叙利亚大叔:“如果不是为了孩子,我绝对会留在家乡”

如果战争能结束,我会马上放弃这里的一切,马上回到家乡”,穆罕默德突然激动地叫起来,挥动着手臂,“马上!马上!宁肯住叙利亚的帐篷,也不想再留在这里了!”

“没有人愿意离开家乡。”他忧愁地看着我们,又看看他的三个孩子:一个八岁,一个六岁,最小的女儿只有一岁。

日落时分,8岁的大女儿在家门口的巷子里跟邻居孩童一起玩耍。

“如果不是为了孩子,我绝对会留在叙利亚。我在叙利亚原来是计算机工程师,有很大的房子,还有车。但到了这里,生活变得特别艰难。”

像所有接受采访的叙利亚难民一样,因为担心卷入复杂政治带来安全风险,他不愿意被拍照,只给出自己名字的前半部分:穆罕默德。

穆罕穆德一家人搬到此处后,与邻居关系尚算融洽。6岁儿子正与当地土耳其儿童一起骑车。

34岁的穆罕默德长了一副很典型的中东面孔:浓眉大眼、黑色络腮胡。他一张张给我们翻看照片。那是他以前在叙利亚的大房子,有五层高,五个兄弟各占一层。战争爆发后,五兄弟离散各方,最幸运的一个弟弟去了德国,还有一个弟弟在卡塔尔。如今只剩他和老父母住在土耳其一个叫雷伊汉勒(Reyhanli)的边境小镇。

小镇距离土耳其与叙利亚的边境仅有三公里,清晨不时可以听到叙利亚那边传来的隆隆炮声。

他们已在小镇上住了三年。一家人痴痴地等着,等某一天战争结束,可以回到家乡。

“在叙利亚的时候,我从未想过,生活会变成这个样子。”

家乡已成废墟

他如今的家,是一个小小的、普通的公寓。一家八口挤在这里——他和妻子,三个孩子,还有老父老母,加上弟弟的妻子。

室外是38度高温,室内并没有空调,屋顶上残旧的白色吊扇已成灰黄,有气无力地转着。旧沙发坐得并不舒服,人们选择席地而坐。你不时会感到身上痒痒的,那是蚂蚁爬过。

曾经是计算机工程师的穆罕默德,现在找不到工作。不得已,他拿出最后一点点钱,买了一辆残破得不行的二手车,当司机接活。坐他的车,女生的头发会被沙漠的狂风吹得满头满脸,因为省油他从不开车内空调。有时要送人去医院,人家要求降价,他考虑半天,还是会答应下来。

他搬出一部索尼笔记本电脑,那曾是他当计算机工程师时的工具,现在大概是全家最值钱的家当。打开电脑,他给我们展示收集到的各种家乡照片和视频。家乡霍姆斯曾是叙利亚第三大城市,如今已成焦土和废墟。

2013年7月,叙利亚政府军进入已成废墟的第三大城市霍姆斯,图片来自AFP。

“这是我家乡现在的样子……”他脸上流出悲痛的神情,“战前,霍姆斯一半人口是穆斯林,另一半是基督教,不同宗教之间融合得很好。可是现在……那里还有ISIS在活动。”

翻到某一张照片,他指着照片上一处被炸得不成样子的楼房:“这就是我原来的房子。”

“战争爆发时,城里五万人,在三小时内撤离城市,至今六年了,我们不能回家。”

“我们算幸运了,至少住得上房子”

他年轻而羞涩的妻子,给客人送上传统红茶。浓郁的红茶是这一带的地区特色,人们喜欢在煮得滚烫的茶水中加入白砂糖饮用。

“我们叙利亚人喜欢加更多的糖,土耳其人加糖少一些,”穆罕默德脸上浮现出难得的笑容,半开玩笑说,“这说明叙利亚人更会享受生活,本来叙利亚人比土耳其人有钱。”

叙利亚智库叙利亚政策研究中心发表报告称,内战让叙利亚经济倒退40年,目前人均收入水平与上世纪60年代末持平。

寄人篱下的叙利亚人,生活更是大不如前。“战争刚开始时,土耳其人还是很热情地帮助我们,给我们衣服和食物。但现在战争到了第六年,他们觉得给我们的已经够多了,对我们的态度也变了。”

同样一份工作,叙利亚人获得的月薪是1000里拉(1里拉约等于1.9元人民币),土耳其人可以挣4000里拉。同样一个房子,叙利亚人要付800里拉的房租,土耳其人只要付200里拉。

但叙利亚人仍然感激土耳其。“黎巴嫩和约旦,不把叙利亚人当人。土耳其对我们好些,因为土耳其和叙利亚历史上曾同属一个国家,很多人祖上都有通婚,人们彼此还是有感情。土耳其一直想做伊斯兰世界的老大哥,又想加入欧盟,所以会尽力在人权上做得好些。”

