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如琴自焚后的这三年

2014-3-4 两会策划<人民的力量>第2期

人民,我们每个人都是其中的一员。回顾历史,人民的在国家的建构过程当中,无疑起着决定性的作用。
每一个故事背后,都是一个人、一个家庭追求幸福的真实写照。这些故事,代表了一个个不同民众的希望、迷茫与挣扎,也正是这些个人的情绪,汇聚成了人民的力量。

2010年12月,北京304医院的病房里,钟如九抱着姐姐钟如琴。钟如九说,小时候姐姐也是这样抱着她。
2013年8月,北京304医院,14楼烧伤康复训练室,医生用力地拉扯如琴烧伤结痂的肌肉,如琴发出“咝咝”的声音,让人觉得呼吸也带着痛。
2012年11月28日,如琴一个人坐在客厅,今天她很沮丧,从烧伤到现在目前她接受了16次手术,对于接下来的植皮手术如琴很害怕。

宜黄事件发生后,我在脑海里曾多次想像过她们的样子,但是走进医院,看到钟如琴的一刹那,强烈的震撼还是直刺我的心脏。钟如琴身上有90%的皮肤被烧伤,手严重变形,因为烧伤,皮肤奇痒无比,她用严重变形的手不停的抓挠着。2010年中秋,被烧得面目全非的钟如琴终于开口说话,妹妹钟如九听到的却是一字一顿的“我……想……安乐死”。

事发当天,如琴的母亲最先在房顶引燃了自己。

2010年9月10日,江西宜黄县钟如九一家因拆迁矛盾与拆迁人员发生冲突,钟如琴、罗志凤、叶忠诚(钟如九大伯)3人点燃汽油自焚。随后钟家人上访伸冤,当地政府极力阻止,甚至将上访的两姐妹围堵在机场的卫生间。微博上群情激愤,我却感受到深深的刺痛,钟家距离我的老家并不远,烧在她们身上的火,也烧在我记忆中的故土上。此前我从未想过美好而宁静的家乡江西,会发生如此痛苦的事情。

事件发生后我所在的报社保持了最大程度的关注,宜黄事件成为了一个不容回避的新闻事件。于是,我与同事专程来到北京拍摄正在治疗中的钟家姐妹,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姐姐钟如琴和妹妹钟如九。

2010年12月,躺在病床上的母亲罗志凤,北京这个冬天对他们来说充满寒意,接下来得日子对他们来说是身体不能承受之重。
仰着脖子睡午觉的如琴,不这样睡颈部的肌肉就要萎缩,每天要不停地扯脖子活动才灵活点。
钟如琴在病房里将自己像急速运转的洗衣机一样甩动起来,直到精疲力尽才罢休,这样才能缓解一下难忍的瘙痒。

2011年9月我再去看她们,钟家已被深刻改变的生活还在继续。天气越热就越痛苦,前两天,空调出了故障,病房里闷热难当,电风扇已经开到最高档,但对钟如琴和母亲罗志凤来说没什么用。烧伤的毛细孔不能排汗,钟如琴身上总是热得发烫。因为瘙痒难忍,罗志凤已经有两天无法睡眠,她说自己全身像要爆开一样,受不了。自2010年到今天,我一直关注着钟家。记录,是我的镜头最大的使命。

2012年12月家中如琴的照片被装在塑料袋中,烧伤前的她是如此美丽。
一个早晨,如琴在刷牙,烧伤留下的疤痕还是清晰可见。
北京租住的房子内,家人一边看电视一边帮如琴按摩。

钟如琴在博客里写道:我睡了大半天才起来,但我却莫名的很忧郁,心里空空的,想着明天又要做锻炼就觉得很不安,其实我不想想这些,但我控制不了自己,然后就很不开心……钟家人在慢慢承受和自我平复自焚事件给他们带来的创伤,但她们的苦难和伤感就像钟如琴身上火焰留下的伤疤,已深深烙到身体里面,外人无法进入。

妹妹钟如九帮如琴洗澡。
医院康复室内,被烧得面目全非的如琴和陪朋友来医院看病的漂亮女孩相遇。如果不是那场灾难,正值青春的如琴也会是个时髦的女人。
又痒又痛,像针扎,如琴很沮丧,姐姐一边安慰她一边帮她按摩患处。
钟如九和钟如田在沙发上睡着了。

为照顾如琴和母亲,钟家所有人举家都搬到北京,大哥和三哥负责全家人的饮食,如翠、如琴、如凤、如九和六弟钟如田,两人一班,隔一天轮换,24小时在医院陪护。 钟家姐妹的每一天基本上都很重复:早上8点,钟如琴起床去一楼肢体康复中心进行疤痕康复锻炼;中午时分,三哥钟如奎会带来做好的饭菜;之后,惟有看上一段最新下载的喜剧片,钟如琴才能入睡;下午,在病床上继续应付止痒问题——从头顶浇满汽油点燃自己的那一刻起,他们一家人就远离了普通人的正常生活。

