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民国刺客的上京之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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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民国刺客的上京之旅

北京注定是一个历史时空叠加的城市。出生于1936年北平的作家张北海,曾在小说《侠隐》中讲述一个武林门派里,背叛、灭门、幸存和复仇的故事。时代更迭,90后作家如何书写北京城的前生今世?

在90后作家李唐看来,“北京城可能并不只有一座,而是有许多座,它们相互叠加在一起,构成了如今北京的样貌。”他从自己居住的劲松地区入手,勾勒了一个叫梦生的民国刺客,逢乱世、被激活、逐新生的故事。

梦生曾笃信:“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都得走自己的道儿。”上京以来,他心中屡屡生疑,试图摆脱刺客命运,挣脱自身的隐秘与软弱。这条自由之路、蜕变之旅该怎么走?梦生能换种活法吗?

下文摘编自李唐长篇小说《上京》,经出版社授权推送。

走过护城河的石桥,抬眼便是高耸的阜成门箭楼。梦生跟在一大队驮煤的骆驼后面,缓缓地在箭楼脚下穿行。晨雾消散,却没有一丝儿风,城楼和向两侧延绵至目光尽头的城墙都沐浴在一种散漫而失神的状态里。墙壁上的垛子逆着光,黑压压地整齐排列着,令梦生想到西山工厂里紧密咬合、运转的巨大齿轮。那是从洋人那里传来的自动化机器,据说那些金发碧眼的蛮夷正是用这些东西征服了皇帝的军队。

《橘子红了》

《橘子红了》

梦生脑子里转动着各种念头,跟在慢吞吞的驼队屁股后面,绕过灰扑扑的箭楼,朝瓮城的偏门走去。驼队显得不老实,总是会有骆驼莫名偏离队伍,或是忽然停下。骆驼五头连在一起,叫做“一把儿”,如果中间有哪头骆驼使性子,或受了惊吓,就会大大影响后面队列的行进。这么一来,数十头骆驼挡在马路当间儿,任谁也甭想过去了。拉骆驼的人大声责骂、鞭打不听话的骆驼。它的同伴们安静地停在一边,嘴里总是咀嚼着什么。它们全都毛发杂乱,脏兮兮的,但眼睛明亮,水汪汪的。

箭楼正面有四排箭窗,每排十二窗,共有四十八个窗子……梦生闲来无事,把箭窗从右到左、又从左到右数了几遍。曾经,弓箭手潜伏在箭窗后面,居高临下,伺机而动,射向企图接近城池的敌人——矢箭如雨,铁刃嘶鸣,撕破空气,钻进敌人的铠甲和筋肉中。他神情恍惚,仿佛隐约间听到了金戈铁马的轰鸣声,直到赶骆驼的长长的一声吆喝,中断了梦生的思路。驼队继续前行,他回过神来,紧跟在后头。

不远处,护城河的两边栽种着稀疏的垂柳,野鸭扑棱着翅膀在水面上滑行。

进入瓮城,梦生紧赶两步,超过驼队。他虽不赶时间,但跟在一群骆驼后面属实难熬,光是风吹雨淋、烈日轰晒,从畜生身上散发的臭味就令他受不了。他抬起头,看到壁洞上雕刻着一支梅花。“煤”“梅”同音,据说由此入内的煤商募捐用汉白玉雕刻了这朵梅花。每回入城,梦生都会下意识地瞅一眼,方才安心。

瓮城内部豁然开朗。道路两边皆是各种商铺、驴口儿和小店,卖茶汤的、炸馄饨的、卖吊炉火烧的……他们都不使劲吆喝,似乎还没从睡梦里清醒过来,只是惯性地做着手头上的事。梦生刚刚还有些饿,可怪的是见到吃的反而不饿了。他路过这些小店,往阜成门的门楼子走去。门楼附近是好几家煤栈和缸瓦舖。煤栈的伙计无所事事地站在门口的阴影里,脸上、身子上全是煤渣和黄土,像刚从煤堆里爬出来似的,只有两只眼睛格外鲜明,让梦生想起曾在乡村的集市上见到的巡回马戏团,里面就有一个“黑种人”。他全身漆黑,像是一截烧焦的木头,头发稀而卷,只有眼睛、嘴唇和手心的颜色是浅的。很多人看着新鲜,疑心是涂抹的染料。于是马戏团的老板——一个白须老者——当场倒了一盆水,让黑人洗澡。

