早就弄坏了。意思是，要是那个砖砌的炉子还要，她会去那儿焚烧扫起的字纸。说罢，又像往常提到这类事一样，长长地一声叹息。

《文汇报》记载，国家图书馆1983年曾购藏一册《永乐大典》，是在山东掖县（今莱州市）偶然发现的，其“天头地脚”空白处已被其主人——一位农家老人裁作鞋样、卷纸烟，而敬惜字纸的传统，却让老人将其文字部分完整地保留了下来。

分析这件逸闻，它的可贵处及背景说明，一，这是个没有文化的老人，甚至连字都不识，但她（以作鞋样判断定为女性）知道爱惜或者说是敬畏文字；二，直到上世纪80年代，在孔孟故里的省份，老年人还有着敬惜字纸的观念。

我还看到有人回忆撰文，在南阳市卧龙区的一些乡镇，过去有老先生专门在垃圾中捡出有文字的废纸，专门到庙宇处焚烧。

看来，在一定时期的老人心中，保留着敬惜字纸的朴素思想。而且，焚字炉曾经在全国一些地方，都有建设。

至少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在中原边城南阳，在宛西僻壤的内乡县，我的老家，仍断续地保留着供奉文昌、敬惜字纸、尊重知识的千年不变传统。

至今我案头还收藏有一本头尾皆无破旧如絮甚如小孩尿片子的古本，为老家乡亲的传统观念做了注脚。这是一本民国壬申年（公元1932年）内乡县赤眉镇姓孙的善人石印书：《文昌帝君惜字功罪律》，其中序云：“夫子书者，古圣人心思所寄也，敬之即以敬圣人，慢之即以慢圣人。”

内文有《文昌帝君惜字宝训》《敬字五箴》《惜字说》《文昌帝君惜字十八戒》《惜字功罪律》等，中多有语“以字纸为重，或埋之于土，或焚之于火”，“见字纸遗坠，必掇拾烧之”等，并举了诸多惜字得报，福寿无穷；不敬而损，殃及后人的故事，虽有唯心迷信之意，但“转劝人人皆知敬惜”，其重字之情，敬文之意，充盈字里行间。

看看，为一个敬惜字书，就深情作文，认真做事，刊印了厚厚的书本来说明、熏陶、教化、警醒人，可谓重视至极。

有如此敬惜字纸、尊重知识的氛围，故卧龙躬耕地古有四圣，现当代有冯友兰、姚雪垠、李季、韩作黎、张一弓、乔典运、宗璞、二月河、周大新、周同宾、田中禾、柳建伟、邱华栋、马新朝等文人层出不穷，形成全国著名的“南阳作家群”。

作为中原文化名片，二月河先生在生前，非常重视和愿望中原文化的大繁荣大发展，认为中原文化有它的辉煌历史及优越现实条件，其优秀传统文化是“重要引擎”，要立足传统经典，开出鲜艳的新时代之花。他认为，中原文化是中华文化之根，在中国的文化、哲学、政治、经济、宗教、根亲、伦理学、社会学等诸方面都有至关重要地位，是民族文化的基因，它对中国的儒道释，对上至帝王将相下至平民百姓的烙印都很深。

中原文化何以能地位至重，厚重广博，这可能与久远的可贵的氛围有关。热爱阅读，尊重知识，对字纸的珍敬，甚至对一片废纸的爱惜，充分反映了中原乡民对文化的爱敬尊重。

不忘过去才能开辟未来，善于继承方能守正创新。让今天与明天交流交融，让新识与旧学互鉴共进，从延续中华民族文化血脉中开拓前进，砥砺深耕，笃行致远。

所以，我想，不必再去建文昌塔焚纸，那与当今环保理念不符，废纸可以回收，再生纸照样使用，但我们要把这种敬惜字纸、尊慕文化的传统继承下去，根植心中，弘扬开来，让浓郁的文化氛围保持下去，如此，我们的民族文化才能灿烂厚重，渊渟岳峙，保持久远和先进。

作者简介：

鲁钊，笔名路漫漫，现为南阳市作协副主席、二月河研究学会会长，有《直面皇叔二月河》《二月河先生纪念文萃》《二月河评传》等数本著作，获得冰心散文奖等省级以上文学奖二十余次。

本文内容由作者提供。“亲近传统 重建斯文”华语创作有奖征集活动得到太月香学、状元台茶叶、贵龙森宝、花宝峰业、岳麓书社、浙江人民出版社、邵雷剪纸等合作伙伴大力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