烧伤病人的康复,就是和这些疤痕的反复抗争。钟如琴的烧伤大部分达到了三度,这是最严重的烧伤,最底层的皮肤被烧透,失去了外层皮肤的压力,底层皮肤会不受控制地增长,形成疤痕。这种抗争没有终结的时刻,一觉醒来,全身的疤痕就比入睡前收紧些,又要重头开始。

钟如翠在病房照顾受伤的母亲罗志凤。

这样日复一日的雷同已经持续三年。母亲罗志凤已经放弃基本锻炼。“年纪大了,锻炼也不管用。”她怕疼。对她来说,如何自己瘙痒才是厄待解决的最急迫的事——因为大面积的皮肤创面,她已经无法独自完成这样的事。只有钟如琴还坚持每天锻炼,但洗澡、换药、戴弹力套……这些漫长而单调的过程让她烦闷不已。

谈到曾经的一次恋爱,如琴开心地笑了。
如琴在镜子前试戴妹妹如九给她的假发。“我美吗?”如琴臭美的对着妹妹如九说。每天从医院回来,如琴喜欢拿着镜子,认真装扮,回忆自己原本该有的样子。

些许的希望出现在2012年,我第三次见到如琴时,她开朗了许多。如琴说去年我还想过轻生,不过今年我想通了,很多网友给我留言说我们好不容易把你救过来,你还轻生太对不起我们了,如琴说她想通了,她想好好的活着。也是在这一年,我们第一次谈到了她的曾经,懵懂的爱情,那年她十七八岁,一个开三轮车的小伙有事无事总往粉摊上跑,送她上下班,然后他们恋爱了。

她说那个时候小什么都不懂,没把握住机会,导致自己现在都还是个女孩。说到这里她开心地笑了,这是我三年来第一次看她笑得这么开心。如果宜黄事件不发生,她现在一定是一个拥有美满家庭的幸福女人了,应该有着所有普通女人的幸福与烦恼。如今因为这场变故恐怕很难实现了。

如九陪姐姐出门。
2013年8月,钟如九和姐姐钟如琴抱在一起合影。

如翠、如琴、如凤和如九,这钟家的四姐妹,从小就关系亲密。出事前两个月,4个人还结伴去丽江旅行,这是她们长这么大,第一次结伴而行。钟如九对着电脑一张张翻着她们在丽江的留影说:那时候多好。大姐钟如翠在当瑜伽教练,钟如琴在花店打工,学习插花,钟如凤和钟如九,这家里最小的两个女儿,在服装店打工,4个人一起在南昌生活。另外家里的3个兄弟,也纷纷离开那栋有12个房间的老家,去各地闯荡。这几乎是1999年,家里建完大房子后,最轻松的时刻了,每一个人在走向自己的未来。

全家人的生活,都因为自焚而彻底改变。钟如琴说,姐妹们为了照顾家人,这3年恋爱结婚都被耽搁了,让她很内疚。最小的如九也感叹,自己一晃也25岁了,老家同龄的女孩可能两个孩子都生完了。但没有人会舍得把钟如琴和妈妈留在医院,去过自己的日子。

小九买了个拍立得,平时就跟姐姐一起拍照玩。
阳光明媚,钓鱼台国宾馆外,如琴在大片的秋叶中自拍。
如琴在家中安静地午睡,如琴说她曾经做过一个梦,“梦见自己长头发了。”
北京的夜晚,如九陪着姐姐散步。
老家客厅,自焚去世的大伯遗像。

2012年底,从北京回来我跟如琴的哥哥回了趟他们的宜黄老家。 钟如田回到老家宜黄,给死去的大伯上香,希望大伯能保佑他们一家平安。因“宜黄事件”他们一家都在北京,平常很少回家。自焚去世的大伯的遗像摆放在客厅正中间,仍在守卫着自己的家。

北京,漫长的恢复与治疗依然持续着。
公交车上,钟如琴看着窗口外入冬的北京。

“今天的努力是为了明天的幸福,现在的坚强是为了以后的不倒下。”身体上的创伤还在恢复,如琴的心理已经变得坚强而乐观。与人聊天时,她会说自己还是憧憬爱情,有一个小小的梦想是开一个花店,她想要一个孩子,做一个幸福的小女人,和普通的女孩一样。

2014年初,北京,钟如琴修剪家中养的花卉。
江西九江,唯一未被拆除的房子仍在那里,早已经人去楼空,老家的大门口还摆放着一幅遗像,那是钟如琴的大伯。

这组名为《钟家姐妹》的作品让我获了奖,镜头中的她们的眼神打动了很多人,却也让我心情复杂。为了不让作品过于悲观,我特意捕捉小九眼神中的希望,可她们的未来谁又能真正知道?烧在她们身上火,留下永不能愈的痛苦,但在人们的记忆中,又能存续多久?

图文/杨抒怀

  

所有评论仅代表网友意见,凤凰网保持中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