后来,梦生知道天下除了金发碧眼的洋人外,还有黑人。当兵时,见多识广的长官闲聊时曾说,在西洋,黑种人是最低贱的,只能作为奴隶卖给农场主。后来为这事儿,几十年前美利坚国内还打了一仗,结果是同情黑人的政府打赢了,黑种人的地位才改观了一点。

梦生路过一座破败的关帝庙,里面有三两个乞丐正弯腰挑拣还能用的破陶器——附近的陶器铺会把没用的陶器直接扔到关帝庙里。

《像雾像雨又像风》

《像雾像雨又像风》

他站在城门前,准备入城。阜成门的城楼并不算十分高大,落满灰尘,饱经沧桑。支撑的廊柱看起来摇摇欲坠,上面本应有的漆绘早已剥落,只剩下单调的灰黄色。屋檐的一角由于年久失修已经坍塌。城楼整体显得脆弱不堪,仿佛一场大火或一阵狂风就能使其彻底消失无踪。曾经用于保家卫国的城楼,如今倒比它所要守护的东西更加弱不禁风了。梦生注意到,城楼上还挂着几面低垂的五色旗。旗子下面,有几个士兵正细致地盘查进城的人,因此人群受到了阻碍,行进缓慢。

这种情况他还是头一回遇到。

前面两个赶车的不耐烦,闲聊起来。城里又出什么事了?哪个大帅的军队进城了还是怎么回事?他们都不知情况,只能一顿闲扯。还是一个教书先生模样的人给他们作出了解答:今天是新总统上台的日子。

“新总统?”其中一个车夫摘下草帽,拿在手中。“不是黎黄陂了?”

“早就不是了。”他的同伴纠正道,“现在应是冯大总统。”

“这么说冯大总统也下台了?”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担心又会发生战事,马车被大兵拉走可就不妙了。教书先生模样的人早已走到前面去了。两个车夫战战兢兢地朝城门走,紧紧握着缰绳,像是马匹随时会不翼而飞似的。

门口的士兵喊住车夫,另有三名士兵将马车团团包围,其中一人负责搜身,另一人钻入车厢检查,还有一人只是端着枪,站住不动。片刻后,车厢里的士兵跳出来,挥了挥手,示意可以走了。车夫不敢多言,轻拍缰绳,驶入城内。

一个士兵走上前来,喝住梦生,让他开箱查验物品。梦生打开随身携带的柳条箱,配合地微微抬起双臂,任由士兵贴身检查。他打量了一下这名士兵,看起来也就十七八岁,脸上稚气未脱。

“城里出了什么事吗?”梦生随口问道。

年轻的士兵似乎根本没有听到,也不瞧梦生一眼,只是用他再熟悉不过的河间地方话说:可以走了。

梦生提起箱子,向城内走去。

沿阜成门大街一直走,经过白塔寺高大的白色塔身,走过西马市、羊市大街,就到了西四牌楼的西路口。四柱三楼的木牌楼横跨大街两侧,上书“履仁”,对面牌楼上则写着“行义”。行人、小贩、人力车从牌楼下鱼贯而行,很是热闹。街边有巡警四处奔走,指挥交通。在东路口处还有一间高耸的瞭望塔,负责维持治安兼查看火情。梦生往南拐,入丁字街。一路上,店铺、民房前都挂着五色旗。走到羊肉胡同,梦生在一家名为“吉祥”的旅店前停下脚步。他看了看旅店的幌子,又左右望望。这是一间不起眼的二层小楼,楼上窗子朝向街道,周围是一溜儿低矮的灰瓦房。是个合适的地方,梦生想。他迈步走进店内。

《觉醒年代》

《觉醒年代》

旅店伙计正趴在柜台上睡觉,没听见有人进入。梦生站在门口,环顾四周。店内桌椅板凳都十分陈旧,寂静无声,似乎生意冷清。除了他和那个伙计,见不到其他人。梦生往里面走,想去二楼查探一番。这时,伙计听到了动静,连忙起身招呼。

“客官是要住店?”伙计穿着齐膝的蓝布长衫,恭恭敬敬侍立一旁。

“我想去二楼看看。”

“当然,您上边儿请。”

楼梯窄而陡,踩在上面吱吱嘎嘎。伙计领他到了一间屋子。梦生刚进去,就闻到一股霉味儿。他推开窗子,街道上招幌林立,车马人声一齐涌进屋内。

“客官租铺盖吗?”

