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寯(1900-1983)是我国杰出的建筑师、建筑教育家和建筑画家。
上世纪三十年代,童寯曾撰写了《江南园林志》,并于1963 年出版。这是我国现代最早一部运用科学方法论述中国造园理论的专著,也是学术界公认的继明代计成 《园治》 之后,在园林研究领域最有影响的著作之一。近日,“西行画录·东南园墅——建筑师童寯(1900-1983)特展”在上海久事美术馆和久事艺术沙龙两个展馆同时开幕。其中,久事艺术沙龙“东南园墅”板块呈现了童寯对于江南园林的研究及其著作《江南园林志》的出版往事。
中国园林在世界园林中独树一帜,体现了极高的艺术造诣,江南园林则荟萃了中国园林的菁华。开创中国园林的现代研究是童寯的另一项杰出成就。
童寯先生在杭州,摄于1942年,©童寯纪念馆
展览现场
上世纪三十年代,童寯撰写了《江南园林志》,并于1963 年出版。这部在短短几年内从零开始完成的学术著作,被誉为中国近现代园林研究的开山之作,是我国现代最早一部运用科学方法论述中国造园理论的专著,也是学术界公认的继明朝计成 《园治》 之后,在园林研究领域最有影响的著作之一。
对于江南园林的概述,童寯写道:
今日所谓江南,主要指江浙两省……
这一帶气候温和,水源充沛,物产丰盛,自然景色亦复优美。
晋空南迁,渡江人士促进此区经济,文化昌盛、士夫贵游、陶醉风雅,崇尚清高隐逸生活,追求自然环境。
宋室南渡,建都杭州临安,御园之外,著名私家园亭不下40 处。
而吴兴也是当时园林聚点,南宋有34家。下迄明清各朝,增华兴替,蔚为江南巨观。
尽管江南园林极盛时期早已过去,但目前剩余名迹数量仍居全国之冠。
面对当时国内的时局与现实里的园林状况,他写道:
造园之艺,已随其他国粹渐归淘汰。
自水泥推广,而铺地叠山,石多假造。
自玻璃普遍,而菱花柳叶,不入装折
自公园风行,而宅隙空庭,但植草地。
加以市政更张,地产增价,交通日繁,世变益吸。
盖清咸、同以后,东南园林久未恢复之元气,
全是而有根本灭绝之虞
……
著者每门开直入,间因介叩扉。
或一游再三米,或盘桓不能去。
吾国日式园林,有诚无增。
著者每入名园,低回歐歡,忘饥永日,
不胜众芳芫秽、美人迟暮之感!
吾人当其衰未之期,惟有爱护一草一椽,
庶勿使为时代狂澜,一朝尽卷以去也……
寥寥数句,童寯便总结出园林衰败因果及惆怅之感。
童寯《江南园林志》
展览现场
自1930年代初,童寯利用在华盖建筑师事务所工作的闲暇时间,在艰难条件下遍访江南园林。据了解,他所涉及到的现存园林约104座,已消失园林约122座,大致呈现了江南园林的分布状况。他用现代科学的方式,为园林进行了调研与测绘。其中,他记录的不少园林在今天已经湮没无存,因此其测绘图纸和拍摄的照片显得更为珍贵了。
他通过造园、假山、沿革、现况、杂识五个章节,从传统造园技术和艺术的一般原则入手,重点介绍了江南地方苏、扬、沪、宁 杭 嘉一带著名园林的结构特点、历史沿革、兴衰演变过程及当时的概况。
苏州拙政园,童寯摄于1932-1937年间,©童寯纪念馆
童寯摄于昆山半茧园,1932-1937年,©童寯纪念馆
久事艺术沙龙的“东南园墅”板块通过4个板块以及建筑模型、建筑摄影、园林测绘及手稿等近千件展品,全面而系统地展示童寯先生对于江南园林的研究过程和研究成果。展厅中,观众可以看到童寯拍摄的园林照片及对于园林的概述,包括上海的豫园、半淞园、苏州的狮子林、沧浪亭、网师园、嘉兴的烟雨楼、扬州的何园、无锡的寄畅园……而展柜中的手稿、文献资料,则向观众讲述了这一著作的出版往事,以及童寯与友人的交往。
沧浪亭测绘图手稿,童寯绘于1932-1937年,©童寯纪念馆
童寯绘制的太仓亦园铺地研究,1932-1937年,©童寯纪念馆
