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剑雄：解决教育问题不靠教育部

葛剑雄：解决教育问题不靠教育部

今天上午我们到人民大会堂参加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开幕式，一个重要内容是听取李克强总理的政府工作报告。政府工作报告很全面，但我关注的重点仍然是教育问题。

今年是我第8次听取政府工作报告。每年我都会就教育问题发表意见。这不仅是因为我是教育界的委员，更重要的原因是，教育在中国的受关注程度在世界上举世无双。最近一段时间我比较关注农村的义务教育问题，今天我就就这个问题谈一谈我的看法。

义务教育实际水平差得超出想象

1996年我曾经到西藏阿里地区，去调查一个地方小学。我发现当地小学条件之差超乎我的想象。今年2月份有一个机会，全国政协的教科文卫组织我到广东广西去考察，了解了那些老少边穷地区和海岛上的地方教育情况。

现在我们国家已经普及了义务教育，但是这些年我的一个关注点是：义务教育实际水平怎么样？据我所知这里有很多水分，比如说普九（普及九年义务教育），其实好多孩子根本没有念到九年，或者念了九年根本没有达到九年制的水平。“上面”检查的时候，甚至拉一些不是这个学校的学生来充数。

我曾提出一个提案，希望我们国家必须要公布义务教育最低标准。比如一个省，其中每一个地方的义务教育必须达到什么标准，要公布出来，然后监督其做到。所以我很想看看农村的义务教育进行得怎么样，我们到了一个村校，这所学校还在当地中等水平，可是还是比我想像的差很多。

有些农村学校总人数不过几十人

而且我发现农村教育又碰到了新的问题。这些年人口的结构和分布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原来的一个乡一个村会有很多学龄儿童，但现在不少农村人口进入城镇，学龄儿童就随着进城务工的父母也到了城镇。留在乡村的学龄儿童数量就有了一个变化。

我在广西考察时得知，有的农村学校总共10个学生，甚至还有更少的。我们参观的一个村校有60个学生，这60个学生是一三五年级的。我很好奇怎么会是一三五年级，他们说孩子人数太少，如果每个年级都招收学生，那每级只有十来个人，很难教。所以他们当地的两所村校分工，一所学校设一三五年级，另一所学校设二四六年级。

农村学校很多课开不出来

60来个学生配两个老师，有的配三个。表面上看老师不少，但是问题是这里的老师很多课是开不出来的。我问他开不开外语课，他说外语课我们不懂，不开。我说那学生怎么办？得到的回答是，“中学以后让他自己去补吧”。有的学生学习不错，但外语老师自己的外语就不好，开外语课反而会把学生教坏。那这外语课怎么开呢？他们就把外语录音拿来，叫学生学，老师看谁学得像，就让他来教。因为老师自己是不会的，甚至不少老师普通话都不会讲，更不要说其他课程。我问他们科学常识课开不开，他们说不开，因为老师也不会。可能有的孩子有科学家天赋，但科学常识课可能要到初中才接触到，一个天才就消失了。

在广西考察时，我们还了解到，他们农村的教师年纪大了，有的有四五十岁。我问为什么不更新教师？事实是，没有人肯来，只有这些老教师还愿意干下去。但这些教师素质怎么样呢？当地跟我们汇报说教师素质98%、100%都达到标准的。我说，这些教师不像是达到标准的，教师普通话不标准怎么达标？我问他们的学历怎么来的，后来才知道这些让他们达标的学历基本上都是本地培训。

农村教师待遇寒酸

这些农村教师的待遇究竟怎么样？有个领导告诉我们，保证他们的收入跟津贴加在一起，比公务员还高。凡是愿意从城镇到农村去的教师，每年一万到两万的补贴。可是开座谈会的时候，我问一个乡村老师：你现在每个月拿多少补贴？他说，经过争取，有200块交通补贴。我说除了工作需要，有没有其他生活补贴？他说：没有。其他教师也都说没有。事后当地领导有点尴尬地跟我说：这个是计划，还没开始实施。

这是我走马观花随便就能看到的情况，这样的情况下，怎么能够使得义务教育真正达标？ 这就形成了恶性循环，好的资源进不来，留下来的孩子都是走不掉的，他也不会再有什么进取心。