梦生瞥了一眼床上的铺盖,说:“不租。”

伙计收走铺盖,转身走了。屋里布置很是简单,床,木桌,煤油灯,藤椅,铜脸盆,夜壶,除此之外就是棚顶、地板和墙壁了。屋子里的霉味仍然挥之不散。梦生探出窗外看了看,位置正对大街。他又走出屋子,来到走廊尽头。那里有一小窗,连通旁边的院子,灰瓦屋檐挨着旅店。梦生满意地点了点头。

床单、铺盖已被收走,床上只剩一层薄薄的褥子,油亮油亮的,看不出本来颜色。他关上窗子,屋子里的光线立刻昏暗下去。或许是空间太过狭小的缘故,他总觉得自己像是被囚禁在什么地方,不过这感觉反而让他有种莫名的安心——相反,置身于无遮无拦的广阔之地却会令他无所适从,心中惶然。

《潜伏》

《潜伏》

折腾这一番,不觉已到了正午。梦生人困体乏,躺在依然散发着霉味的木板床上,闭上眼睛,打算睡一觉再去见社首。窗外的车马喧嚣逐渐湮没,小小的旅店房间仿佛变成了一叶小舟,飘飘荡荡,离热闹繁华的西四牌楼越来越远了。

过了不知多久,漂流停止了。他仍闭着眼,但知道自己正站在一条乡村土路上。耳边传来他童年时听过无数遍的歌谣:

杜李子树,结大桃,老鼠逮了个大狸猫,蜢虫子下了个天鹅蛋,到明天,官儿来验,吹行锣,打喇叭,鞍子背底个马底下,东西街,南北走,姓张的出了个李老头,从来没听过这样的蹊跷事儿,口袋驮着驴子走。

他睁开眼,土路上飘荡着炊烟,几乎让人辨不清方向。他往前走。不,不是炊烟,是雾。大雾紧锁村庄,前方的屋舍朦朦胧胧,看不真切,好像只剩下一个轮廓,好像成了画上的东西,变得又扁又平。正是薄暮时分,他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分明穿着孩子的小虎鞋。道路似乎没有尽头,他踉踉跄跄向前,嘴里喊着爸爸妈妈。没人应答。雾气更浓了,混合着呛鼻的味道。不,不是雾,是烟。滚滚浓烟,火光冲天,却照不亮天边暮色。他一屁股坐在土堆中哭泣。火焰从四面八方朝他聚拢。除了哭,他什么也做不了。他似乎妄想用泪水扑灭熊熊烈火。

再次睁开眼,他看到的是旅店霉迹斑斑、布满蛛网的棚顶。屋子更加黑暗,只有窗户缝透出一点白色的微光。他动了动,觉出胯间一片潮湿,空气漂浮着一股子尿骚味。他妈的,梦生小声骂了一句,慢慢坐起身。

他又尿床了。

只要梦见那场大火,他必会尿床。尽管今年他虚岁已是三十。幸好箱子里有几件换洗的裤褂长衫,他打开柳条箱,在黑暗中窸窸窣窣换上干净衣物。他尽量不发出声音,像是怕被什么人听到。换好后,他把湿漉衣裤扔到床底,走出房间,反身将门扣好,下了楼梯。那个伙计正坐在门口的椅子上打瞌睡,听到响声,他睁开眼,睡眼婆娑地朝梦生笑笑。

“客官……”声音迷迷瞪瞪的。

“我出门一趟。”梦生说,然后特意嘱咐:不必进屋收拾东西,自己一会儿就回来。伙计巴不得如此,将他送至门外,又回椅子上再续前梦了。

寒露已过,夜晚秋意渐凉。晚风吹拂,驱走他残存的睡意。他来到南路口上书“大市街”的牌楼下面,叫了一辆“拉长趟儿”的人力车。拉车的是个碎嘴,自顾自地问着“您上哪玩儿?”“要不我给您介绍个好玩去处”之类的话。梦生实在没话,就说:“我有急事,给你加两毛钱。”“瞧好儿吧您呐。”拉洋车的说罢不再言语,加快脚步。