初至上海的童寯,除了工作关系外,能够交往的也就是清华大学和美国宾夕法尼亚大学在上海的一群校友,特别是他在华盖建筑事务所的同事兼搭档赵深与陈植。赵深与陈植都是江浙人,对童寯提供了不少帮助。据童寯之孙,展览策展人童明介绍,童寯接触园林的初始点可能是豫园。当时是在一个周末,一群好友在那聚会。展厅中童寯一家在豫园的合影也是与园林相关的照片中最早的一张。
而童寯之所以将观察园林的业余爱好转化为严谨的学术研究的过程可能与朱启钤的交往有关。1934年,中国营造学社社长朱启钤应上海中国建筑师学会的邀请来到上海。朱启钤在城隍庙附近的一座茶楼里介绍了中国营造学社,同时也谈到了想要研究南方古典园林的想法。
展览现场
中国营造学社自成立以来,在梁思成、刘敦桢等人的主持下,进行大量中国古典建筑调查研究,收集很多第一手资料,并印发季刊每年四本。到1935年前后,由于在建筑方面已经成果卓著,中国营造学社开始计划着手另一个领域——中国园林的研究。可惜,中国营造学社苦于精力不济,学社中的人员并未开展这项工作。正是在那时,童寯已然开始走访园林,据童寯长子童诗白描述,“星期天父亲很少在家休息,他休息的方式是带着照相机到上海附近或铁路沿线有园林的地方去考察,偶尔也带我去,那些地方有些是荒芜的园子,主人早已不住在里面,父亲向看守人说明来意并给一些小费后,就能进去参观照相”。如果没有特别原因,童寯每个周末基本上都往返于江浙沪一带的园林之中,以至于每当在天津基泰工程司工作的挚友杨廷宝到上海时,所提供的招待也就是两人约好一同前往。
童寯夫妇携子童诗白在豫园
童寯(右)与杨廷宝(左)在苏州,1932-1937年,©童寯纪念馆
20世纪30年代城市之间的交通很不方便,火车汽车的线路极其有限,大多数的市镇可能还只能坐船前往。来到园林里后,童寯并无帮手,一般只能自己一人进行踏勒,遇到无法测量时,只能步量进行估算,由于其深厚的建筑学功底,他所绘制的形状尺寸依旧非常准确。
1936年,童寯结识了在江南做古建筑调研的刘敦桢,后者了解其工作后表示,希望出版一个《江南园林志》专本。在展厅中,观众可以看到刘敦桢为该书所写的序的手稿。该书进入了出版阶段后,由营造学社负责刊行,书稿也被带到了北京。
可惜的是,《江南园林志》在排印时遭遇卢沟桥战事,手稿照片和测绘图纸被中国营造学社存放于天津英国麦加利银行保险柜里,而次年的大水又使得手稿全部泡烂废弃。童寯在三十年完成的《江南园林志》,最终在1963年得以出版。
1937年《江南园林志》图片排版设计稿,©童寯纪念馆
展厅现场,《江南园林志》童寯手稿
展厅现场,《江南园林志》第一版序言,刘敦桢手稿
童明告诉澎湃新闻,“由于三十年代未能成功出版,后来在五六十年代,童寯根据原先的资料又做了一些测绘,有的则根据后期的走访进一步完善。吴江的退思园,以及浙江的一些园林,他都重新走了一遍。展厅中有一些初稿的文献,可以看到历经火烧、浸泡痕迹。后来,他又一遍遍重新抄录整理,整个出版的过程是很不容易的。”
童明说,展厅里有朱启钤致童寯的两封信,也是展览的重要展品,与出版故事相关。一封是朱启钤在1940年所写,大意是因手稿毁坏,朱老到天津去收拾残局,整理残稿;另一封是《江南园林志》出版后所写,感慨万千。
朱启钤在1940年致童寯信函中道:“……所有内容污渍不堪,由弟亲督社员加以整理,稍复旧观。而散落错杂,终不能免,殊为惨烈。顷弟因事来沪将尊著原稿携至此间,本拟当面交还,执事自行整理,适又晤植生兄,知台从去昆明,未能面述歉忱,而近因内地停止包裹,未便转付邮寄,转将原稿费交植生兄代收。遇贵公司同人有去滇之便,再行携呈,此事已函告思成、士能量兄,先为奉遗恳邀……”而在1963年书籍出版后,朱启钤则致童寯信:“……为大器晚成,无任兴奋,爱不释手也。闻士能与陈从周两君,亦曾致力于园林采缀,还未出版,则尊刊先出,实为压倒元白,不知他师生如何竞赛耳……”
朱启钤致童寯信函
