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彝族毕摩眼中的艾滋噩梦:大凉山的痛
2009年12月28日 16:37南方网 】 【打印共有评论0

昭觉县某艾滋病患者家里装载注射器的箱子和废弃的注射器。这名患者通过同伴教育的方式让吸毒的人减少共用注射器。

1995年6月,凉山州在云南遣返的吸毒人群中发现首例艾滋病病毒(HIV)感染者。截至2008年8月底,全州累计发现HIV感染者9861例,其中,发病413例,死亡306例,因艾滋病死亡78例。HIV/AIDS人数占四川省发现HIV/AIDS总数的50%以上,列四川省第1位。

凉山州历年报告的艾滋病感染者的传播途径均以注射吸毒为主,但2001年后性传播感染的人数呈现上升趋势。

数据来源:凉山州疾病预防控制中心

毕摩毕摩是彝语音译,“毕”为“念经”之意,“摩”为“有知识的长者”。是一种专门替人礼赞、祈祷、祭祀的祭司。毕摩学识渊博,主要职能有作毕、司祭、行医、占卜等活动;其文化职能是整理、规范、传授彝族文字,撰写和传抄包括宗教、哲学、伦理、历史、天文、医药、农药、工艺、礼俗、文字等典籍。毕摩在彝族人的生育、婚丧、疾病、节日、出猎、播种等生活中起主要作用。在彝族人民的心目中,毕摩是整个彝族社会中的知识分子,是彝族文化的维护者和传播者。

吸毒的小伙子木乃被铁链捆着痛苦地嚎叫的时候,毕摩沙马史体就被请来了,他坐在火塘旁边,急速地敲着羊皮鼓,晃着脑袋闭着眼睛,火塘的火苗映照着他的脸,他用哭腔朝着天的方向大声唱起:“归来吧,魂魄,别在大山森林里迷失方向了;归来吧,木乃……别再眷恋那黑暗无情的地狱了!归来吧,回到生你养你的故土吧。”

他越唱越快,越唱越快,一会站起来转圈,一会坐下来摇晃,鼓声也越来越急,越来越急,木乃的亲人们都屏住呼吸,紧张地看着毕摩沙马史体那完全不同于平日的严肃庄重的脸,听着他悠长沉重的歌声。在老辈人眼里,他是在和木乃家里祖祖辈辈说话,他在向平常人看不见的鬼下命令,他是能把死人救活的人。

终于,毕摩沙马史体的声音慢慢小下去了,听不见了,他像是走了很远的路,过了一会,才用疲惫的声音说:“木乃的魂魄已经回来了,可是他的病很重,你们还是尽快让他到医院去看病。”

木乃的胳膊上全是针眼,肚皮上有很多腐烂的地方,医生说,这可能是艾滋病,如果真的得了这种病,就治不好了。木乃70岁的阿爸说:“我像一头老牛,什么没见过,可是从没有听说过这种病,我的祖先、父亲也没有得过这样的病,哪里会出来这样的病?”

《噩梦初醒的山寨》,在这出用彝族母语演出的戏剧里面,在舞台上,沙马史体扮演了寨子里一个驱鬼招魂的毕摩,在现实生活中,在他生活的四川凉山州喜德县落哈乡,他也是这样给那些吸毒、得艾滋病的人念经的,这是毕摩沙马史体在祖传的28代经书里从没有见过的病,传授他的太爷也从来没有提到过这种病。

“这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鬼’,我对这种病没有办法。”

山寨“病”了

如今的年轻人已经不晓得罂粟花是什么样子,却晓得海洛因是什么样子,包括彝族的孩子们。

“一包一包的,有黄的,有白的。”喜德县艾滋孤儿组成的爱心班里,12岁的小男孩说,“电视上就有,”他开始惟肖惟妙地模仿用鼻孔吸海洛因的动作,“我爸爸就吸毒,我恨他。”

“他们在水稻田里打针,还在赶集的地方,在路上,我看见就赶紧跑回家去,锁上门不让他们进来,我怕他们把我卖了买毒品。”美姑县爱心班8岁的女孩说。

另一个女孩犹豫了半天才说:“过年我回家去(11月21日是彝族的新年),我们村上有两个人吸毒得‘病’死了,就藏在家里,我不敢去他们家拜年,过完年他们才把死人抬到山上烧了。”

毒品自20世纪90年代始就折磨着大小凉山,大凉山腹地的国家级贫困县昭觉县、美姑县、布拖县、越西县都是吸毒贩毒的重灾区,四个县的彝族人口都占全县总人口的94%以上。由于区位特点和普遍贫困,凉山成为金三角毒品经云南贩运至四川的重要通道。

寨子里的人,倘若“病”了,又或是孩子受了惊吓,必要先请寨子里的毕摩看看。45岁的喜德县落哈乡毕摩沙马史体就常被请去做驱鬼招魂的法事。

在村子里,对那些吸毒和艾滋病的人,沙马史体用自己的办法教育和宣传,“吸毒和艾滋病是伤害人的,是不拿刀子杀人的,只有一条路,就是死。”

沙马史体的法术是太爷沙马尼古教的,他的舅舅也是毕摩,“已经28代,一代一代必须有人做,不得丢的,不得断的。”他9岁就跟着太爷学了,天天都跟着走,太爷到别人家做仪式,他就跟着走,太爷说什么,他就跟着说什么,“唱歌一样的,我的太爷不唱完我就不能睡。”

那时候还是饿肚子的时候,沙马史体没有穿过新衣服,平时不穿鞋子,住在高山,交通也不好,他18岁才见过一个汉族老师,十多岁也不会说汉话,没有读过书,只读过一年级。父亲死后,沙马史体就开始做彝族毕摩。