穆罕默德告诉我们,虽然是八口人挤在这么小的公寓,但每月房租仍是一家人最大的支出。“这房子的租金单靠我也负担不起。我工作12小时只能挣30里拉。还得靠在德国的弟弟寄钱来。我们算幸运了,至少住得上房子。很多叙利亚人连房子都住不上。”

他掰着指头给我们算各种支出:水电费怎么省,至少都要100里拉,有时洗澡水用多了,水费就会高达房租的四分之一。

62岁的老父亲在叙利亚时喜欢集邮。如今生活艰难,这点布尔乔亚的小爱好早已不再提起。

尽管捉襟见肘,但情况已比刚过来时好得多。刚来时因为不会说土耳其语,生活更为艰难。“每个人都哭过,”穆罕默德垂下眼睛。当时才四岁的小儿子曾在夜里向他哭诉:“爸爸,我听不懂周围人说的话。别人都不理我,为什么我总是孤零零一个人?”

那一刻,他这八尺男儿,抱着幼子,泪如泉涌。

“你无法想象头顶轰炸机往下扔炸弹的感受”

与许多叙利亚难民一样,他不允许我们拍摄家里的成年人,只能拍孩子。

他有三个孩子。八岁的大女儿已经懂得爱美,穿缀满亮片的蓝色小花裙,头上别了一小段廉价的红色头纱,努力想把自己打扮成小公主的样子。六岁的儿子喜欢把他的手机抢过去玩游戏——那是一台残旧的三星手机,屏幕已经裂成了好几块。一岁的小女儿躺在父亲怀里,因为发烧而不住地哭泣。

穆罕穆德大女儿身着叙利亚传统服饰,抱着一岁的妹妹坐在公寓里的沙发上。

穆罕穆德6岁的儿子。

一岁的小女儿还不会走路,在家中地毯上爬来爬去。

从今年开始,土耳其免去叙利亚难民儿童的学费,但穆罕默德仍然需要为每个孩子上学的校车和书本每月交200里拉。

“如果不是为了孩子,我绝对会留在叙利亚!”他激动地说。在叙利亚的时候,孩子们抬头看见天上有飞机,会吓得尖叫。“你无法想象头顶轰炸机往下扔炸弹的感受。飞机轰炸时,整条街都会震动。那声音在脑子里永远也抹不掉。会让你一分钟都不想再呆下去。”

他问大女儿:“你还记得那声音不?是不是听到那声音就想哭?”女孩嘴角瘪了瘪,低下了头,头上的红色头纱颤栗着。

“去年土耳其政变时,这里有一架飞机在头顶上飞,人们就吓疯了。但我们在叙利亚,这样的日子过了好几年。我们光听声音都能辨别出是哪种武器。”

“孩子最可怜,”坐在默罕默德身边的一个男人开口了。那是他的好朋友萨拉赫,战前是叙利亚颇有名气的书法家和诗人,如今找不到工作,不得不在建筑工地干了两年体力活。头发花白的萨拉赫这两年体重掉了20斤,瘦得像根竹竿。

“我儿子有时一天要工作12小时,挣到的钱也只有一点点,”萨拉赫数着指头说:大儿子每周挣100里拉,二儿子挣80里拉,小儿子挣35里拉。要上学的日子里,孩子们每天早上七点起来打工帮补家用,下午一点去上学,天黑透才能回家。

正说着,穆罕默德弟弟的妻子突然跑了过来,坐下就开始哭。

“我已经有一年多没见过丈夫了……他在这里找不到工作,只好去了卡塔尔……我拿不到签证,不能去看他……作为叙利亚人,他也不能越过国境回来看我……”这个年轻的女人哭得泣不成声,我们全都心中一紧,但又说不出任何话来。

“我想回到家乡”

“如果战争能结束,我会马上放弃这里的一切,马上回到家乡,”穆罕默德突然激动地叫起来,挥动着手臂,“马上!马上!宁肯住叙利亚的帐篷,也不想再留在这里了!”

他并不是唯一想回家的叙利亚人。如今流落各国的难民,多是从前叙利亚国内的政府公务员、工程师、医生、企业主等中产阶层,高学历、好工作,甚至收入优渥。他们之前从未想过,自己会落入如此境地。联合国数据显示,超过80%的叙利亚难民表示想回到自己的祖国。

“悲伤的时刻已经够多了,”穆罕默德的老母亲,颤巍巍地走出来。披着黑袍的她送我们出门。“愿平安伴随您,”她说。这句话在阿拉伯语里,兼有“你好”和“再见”的意思。

“等战争结束,请你们来叙利亚做客,”老太太满是皱纹的脸上全是真诚。

(文:孙莹,图:冯中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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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篇

中国志愿者篇:
外来的真心

政治如此复杂。叙利亚战争阴云背后,国际社会各种力量的角力激烈而微妙。但这三个中国姑娘的心思是如此简单:帮助叙利亚难民孤儿。至于战争背后那些算计、阴谋和抢夺,她们了解得并不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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