梦生坐在摇摇晃晃的车厢里,看着道路两边流动的万家灯火。此时,街上到处是看戏和吃饭归来的人,在街边揖手道别。还有一些晚归的学生和工人,在胡同口寻觅吃食,来上一晚热气腾腾的馄饨或羊肉杂面。

《梦华录》

《梦华录》

拉洋车的道路门儿清,沿着皇城根往南,在胡同里七拐八拐,就到了天安门。继续往东六七里,便是齐化门(朝阳门——注)。城门还未关,梦生付了钱,匆匆出城而去。

比起虽杂乱无章但生气盎然的阜成门,齐化门的关厢处要寂寥得多。冰冷的铁轨横穿过曾经的瓮城——那是竣工没几年的环城铁路的一部分,而城墙已被拆得七零八落,如今只剩下几处断壁残垣,和一座孤零零的关帝庙,正对着新修建却显出早衰气象的火车站。出了城门,有几株高大的树木,树冠遮天蔽日,内藏数人不成问题,风一过便哗哗作响,倒是夏日避暑的好去处。走过护城河的石桥,前方延伸出一条大路。梦生脚下生风,穿过道路两侧平常无奇的房屋。这条路他曾来回走过无数次,连田野间的味道、蛐蛐儿的叫声都是熟悉的。此时天空中闪烁着几颗星斗,他不知道它们叫什么,但他喜欢在它们的引领下前行。

他走得 很快,约二里后,眼前出现一座土丘。 梦生登坡而上,丘顶还建有高台,据说是辽金时所建。 高台西侧有一块一丈高的石碑,上刻有乾隆御书“金台夕照”四个大字。 梦生倚在石碑上稍作休息,目光远眺。 越过郁郁葱葱的树林,尽管天上已是繁星点点,远处仍可望见一抹夕辉,仿佛永远凝固在天边。 梦生还记得第一次看到此景,心中似有什么道不明的东西突然被触动。 他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等到那抹余晖渐渐沉没,夜晚彻底笼罩大地,才继续赶路。 每回经过此地,他都要呆立良久。

这一段路上很少见到行人,只有经过二闸(今通惠河一带——注)附近时才偶尔可到依稀灯火,有时走近一看则是野坟的鬼火。水流和山脉开始增多,但基本都是小溪和被蒿草和酸枣树覆盖的土山。这里的山峰蜿蜒数里,形若游龙,当地人称为“九龙山”。在其中一座山峰上有座古庙,名“观音阁”,早已被废弃,现在成了“燕社”成员的集会地。

“燕社”是京城刺客行最大的一支,最早可追溯到明朝初年。京城百业,五行八作,“刺客行”是极为特殊的。专业的刺客,需终生隐姓埋名,因此留下名字的极少。无论是明朝还是前清,明面上都不允许“刺客”这一职业的存在。不过,由于复杂的政治斗争,以及民间层出不穷的私人恩怨,有不少人都会暗地里雇佣刺客刺杀仇家。豢养刺客风险极高,而雇佣刺客则相对方便和安全,因此刺客行得以暗中延续。其中,“燕社”渐渐发展为刺客行规模最大的组织。

对于“燕社”的历史,梦生并不算了解,只是知道最出名的当属明朝万历年间的社首冉昂,直隶涿县人,自幼流落京城,后成为一名刺客,也是历代“燕社”社首中梦生唯一知晓确切姓名的。万历二十年二月,壬辰倭乱时,冉昂自愿参战朝鲜,刺杀日本军大将丰臣秀胜,夺其佩刀,自己也在乱军中被杀,年龄不详。丰臣秀胜是当时日本最高统帅——“太阁”丰臣秀吉的亲外甥。日军为了避免影响士气,便谎称秀胜病逝巨济岛。

至于十多年后,那个震动天下的制造了“梃击悬案”的刺客张差,据说也与“燕社”有所瓜葛,但只是江湖传闻,并未证实,否则“燕社”恐怕将不复存在。也有传言说他隶属于当时另一个刺客组织。总之众说纷纭,就连当今社首也不知晓详情。