他记得,那时候这里还有吸食大烟土的习惯,睡倒用烟枪吃的。有钱的和没钱的都在吃,都拿财产去换大烟抽。烟土是悄悄卖的,有黑的和黄的。还有种植罂粟,那是土司重要的生意,生意是公开做的。卖大烟的人,就有金子银子了,抽大烟的人,就把家里值钱的东西都换大烟了。

那时候吸大烟得病的人,没有药治的,只有死路一条。他们也请沙马史体的太爷爷去做仪式,用烧红的铁做仪式,太爷脚踩在上面,也用烧红的铧口放在水里面,把纸符烧了放在水里面,还让病人在加了中药的开水里踩,“可是没有用的。那样的人瘦叽叽的,只有骨头,没有肉的,只有死路一条,”

从沙马史体8岁记事起,大家没有鞋子穿,脚跟上裂了口子也以为是一种病,传染病,还有肚子痛的,治不好,乡里人把这个人的嘴蒙住,扔到山上的洞子里,“不管他们,让他自生自灭。据我知道,寨子里就有四个人被扔进无底洞里。刚记事的时候,老师就带我们去看过,还要用绳子拴住我们去看下面的骨骸,可是我们都不敢下去。那些洞现在都还在。”

那时候吸大烟的人,吸四五年、五六年有上瘾的,但家里有钱的,也有活七八十岁的。

那些吸食烟土的人,迷迷糊糊,精神不好,也会请我太爷去做仪式,因为他们怀疑精神不好不是烟土的原因,而是认为冥冥中有鬼神缠在他的身上,才使他得病,只要是家里有钱的条件好的都会请毕摩做法事,根据他的情况做法事。做完之后,他的精神上得到一种解脱,“也许过几天病就好了。”

打鼓鼓,烧火铁,烧酒喷火,吓鬼,用舌头舔烧红的铧口,还要念经,“身体健康 吉祥如意 万事顺利一路平安”是祈祷祝福的意思。还要打鸡,让不好的东西都附在这只鸡身上,“其实是精神的解脱,我做得最多的就是平安的法事。”

沙马史体16岁开始就自己做法事,太爷把这些法器和经文都传给他,那时候太爷70多岁了。

大约在2003年的时候,沙马史体开始看到吸毒的人。“过了五六年就很多了,到处都有”。

救不活的人

1995年6月,凉山首次从云南遣返的静脉吸毒人员中发现了艾滋病感染者。截至2008年,凉山州累计检测出H IV感染者已近万例,然而由于情况复杂,防疫力量不足,这并非普查之后的准确数字。另据专家估计,拥有近200万彝族人口的凉山州实际感染人数不少于2万人。

74岁的老毕摩沙马克古从六年前开始看到得“奇怪病”的人:“他们是吸毒注射到这个地方以后,不晓得把什么打进去了,咋个治也治不好。肚子要胀。在肺里、肝里面得了病,我做法事没有用,得了艾滋病的人,做什么都是救不活的。”

一直留心这件事的老毕摩沙马克古观察火葬时的尸体,烧的时候,他看过这些人的内脏,“根本就不一样,村里有个小伙子得了这个病,我去看的时候,肺的一半好像都没有了,心也有点缩起来了。”村里另一个得艾滋病的人,肚子胀起来,肉就开始坏,别的地方瘦得只剩下骨头。

沙马克古的小儿子也得了一模一样的病,这里的医生把他的脚杆看了一下,扎了一下,化脓的就全部流出来了。他说:“爸爸,看我的病情,我也活不了了。”说了这么一声,他就吊死了,自己吊死了。

“小儿子吸毒的时候,我亲手打过他,但是没有用,不听话,劝不了。他上吊的时候才24岁。”沙马克古说,“他死去了,我请了别的毕摩来做法事,但有的毕摩不愿意做这样的事,因为这样的死是不好的。”

沙马史体也经常警告自己的孩子,离那些吸毒的年轻人远一点,“后来这样的病人我们就不去,这些人治不好的,看样子都害怕。我们毕摩都愿意做好事,做干净的事情,他们是不干净的,我们就不去。”

“我在昭觉县日哈乡瓦依村见到一个吸毒得病死去的年轻人,身上的注射口腐烂了,在小肚子那里和胳膊都开始腐烂了,生虫了,火葬的时候,我看见白色的小虫子从他的鼻孔钻出来,内脏都坏了。那个村子得病的有70多人,村子里一共只有1000多人。”

父母只知道这孩子病了,是鬼附身了,做了法事的话,家里人会高兴一点。可是沙马史体看到,心里是明白的:“他们死的时候不好受,人的灵魂也会疼的,我念了经,做了法事,让他们舒舒服服地走。”

于是沙马史体就念:“你走你的路,以后不要到这边,不是你的亲戚,你走。”还打鸡打狗给他———彝族人气愤到极点才会打鸡打狗。彝族的传统里,鬼是怕鸡和狗的。

可是在祖祖辈辈传下来的经书里,是没有海洛因和艾滋病的。虽然跟着太爷爷给吸烟土的人做过法事,但和现在看到的病人不一样。抽土烟的人病得慢,有的保持到七八十岁才去世。

“现在吸毒的人很快就死了!”

凉山地区早期的艾滋病感染者正陆续进入发病死亡期,艾滋病也正从高危人群向一般人群扩散。2002年初,昭觉县卫生局防疫站在竹核乡的大温泉及木渣洛两个村随机抽取了1000个血样进行检测,就检测出H IV感染者96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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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作者:马金瑜   编辑: 张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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