贫困农村招不到教师却招得到公务员

如果说今天政府掏一笔钱出来，下决心把大学都办成世界一流，是办不到的。但是如果政府下决心要把中国包括农村的小学都办成世界一流，这完全做得到。上海连续两次在PISA测试都得到世界第一，而且遥遥领先，这说明我们义务制教育质量并不差。有人说这是上海，可是我认为如果政府真的下决心要把教育办好，可以让上海的教师去乡村培训教师，甚至可以让上海教师直接到农村去服务。这个本可以做得到，可是为什么事实没有做到呢？原因就是农村条件太差，可是条件太差你可以改变。改变整个农村条件不是那么容易，但改变农村教师待遇国家完全有能力做到。

如果今天我加50%补贴不够，那可以加500%。有些人说那不得了，大家心态不平衡。我认为没有什么不得了的。有一次我在甘肃的一个贫困县调研，当地人告诉我，我们这里招不到教师。我就问他：你们这里招得到公务员吗？他没话说了。如果给教师的条件高于公务员，还招不到教师来？如果说想招十个乡村教师，教师待遇提高，有20个甚至100个人报名，我就可以好中挑优。

现在中国的农村教育需要两种，一种是传教士，为信仰不计条件，这种人只是个别情况；第二种叫“雇佣军”，招农村教师，采取合同制，给比较高的价钱。如果有谁羡慕，这很好，希望你也报名。有了这个条件才可以把当地教师培训起来。

我从事教育行业近50年，做过十几年教师。我知道大学里面，如果换了个好教师，生源不换，那教学水平很难提高。但是中小学里，只要有好的教师，没有学生是教不好的。我不能说全部培养成清华北大学子，但我可以保证把他教到合格。所以这个问题不是没有办法解决，只要国家下决心。

我们国家现在已经在准备制定十三五的规划，政府能不能在十三五年计划中，将教育的投入提高一个百分点，提高到5%？增加的钱主要用于义务教育建设。这个社会有很多岗位需要后几代人来接班，如果他们的素质下降，今后整个社会也会后退。特别是习近平也说了，要使人们有信仰。中国不是宗教国家，那什么是我们的信仰？这需要使他从小受到良好的教育。

教育问题的解决不能靠教育部

良好的教育仅仅依靠家庭是做不到的。我们还有八千万贫困人口，这个八千万人口在未来几年要全部脱贫不容易，那他们的孩子怎么能够从小接受良好的教育？我们可以通过义务教育，甚至我建议我们的义务教育在未来要往前延伸，要推到学前。这样一来，哪怕他是贫困家庭，离散家庭，留守儿童，他从小就可以在学校得到温暖，得到教育，得到行为的规范，养成健康的心思。这样的话我们国家在社会公正发展、尊重人权方面都能够受到世界的尊敬。

要解决教育问题，不能靠家庭，也不能靠教育部。这问题需要党中央来解决。

因为我们现在一个最重要的问题，是我们教育要培养什么人。这个由教育法跟党制定的教育方针确定，我们现在确定的方针是要使学生成为德智体美全面发展的社会主义的建设者和接班人。我本人的想法标准应该是培养合格的公民，但是加了政治要求：社会主义建设者和接班人。

问题是怎么来正确理解这方面的要求，这个就比较难了，因为邓小平当初就说不要争姓社姓资，现在要办教育，却首先必须弄清楚姓社姓资，这个事情恐怕不是一个具体的行政问题，是教育部也解决不了的。

现在中国的教育体制中，教育部真正能管的只有它的那些直属大学。以四川省为例，除了几个重点大学是归教育部管的，其他的大学是归四川省的教育厅或者市的教委，中小学校是省政府管理的。虽然教育部有什么中小学的专门机构，但它主要是做些义务指导，做些法案法规，具体管理要由地方政府。

比如说前几年有些农村的教师曾经跟我反映，他们不能作为退休，清退以后没有工作，我跟教育部讲了，教育部说我们已经发出文件，叫他们也催不动。下面都是地方政府的事，都是这个道理。

比如上海那些地方的大学，钱也是地方政府给的，人也是地方政府调的，教育部发什么文下来，义务上是要听教育部的，但具体的事都是通过地方政府。大学如此，更不要说中学小学了。

（本文由葛剑雄口述，朱诗琦、牛谷月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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