后来,经过种种变故,以“燕社”为首的京城刺客行渐渐远离政治,只承接民间恩怨。事实证明这种发展是正确的——刺客行社由于卷入政治纷争而被剿灭者十之八九。“燕社”则一直存活到现今。

观音阁的门前有一口古钟,锈迹斑斑,明亮的月光投下的影子映在砖板上。梦生抬脚跨入庙中。小小的院落内寂静无声,不见灯火。院子左右各栽有一棵古槐。梦生站在院中,侧耳倾听片刻。耳畔只有风声和不远处的瀑布回响。他慢慢往大殿走。大殿中昏暗一片,泥塑的彩绘佛像、菩萨像安静地沉浸于殿内的黑暗 。

泥塑前摆着一张八仙桌,有个人正一声不响地背对着梦生站在桌旁。那人背着双手,似乎正在仔细观赏佛像,并未察觉梦生的到来。梦生站在殿门口,静静地盯着那个背影。

《老九门》

《老九门》

“怎么来得这么晚?”过了一会儿,那人说道。他并不转身,仍旧保持着刚才的姿势,而从低沉嘶哑的嗓音可以听出是名老者。

“睡过头了。”梦生如实相告。事实上,他故意绕了远路从齐化门走,如果自东便门出可以节省许多路途。不过,他很想看看金台上的夕光,因此宁愿绕路多耽搁些时辰。

老者缓缓转过身。他穿着黑色夹袄,戴瓜皮小帽,脸上布满褶子和碎胡茬,个头不高,与大街上晒太阳、遛鸟的普通老人没有丝毫分别。梦生当然知道眼前人的身份,但是却至今不知道他的真实姓名。一般的刺客(包括梦生自己)会管他叫社首,但梦生也听过其他人的另外称呼。比如那个给每个刺客画像的赵瞎子,就称他为“老爷子”或“四爷”,不知是从哪儿论起;也曾有口外来的江湖人士称为“总把子”……梦生知道,这是历代社首的一贯做法,他们往往隐匿在人群中,表面上有着与刺客毫无关联的身份,对于社首的真实情况,一般的刺客是无从得知的。

“老家情况如何?”

“不太好。”梦生眼前又浮现出洪水泛滥的村庄,曾经的屋舍、农田、枣树林、城隍庙已变为一片汪洋泽国。他坐在木舟里,奋力划动手中的船桨。方圆数十里全部被泥水吞没,水面上漂浮着死去的牛马和人浮肿的尸体。高大的树木在水中变成了一棵棵矮小的灌木丛,房顶只能勉强露出瓦檐。他整整在水面上漫游了三天,完全迷失了方向,只救下了一只困守在房顶的猫。两天后,猫由于体内长满了寄生虫而亡。

《天下第一楼》

《天下第一楼》

“全没了。”梦生强迫自己终止回忆那些场景。三个月前,直隶、天津大水,他萌生了回乡看看的念头,没曾想到了儿根本没找到村庄的位置。

只要村庄和城池还建立在人的土地上,就难免会遭受各种劫难。社首和梦生来到院中,望向西边京城的方向。此时,那里漆黑一片。社首告诉梦生,就像眼前这座京城,从燕国的蓟到被秦始皇废弃;从汉朝建幽州,之后被契丹人拆毁重建;金人在此建立中都,又被蒙古人摧毁,另建大都……北京就这样从无到有,从有到无,而如今又逢乱世,谁知道日后将会如何呢?

梦生点了点头。他不禁想到自己,十岁失去了父母,流落他乡,直到社首收留才安定下来。对他而言,社首就是他的第二个父亲,这个世界上最亲近的人。可是,自己却连他的姓名、年龄都不知道,对于他的性格更是捉摸不透。

不知为何,今晚社首的语气中多了一丝不多见的哀愁,令梦生很是不安。他打断社首的话,问:“我的‘驴把子’在哪儿呢?”

刺客行里有春典,“驴把子”指的是洋枪。

社首回到大殿,片刻工夫又出来,手里多了一件长包袱,步枪就裹在里面——刺客行的规矩,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平日里武器要寄存在社首处。

“今天入城好像严格了许多。”梦生接过包袱,忽然想起,“发生什么事了吗?”

