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白鹿原子弟眼中的陈忠实

你可以不了解白鹿原这个地方,你可以不了解陕西,但小说中的诸多东西,在中国这片土地上到处上演与重复。

西安城南门出发,一路向东十余公里,有一处未得见于正式图册的地方,名曰白鹿原。在历史的长河中,白鹿原一直默默无闻毫不起眼,直至1993年陕西作家陈忠实的鸿篇巨制《白鹿原》的出版。

今天早晨,因为著名作家陈忠实的去世,白鹿原三字再成舆论焦点。这位73岁的典型关中汉子,由于那张“沟壑纵横”的脸庞,总是被人视为典型关中人的相貌,写满了陕西这块土地的艰难及秦人的坚韧。

陈忠实祖居白鹿原下灞桥区西蒋村,出村向南步行里许,即可到达其笔下的白鹿原,向东里许,便迈入“蓝田日暖玉生烟”的蓝田县。日常看去,白鹿原及其周边的山川河流,与关中平原的诸多地方相比,并无什么不同。但是,就是这片流传着白鹿传说的原,孕育了一个伟大的作家、一部伟大的作品。

作为土生土长的白鹿原上子弟,自小我便对小说《白鹿原》有着非同一般的感情。早在小说出版之前,我的祖父便常常给我讲述白鹿的传说,讲述有关白鹿原的人世沧桑。对白鹿原上人来说,流传千年的白鹿传说,不仅仅是个神话,更是一个寄予美好期望的图腾。但残酷的是,可以给人带来祥瑞的白鹿,在原上奔腾许久之后,却被猎人射杀于韩寺村的寺庙墙壁上。

在陈忠实的笔下,白嘉轩雪后偶遇了白鹿,于是想尽办法将白鹿出没的那片土地,从鹿家换到了自己的名下。为什么如此钟情于白鹿?因为,不管在白嘉轩的心里,还是在无数个如我一般的白鹿原子弟的心里,白鹿是祥瑞,可以给我们带来美好的生活。

“自信生平无愧事,死后方敢对青天”,陈忠实去世后,我朋友圈里很多和陈先生熟悉的同事朋友,纷纷转发这句话。陈忠实写小说《白鹿原》的时候,蜗居于白鹿原下的西蒋村祖宅中,听着秦腔喝着陕青茶,坚韧跋涉。他曾说,他是准备给他写一本死后可以垫棺材的书,这句玩笑话,让人听后心里总是沉甸甸的,现在,又有几个作家,可以底气充足地用自己的书给自己垫棺材呢?

我总是不自由自主地想起小说中的朱先生与冷先生。朱先生的原型,是我的蓝田乡党关中大儒牛兆濂,身上充盈着高尚人格与传统价值,每个读过小说的人,都会对朱先生肃然起敬。而冷先生,留给读者的印象,没有朱先生那般深刻。但是,从我的角度来看,我始终觉得,冷先生的人格魅力,其实不亚于朱先生,朱先生与冷先生的共同塑造的高尚人格,或许才是陈忠实寄予的美好人格的象征吧。

朱先生以教书为生,教导四方,白嘉轩见到自己的姐夫总是心存胆怯,土匪黑娃以拜师为荣;冷先生是大夫,治病救人,间或替人仲裁兄弟阋墙、家财分割等等事项,朱先生高远,冷先生具体,两者合二为一,共同勾勒了美好图景。

说实话,我在初读小说的时候,总是在想,陈忠实为什么会塑造出冷先生这个角色呢?不像朱先生,有牛兆濂为原型,后来,我翻看《蓝田县志》后,看到那密密麻麻的医生名录,才明白了陈忠实塑造冷先生这个人物的原因。

《蓝田县志》中,清末民国这一时期,树碑立传的人,八成都是乡村医生。他们或平日里悬壶济世,不问回报,或在瘟疫流行的时候,召集乡人熬制汤药治病救人,或负责乡中事务的仲裁料理,可以说,正是这些乡村医生及学堂教师,共同支撑起了白鹿原上的价值传承。

可惜的是,很多人读小说《白鹿原》的人,记忆深刻的总是“白嘉轩引以为豪壮的是这辈子娶了七个老婆”,而对小说中描写的波澜壮阔的家族故事、人性冷暖、政治争斗视而不见,更遑论仔细品味小说中的各种复杂而美好的朴素价值。

小说《白鹿原》是虚构的,但小说的各种场景与细节,却可以在现实中找到出处。幸好有陈忠实,他将各种美与丑,呈现给了读者。在小说中,民国十八年大旱及此后的瘟疫,成为白鹿原人的巨大灾难,而对我乡间的老人来说,这场死人无数的灾难,迄今让人胆战心惊。

作为白鹿原上土生土长的人,我喜欢小说《白鹿原》,不仅仅因为这是我家乡的故事;我喜欢并敬重陈忠实,不仅仅是因为他写出了我喜欢的小说,而是我深刻觉得,陈忠实用他的笔,给白鹿原这片土地上的苦难与美好,竖起了一座让人无法忽视的碑石。白鹿原不只是陈忠实的,更是所有陕西人的,所有关中人的——你可以不了解白鹿原这个地方,你可以不了解陕西,但是,小说中的诸多东西,在中国这片土地上,到处上演与重复。

陈忠实这位可敬的老人离开我们了,从此,陕西少了一位伟大的作家。“昔人已乘白鹿去,留下纷纷扰扰原”,白鹿原依然横亘在那里,同无数个中国土地一般,但是,白鹿原上从此再也不会有一个叫陈忠实的人,凝望并记录着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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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旭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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