出版后,亦有梁思成1964年致信中的赞赏,信中道:“日昨诗白转下《江南园林志》,高兴极了。诚如你所题,这书之可贵,就在这些图都是亲笔画的,而且其中许多今天或已被破毁,或改走了样,许多照片也是难得的史料了。当年写稿正将付梓,而“七•七”变发,旋经水灾,今天能见到它出版,实在令人高兴。当年虽曾匆匆拜读,但因没有切身体验,领会不深。解放后,虽然已经到过苏、锡、扬两三次,每次也仅仅‘走马’,毕竟算是亲眼看过,有了一点感性认识,所以重读就比较懂些,深佩精辟之见,但以我这样对园林一无所知的人,尚有待进一步精读细读,大能尽其中奥妙也……”
梁思成致童寯信函
梁思成致童寯信函
对于书籍出版的意义,童明说,“园林除了有建筑外,还有花石、树木、池塘、叠山,这既是人工的,又是自然的,既是固定的,又是生长的。白天、夜晚,四季的景致也都不一样,每一个内容都是一幅画。园林更多的是一种画境,这也是为什么园林有这么多的窗、门洞。在古代,园林是一个两极分化,第一种是盖房子的工匠,而另一种则是文人。而受过西方建筑学教育的童寯,以相较古人更现代与科学的方式解读园林,同时,他没有舍弃园林文化的根基与精华。如书里有很多具体化的解析,包括园林的组成,及园林是如何形成诗意、诗画的景观。”
陈从周致童寯信函
叶恭绰致童寯信函
在童明看来,相较于从人文视角解读园林的陈从周,有建筑背景的童寯则是一种世界性的眼光来看待园林。童寯曾在自己的文章里引用过弗兰西斯·培根的名言:“文明人类,先建美宅,稍迟营园,园艺较建筑更胜一筹。”他将园林视为人类与自然之间普遍存在的一种深层对话,地域文明的一种最高体现。“对于江南园林,是他出自内心的喜爱,以及想要探讨本土的文化。”
为此,童寯也曾向海外宣传中国的园林。他最初的相关研究是以英文写就的,这也在展厅的最后一板块里体现。1936年,童寯曾出版过一本外文书籍《Chinese gardens(中国园林)》。据说,喜龙仁在后来的《中国园林》著作中也引用了童寯书中的内容。
展览“西行画录·东南园墅——建筑师童寯(1900-1983)特展”将展至5月21日。
附:童明谈当下的园林及园林精神
园林是国粹、国宝,但是当下的困境是在于滋养园林的文化土壤在消退,且这种消退并非现在才开始,而是有100余年了。随着整个时代的变迁,这是一个大的趋势。这不仅仅是说园林,大量的文化遗产都面临这一问题,海外也是一样的。
上海半淞园,童寯摄于1932~1937年间 童寯纪念馆供图
那么,接下来的核心就在于如何去解决。今天大家常用的,或者说看到的一些做法,更多的是基于一种技术层面的理解。这种技术可能更多指向一种思维模式,如园林就如同盖房子,在技术上施工完成即可。但是,园林根基上的那种灵魂性的支撑却是越来越没有了。我们缺乏那种能娴熟通晓,融汇传统艺术的人。园林的很多景观都是来自于诗词,是诗意与景观的关联,即把一首抽象的,充满美好的诗句转换成一个实际的园林。这就需要一种很精细的灵魂来呈现它,这也是今天的园林所面临的难点。
所以,我不太赞同将这种文化性的事物简化成一种技术、科技的方式。我们现在的科技手段有很多,可以用三维立体的,虚拟世界来呈现,但本质还是文化上的一些缺失,或是说需要弥补的地方。这可能不单纯是园林专业的事,而是社会整体需要多维度参与和维护。
童寯《烟雨楼》摹自乾隆三十六年南巡盛典
在这里,我觉得日本可以作为一个借鉴。特别是在京都,你可以很强烈地感受到传统事物,京都很多园林不仅得以保留,而且还能和当下的生活融合在一起。这也就是说整个城市里的人们依旧是发自内心地享受着这种文化蕴含,依旧在为其创造价值,所以京都也就有更充足的动力去维护这些昂贵的景观。一个商品的生产和物资供应是一个基础,而文化是最终的载体,是经济发展到更高阶段后所要提升的东西。所以这是一个大课题,也是童寯特展的一个初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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