“没什么大事。”社首笑着摆摆手,“徐世昌和冯国璋今日举行总统交接典礼,估计是怕出乱子才仔细盘查。毕竟自打宣统退位,凡是大总统换位,一个个的不是你打我就是我打你,今儿个忽然和平了,京城里反倒人心惶惶。”

言毕,社首转而说道:“这次的‘科点儿’有些特殊,我来和你说一说。”

按照规矩,所有的“科点儿”——也就是刺杀目标的基本情况,全都由社首交代给下面的刺客,刺客与雇主之间不能直接见面。

不觉间已到四更天。梦生正准备告辞,社首笑着说:“不急,你刚刚回来,不如休息几日再走不迟。正好再过两天就是重阳节,你我二人游山玩水一番岂不美哉?所谓‘枫林一望雨来殷,秋后风光为解颜。重九登高先定约,飞觞最好九龙山。’重阳登高九龙山是最合适不过的。”

梦生想,社首最近一段时间确实反常,不仅说话拽文嚼字,而且愈发有种“今朝有酒今朝醉”的颓废之状,与早些年大大不同。他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也不好妄自揣度,只能自我安慰是社首年纪大了,人上了岁数感到寂寞也是常事。可梦生内心的不安终究更加强烈——他总有种预感,似乎有什么大事将要发生。这种不安勾起了他许多不好的回忆,于是借口还要拜访故人,只捎带了一床铺盖,匆匆告别。

心里想着事情,脚步就更快了。茂盛的芦苇在月光的映照下显得苍苍茫茫,仿若烟波浩渺。秋虫卖力地鸣唱。梦生肩背铺盖,内里藏着“驴把儿”,穿行林草间,裤脚被霜露打湿。一抬眼,已到了城墙脚下。夜幕中的墙壁看起来要比白天高大和威严。梦生找到一处熟悉的马道,登上城墙。果然,交接典礼一过,城防又开始松懈下来,他能清楚地听到值房里巡城官兵的鼾声。

入了城,梦生慢下脚步。大街上空荡无人,仿佛一座空城,只偶尔有“拉晚儿”的洋车夫拖着一辆人力车,鬼魅般闪现在路灯下,又隐没于夜色中。遇到挎着东洋刀巡夜的警察,梦生就远远闪开,不想招惹麻烦。他慢吞吞地朝羊肉胡同方向走,估摸着到旅店应该天已大亮。不过他并不着急,也不困倦——他喜欢这样的夜游。京城的道路正南正北,只要他不故意走那些偏僻的小路,就不用担心迷失方向。

《梦华录》

《梦华录》

大街两侧都悬挂马灯,但是亮度有限,大部分地带都被黑暗笼罩。估摸着快到东单牌楼时,他看到一盏小灯缓缓接近。到了近前,原来是一个提灯小贩,身后背着小木柜,是卖“熏鱼炸面筋”的。这类小贩主营的其实是猪头肉、熏鸡蛋和火烧,秋天还兼卖熏螃蟹。梦生想到自己几乎一天都未进食,于是买了三个夹熏猪头肉的“片儿火烧”,边走边吃。

他沿着皇城墙,走过东西长安街,到西单牌楼往北,经过鱼市大街、甘石桥,路过砖塔胡同内的万松老人塔,回到羊肉胡同时天已蒙蒙亮。星辰隐退,只剩几颗孤星还挂在天上。旅店已经打烊,梦生打门,伙计应声,拆卸门板。或许是白天里睡足了,旅店伙计此时显得神采奕奕,将梦生让进来,嘴里念叨着:“我还以为您不回来了呢,这溜溜儿一晚上……”

屋中仍飘荡着不洁的味道。梦生打开窗子,换了被褥,躺在床上,睡意在此时袭来。伴随着悠长的鸽哨声,梦生的意识逐渐模糊。他害怕睡眠,因为梦境总是不由自主的。好在清越的鸽哨稍稍抚平了他的紧张感。

一个民国刺客的上京之旅

本文摘编自

一个民国刺客的上京之旅

作者: 李唐

出版社: 中信出版集团

出品方: 中信·春潮

出版年: 20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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